江言清失魂落魄,还想再问,林凤仪已阖目长逝。
皇帝一咽气,屋子里又没人说话,外边瓢泼如注,便有人耐不住性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等江言清反应过来,外边已经乱了套。
他冲出建康宫,正赶上外边火炮一声巨响,皇宫似乎跟着抖了三抖。
江言清本就腿软,跌在地上,想,不对,都不对,一定还有办法的。
林凤仪死了,难道上京城内就没有别人可以救他、救江家吗?
人影纷至沓来,他终于从中抓到最光明的一个。
他的老相识,唯一在京的王爷,他如今在干什么呢?
第67章 和亲
上京星夜驰报, 八百里加急地奔赴来京路上的一座小城,林忱所率的两万长刀军及五千锦衣卫在城外的山上驻扎。
因着是夜间荒宿,且行军急速隐秘, 大军所在的营地连篝火都没有点几堆,信使艰难地找到位置时, 天已经亮了一半。
竹秀听完他的初报,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踏着沉重的步子, 比了个手势, 带领信使去到河边。
“殿下, 上京…来消息了。”
林忱回过头来,夜色微明,暗色退潮似的从天上溜走,河水潺潺, 厚重的晨露满盖了世间万物。
她的薄衣裳也染尽了露色。
那双黑眸里情绪平静地流淌, 竹秀有些避着她的眼光。
“看来是有不好的消息要报了。”
林忱侧过脸去, 整了整自己被打湿的衣摆, 声音不辨喜怒。
竹秀很郁卒,他知道, 为了这一番谋划,殿下有多少个日夜呕心沥血不得停歇,可是现下却横生变故, 实在是老天不公。
他将上京的事悉数报来, 忍不住观察林忱的神色。
也是在这一刹,天彻底亮起来,山间霞光遍染, 林忱伸出手去, 仿佛要接住落下的第一缕阳光。
她微微晃着神似的, 竟有一种无事发生的从容。
“回去吧。”她对信使说:“尽快接你家大人出京与我汇合,其余的容后再说。”
信使领命,试探着问:“照原定的那样,接大人去云城?”
林忱点点头,信使上马而去。
竹秀忍不住道:“殿下,虽说我们原定将大军驻扎在云城,以同上京对峙,可如今城中乱作一团,是不是先暂驻安西,以待来日?”
林忱同他往回走,忍着一夜的寒凉与头痛,边走边答:“没有必要,去安西乃万不得已,是全盘失败才不得不走的一步棋。”
竹秀有些怔。
“虽说还没来得及将齐宴一党处理干净,可皇帝毕竟已经驾崩,京城如今群龙无首,南安王的遗嗣又动弹不得,我们大可以先去云城,静观其变。”
“那么,这变故对于我们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影响?”竹秀天真地问。
林忱看了他一眼,无力解释。
“还有一件事。上京的那些蛮子,究竟是哪来的?”她看着渐渐升起的红日,面上平静得近乎无情,“无论是不是南境之人的蓄意谋划,我们都要防备着。彭将军暂时不能动了,就叫她先留在那,原地待命,以免蛮人得了消息又来骚扰边境。”
竹秀道:“如此,我们的人马便同上京的城防军人数持平,如何还能…”
他尚未说完,便被林忱的目光封了口。
“从一开始,我便不想动兵戈,更何况,你以为上京现在真有人有这样的魄力,敢同我们动手吗?”
**
上京城内,确实没有人敢动手。
即便是叫的最凶的魏家人和气得胡子冒烟的齐宴,也只能在朝堂上叫嚷骂人。
没有皇帝的指令,见不到兵符,各自为政的几路城防军不会买任何人的账。
因此,上朝的第一日,萧冉除却一堆焦头烂额的善后事宜,还要同各路人马打口水仗。
魏家的老头在明理堂哭天喊地,控诉文渊阁行谋逆篡权之事,且诛杀多位大臣,其罪行种种,罄竹难书。
萧冉站在原地神游天外,心里给这老爷子拙劣的演技逗得直想笑。
她绝不否认自己的罪行,也不否认死去的那些人里确有无辜之辈。
但这一切貌似同姓魏的国丈没什么关系。
若他真如此爱戴先帝,其实应当想一想,建康宫还停留着先帝的金身,后宫里还有他哭泣不止的女儿。
最后,竟还是齐宴忍不住提出,现将皇帝下葬,再议诸事。
昏天黑地地忙了几天,萧冉回到宫外的府邸时,正遇上回来报信的信使。
她接了林忱的口信,立在门口半晌,晃了晃脑袋,将那些忧思苦想都抛在脑后。
“知道了。”她就这么轻飘飘地说了句,便跨门进院。
信使忙跟上去问:“那大人什么时候起行?这几天城外值守的人空虚,此时走最好不过。”
萧冉头也不回。
走到中庭,院里的桂木已隐然飘香。
她偏了思绪,直到信使连连唤她,才回过神来。
“暂缓些日子吧。”萧冉回,“京里的局势也没到非走不可的地步,留在这,也许还有转机。”
若能不费一兵一卒,不见一滴血泪,便达成目的…
那才是殿下想要的结果。
“可…大人的安危?”信使犹豫。
萧冉抬手止住他道:“殿下马上就要来云城,上京这么一群人,还敢把我怎么样?且除却这些事,涟姑姑的后事总需要几天来安排,她曾说要为太后娘娘守墓,我必得实现她的心愿才是。”
信使拧不过她,问:“还有什么事,需要小人报给殿下?”
萧冉想了想,还是暂把鸢儿的死讯压了下来,缓缓再说。
**
三日后,太后与皇帝的遗诏见诸天下。
上京沸议。
皇帝的意思就是太后的意思,太后的意思就是文渊阁、进而也就是成玉殿下的意思,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然而,在朝诸公还是没想到,这位殿下如此地不走寻常路。
她既不另立新帝,也不扶持傀儡,甚至似乎无意更进一步。
从几年前起,京城就不知有多少人盼着她举起自立的大旗,正大光明地同天下人作对。
可这位公主殿下谨慎、隐忍都超出常人。
天下有谁不倾慕权势,皇位就在眼前,她却碰都不碰一下,反而要三分天下,由文渊阁领衔,设中枢丞与三大夫,废举荐而彻底转为科举。
庸众俗人心里难以转过这个弯来,但到底有人目光如炬,一心想着争权夺位。
如魏家、刘衡之辈,立马放弃了私怨,转而开始毛遂自荐。
萧冉在文渊阁忙着处理如山的公文,于汪洋的自荐篇章里发现一篇举荐旁人的文章。
很新奇,是江言清写的。
他要举荐一位亲王做皇帝——那位八百年没露过面的恭肃亲王、林渊。
萧冉乐了两声,觉得他真是很大胆,然后便把此奏章留中废弃了。
两日后,朝上。
江言清再次提起此事,依旧没有人理会他。
大家都太忙了,忙着申冤的、忙着搬弄权势的,还有忙着主持先帝下葬典仪的。
至于新的皇帝是谁?
有这事吗?
明明说好了大家一起分这块大饼,怎能说话不算话了?
江言清看出如今形势比人强,就算他不顾廉耻地站在朝堂上大喊一声,恐怕别人也只当他放了个屁而已。
他愤怒绝望,老相识林渊又期期艾艾,一边做着春秋大梦、一边犹豫不定。
江言清有些疲惫了。
他回到家中,想找江月满诉诉苦,宅中却空寂无人。
风声萧瑟。
他想,不如就这样算了。
即便是他不想算了,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
他不是江月满,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他看不透人心,也并不洒脱。
偌大的江府华丽绚美,秋天已经来了,琉璃瓦反着璀璨冰冷的日光,后花园里植满了新奇灿烂的花卉。
江言清逛到后院池边,望见池中那一轮日影。
不知从哪走出一只黑猫来,喵喵地凑到他脚边,懒懒地趴在砖上晒太阳。
江言清蹲下,摸着它油亮的皮毛,不由想起小时候他给月满找的那只小猫。
江月满其实更像太阳,只是她的光是如此的冰冷,如此的无情,从不会照到他身上。
她也厌恨母亲,疏离江家。
所以,哪怕如今江家走到了悬崖边上,她也不闻不问。
江言清落下泪来,在池边枯坐一夜。
这一夜,齐宴叩开了他家的大门。
清晨,他与齐宴,两个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人,对坐在堂中,说不尽的诡异。
然而,齐老先生顾不得体面,这两日他忙着为先帝下葬,消息有些滞后,才听见上京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
成玉殿下要废置帝位,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
齐宴不知所措,可几经周折,竟找不到一个与他同盟之人。
他的学生多死于前些日子的□□,而今还有不少遗孤亲眷需要他安抚,更别提冲锋陷阵了。
苦思冥想两日无果,只得决心应和江言清的想法。
肃王是唯一在京的亲王,既然第一顺位的南安王注定不能来京,其余藩王也凶多吉少,那么推举他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江大人的奏疏我看过了。”齐宴咳了两声,“你我之意不谋而合,不若联手,事半功倍。”
江言清不敢求事半功倍,只要不是事倍功半就好。
他忙问道:“不知齐老先生有何高见?”
齐宴在袖中摸索半晌,取出一块带有焦痕的玉印,上面落着文渊阁的样式。
“前两日,这玉印随信匿名送到我家中,虽不知是何人,但此时全无他法,只得信了信上的话。大理寺正在审那些蛮人起兵作乱的缘由,我也知道这些人八成并不是全受文渊阁支配,但让她们背了这个罪,也不算枉担虚名。”
后边的话江言清全听不见了。
他才不管是谁把那些蛮子放出来的,也不管上京现在有多少疮痍等着填补,只要有了这玉印,就是文渊阁谋逆的铁证。
他满口答应下来,齐宴瞧着他皱了皱眉,提醒道:“江大人,老夫不得不说一句,想凭这个一把扳倒文渊是不可能的。休说城外还停着成玉殿下的三万兵马,便是没有这些人,单凭这中枢与地方的女官,我们要动文渊阁,都得好好思量一番。”
齐宴顿了顿,心下知道江言清是个靠不住的,必是不曾想过即便肃王成功登基,尚有城外之围要解。
“还有,你要答应一件事。”他面上的表情肃然无比,“一旦成事,我们的第一要务便是拉拢北边的容将军,只有有了兵马,才有说话的底气。”
江言清自是无有不应的。
他问:“那该如何做?”
北面的容将军原是夷狄之辈,后来大梁建国,遂臣服于武皇帝,为梁戍边至今。
那蛮荒之地与上京千里之遥,难道要送一堆金银珠宝过去?
齐宴沉思半晌,道:“容家曾经一直想求大梁的公主下嫁…事已至此,只有遣恪公主和亲,方显我们的诚意。”
第68章 争夺
萧冉自文渊阁里出来, 院内秋风送爽,宫女读书习字的平房旁栽满了金桔,散发出一阵阵清香。
她听见里面传出读书声, 想起五年前林忱也曾频频出入此处,不过因为宫里的先生并没有什么能传授, 只读了半年便罢了。
虽是如此,由这间学堂里出来的女官仍以与成玉殿下同学为荣。
萧冉看着她们, 就像看见了自己同殿下青春年少的时候。
这样一晃神, 一时没有看见远处青萍在冲她招手。
“姑娘!”
青萍喊了一声, 跨进院里来。
萧冉扭头,见她道:“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公主府,同青瓜在一块,怎么跑出来了?”
青萍拿出一封信, 道:“殿下亲自来信, 我可不敢窝在家里不动弹了。”
她瞧着萧冉, 后者不理, 只别过头去数黄澄澄的桔子。
“姑娘,快快收拾东西离京吧, 殿下说她想吃你做的桂花糕呢。”青萍打趣,“还有许多话,我可不好意思在这说。”
萧冉咳了一声, 胡乱把信塞进袖子, 同她一道出门。
待到宫门口,却给人拦了下来。
司掌大理寺刑事的一名小主簿站在高高的门槛外,躬身道:“常侍大人, 前些日子的案子今日又要开审了, 我们寺丞烦请您过去一趟。”
青萍瞅着他, 作出蛮横的样子说:“这么些天,大理寺会审也该有个结果了。今日请人去明日请人去,又要随叫随到,到底什么时候算完?”
小主簿苦笑:“这位大人,这我说了不算,在下不过来宫里传个话,您犯不着跟我置气。”
青萍见他一点也不怕,心里也觉得有点异样,便不吭气了,只担心地瞧着自家姑娘。
萧冉淡色的眼眸在阳光下审视着来人,问:“今日怎么这么急,原不都是提前两日定好时辰么?幸亏我现在无事,要是正忙,只怕抽不出功夫陪你们了。”
她说完,自若地吩咐青萍道:“把我桌子底下第二个抽屉里锁着的公文拿出来,给华张她们,若我一时不能回来,剩下的事依常例做就是了。”
小主簿原本低着头,听到这句眼睛从底下偷偷觑了下,正对上萧冉玻璃珠子似的瞳孔,似乎给阳光晒去了颜色,似笑非笑的,吓人得紧。
他赶紧低下头,在前带路。
到了大理寺公房门口,萧冉抬眼四顾了一圈,院里那条大黑狗正冲她龇牙咧嘴地叫,来来往往不少军兵配刀巡视,连立正看门的都格外精神。
她微微笑了笑,进到公堂,绕到后方的茶水间,见了满屋子的人。
“真热闹啊。”萧冉那张如花笑靥上先是很惊讶,随后显出一种情真意切地赞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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