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知她在赞叹什么,只警惕起来。
“那么紧张。”萧冉轻巧地一撩衣摆,捡了左边第二张椅子坐,“不知情的倒把我当主审官了。”
她靠在椅背上,转头对张谦道:“实则呢,是把戏台子搭好了,等着我、还有哪位仁兄登台去唱呢?”
她缓缓巡视过去,见到了魏家的老爷子与他那年过四十的儿子,还有齐宴、大理寺丞张谦…还有,江言清。
嗯?
萧冉偏了偏头,喝了口茶水。
听着这锋锐的口吻,再看另一边咄咄逼人的气势,张谦便知道今日有的头疼。
于是也不啰嗦,直接开口道:“此番冒失请诸位前来,是因为日前收到一封匿名书信,以及这枚从抱月楼缴获的印章。”
他转向萧冉,道:“请常侍大人掌掌眼,这是不是文渊阁的公章?”
萧冉撩了撩眼皮,给面子地看了一眼,笑着说:“我不说,大人也看得出来嘛,这当然是文渊阁的官章。”
张谦这边刚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魏家那边便拍案而起:“萧大人心里着实有底,都到了这步田地还在故作姿态,这是文渊阁的东西,是从那死去的蛮女身上缴获的,那个阿希尔就是这群蛮人闹事的领头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萧冉的笑意有些凉薄,她看了眼还没发难的齐宴,道:“我当然有的说,只看国丈大人你让不让我说了。”
她思量片刻,不去回答魏家人,反向张谦问道:“这信匿名,印章却不一定,不知是在场哪一位率先得到的。”
那双灵性十足的眼眸一扫,停在齐宴身上。
“老大人,是您?不知您在上交这枚印章的时候,是否十足考据了送出这枚印章之人的身份,若他心怀不轨,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假货,您也这么义无反顾地来状告我?”萧冉起身,慢慢在堂子里踱步而行,“还有江大人,你我真是难得一见,看来今天是有团圆的缘分。”
她把眸子一敛,不去看他们的表情,也不管这二人各怀着什么心思。
魏家的老头见萧冉如此无视他,气得不行,向张谦道:“看看,还在顾左右而言它,有这样的证据,还不足够定罪吗?”
张谦无法向这位不沾刑事的国丈解释,审案子、尤其审这样牵涉广泛的案子,哪有那么容易。
谁都得罪不起,当然只能一边搅浑水一边作壁上观,除非真到了刀逼颈边、证据十足的时刻,否则绝不能轻判。
而现在,萧冉提出的问题,无疑都是有价值的。
“国丈大人别急。”她在魏家人面前站定,道:“这事同您又有什么关系?那些蛮人的来龙去脉大人您比我还清楚,不如好好想想,那些铁甲刀兵还有高头大马都是怎么流进京里来的,文渊阁可没有那么多银子养着这群壮兵,城内的武库我们也丝毫未动。至于那枚印章,也许是哪个小女官去听曲的时候顺手落下的也未可知,毕竟那群蛮子不识字,大人你也知道不是?”
她解释这一通是说给张谦听的,半真半假,足够堵上这群人的嘴。
江言清在最后的位置上暗暗收紧了袖子,他没想到,这女人有这么一张尖牙利口,几句就把水给搅浑了。
一直未开口的齐宴今日却没发他那火爆脾气,经此一番,他已不敢再如从前那般轻举妄动。
“无论怎么说,文渊阁应当为此解释。”齐宴冷静道:“难道常侍大人想凭这么三言两句糊弄过去?今日是在大理寺,若明日在朝堂上,只怕会有更多的牵扯。”
萧冉坐回原处,面上的笑虽没褪,实则说完这一番话五脏六腑俱已烧起来了,冷茶入喉,额上有些冒细汗。
她手眼不能通天,这些日子忙的事千头万绪,盯着文渊阁的人又太多,那些虎狼磨着牙,一个个都等着分三大夫的位置,可要是换了一批无能之辈上去,殿下这番心思也都算是白费了。
齐宴这老顽固真捅到朝堂上去,指不定有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
群起而攻之,那时一定比现在麻烦。
“今日我们欢聚一堂。”萧冉声音轻快而高昂,“想必大家也都不想空手而归,尤其是齐大人,你想要什么?”
她静静的眼瞳很幽然,同轻佻的话语形成对照,叫人觉得诡谲。
齐宴开口:“我别无所求,只愿扶恭肃亲王即位。国不可一日无主…”
不用萧冉应声,魏家人第一个不答应。
眼看着几人又要乱作一团,张谦敲了敲桌子,只觉得大人斗法、小人遭殃,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这样大的事,我可做不了主。”萧冉落了落茶盏,清脆的瓷闷碰下桌子,“不过我自己的事,自己倒可以安排一番。”
她看向那方纠集起这些人的官印,说:“想来文渊阁内也无人敢认领这枚官印,那些孩子不顶事,就请大人放他们一马,当作是我看戏的时候落在那的。今日回去,我便引咎请辞,这样的结果,大伙可满意了?”
魏家人不闹了,齐宴也讶异地瞪圆了眼睛,意外她竟肯放手。
“没有异议?成吧。”萧冉利索地站起身来,神秘莫测地向诸人一拱手,“如今大家还没撕破脸,日子便还能这么安稳地过下去,各位都好自为之吧。”
她一出门,身后便有几个暗哨小心地跟了上去。
屋内,魏家人后知后觉道:“她什么意思?如此嚣张!就云城那点子兵,还真敢攻城不成?”
齐宴瞥了他们一眼,叹了一口气,走了。
连江言清心底都有些懂了,若上京只有这些不合心的城防兵,得不到容将军的支持,城外城内里应外合,攻城简直是轻而易举。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也许是那公主殿下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留个臭名声,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江言清不明白。
萧冉回到林忱在宫外的府邸,青瓜和青萍在门口迎她。
青萍“哎呀”一声,道:“姑娘,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萧冉定了定,向青瓜问:“鸢儿的丧事办好了没有,若是好了,这两天就收拾东西吧。”
趁这个机会,她也可以走得名正言顺,不必给文渊阁添什么后顾之忧了。
**
外面满城风雨,江月满仍在朱雀阁岿然不动。
林恪最近正在整理她的手稿,叫舞乐叫得也少了,阁里一时更加清净。
“月满…”
林恪叫了她一声,江清漪抬头。
“你说你平时蔫着,我也没瞧出你脑袋里在琢磨这些东西。就比如这一篇。”她指了指,“是关于女子葵水的…这个,真能刊印出去吗?”林恪狐疑地问。
江月满读着手里的密信,随口道:“现在不能,以后总有能的时候。”
林恪撇撇嘴,上前去瞧她手里的东西。
江月满一闪,避开了,她将那几张纸条折好,放进袖子里,随后说:“我有事,先走了。”
走出朱雀阁,林恪扒在小窗边,探头向她喊了些什么。
江月满没有听清,但她见阁外飞檐下,林恪的眼睛闪闪发光,那张面孔骄纵又恣意,一如将她从掖庭带出来的彼时。
这么多年,她一直像只开了屏的孔雀,不时就要抖落那身漂亮的羽毛。
可惜,这样的羽翼,却要断折在北地的风霜中。
江月满不愿意。
第69章 出京
烛火幽幽, 江言清在府中独坐。
他支着下巴挑着灯花,看上去有些走神,那张面孔却更显得艳丽而闲适。
门口的丫头进来, 道:“常侍大人来了。”
江言清半偏着头,眼神斜飞, 直到看见江月满走进来,才淡笑着说:“稀客啊, 常侍大人怎么贵步踏贱地, 家里不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么?”
江月满眼皮也没撩一下, 反倒是看了眼通传的丫头。
小丫头不敢同她目光对视,慌慌张张地退下了。
江言清哼了声,道:“你不用看她,反正你一年半载也不回来一次, 我就叫她们不必再称‘姑娘’了, 显得也尊重你不是。”
“好久不见, 你就会同我说这些耍嘴皮子的事吗?”江月满拢着被剪得只剩火苗的烛台, 等了半天,没听到江言清再说话。
这样相顾无言, 本是常态。
江月满看着江言清冷冷地侧过脸去,即便是如此无情的时候,他那双被许多人称赞过的双眸, 仍似满载着许多情感, 在暗灯下星子一般闪亮。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江家刚败落那几年,她同母亲在掖庭浣衣,平城的冬天非常冷, 井里打上来的水都需在屋里解冻了再用。
母亲的手、她的手都起了层层冻疮。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 她难得缩在暖和的炕上, 躲在一个角落里,手里攥着一支别人不要的铅黛。
也是这样小小的油豆似的灯光下,她听着外面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开,有些笨拙地为自己描眉。
然而镜子里的人天生细眉细眼,面容平淡,描重了的眉毛好似枯焦的木炭横亘在雪地里。
江月满很想打碎那盏镜子。
她年少无知的时候,总以为是自己容貌不若江言清出色,眼睛不像他那般动人,所以才会遭人抛弃,受人厌恶。
不过…时过境迁,她早就不这么想了。
一是因为年纪上来心性不同了,二是她始终记得有一个人告诉她,事实并非如此。
那个人住在朱雀阁,是天生的贵人,可她却迁就自己,为自己涂上了鲜妍的粉黛。
虽说江月满看了之后仍旧想把镜子打碎,不过还是心领了她这份情谊。
如今,是到了还报的时候。
“你方才,在想什么呢?”江月满问道。
她鲜少主动开口,一说话把江言清惊了一惊。
不止刚才,他现在仍在想着相同的问题,不过不愿意告诉江月满。
“到底有什么事?”他没好气地回敬。
江月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同齐宴达成了协议,要送一位公主去北方和亲。”
江言清睁圆了眼睛,哑口无言半天,方才说:“家里有你的细作是不是?你怎么知道!”
月满摇了摇头,道:“放心吧,不是家里的人。我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手下自然还是有几个能办事的小人物。”
江言清冷了半晌,只觉得后背嗖嗖的凉风。
他沉默片刻,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一心避世闲居,不晓得朝里如今发生了什么,看了你心里清楚得很。你还知道什么?”
“闲事知道一两件,也算能帮的上忙。不过,你得先答应,同齐宴一起,不准往北方的容家递书信,往后也绝不能再起和亲的念头。”
江月满难得有开口求人的时候,江言清自然要好好拿乔。
“你口气倒大得很,就算我愿意,齐宴那边还说不得信不信你。你就这么自信,那两件闲事能派上用场?”
“说到底,你要自保,齐宴要一个皇帝,这两件事都不是遣一个女子过去就能平定的。”江月满烤够了火,把烛盏推开,“要扶肃王即位,是一件颇费功夫的事。”
她说完了,似乎深信江言清终会与她结盟,并不再劝。
厅中的门敞着,靠在椅子上也能望见那一轮缓缓升起的月亮。
今日是十五,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江月满看着似满还残的月亮,冷不防听见江言清说:“我方才在想,前些日子你我进宫的那天,你把我抛下去了朱雀阁,我自己走到凌云殿,却并没见那个人的遗体,她在哪?”
江月满了然,问:“你想见她最后一面?”
江言清没说话。
江月满拎起自己的袍子,大步走出门去。
余音飘散在月光里。
“已经化成了灰,找不到了。”
**
林忱在云城的驿舍里找到了八年前她坐过的那只秋千。
实在不是她怀旧,只是朝廷缺银两,这么多年驿舍一直没修过,她一进院子搭眼就看见了。
竹秀抱刀站在她身侧,说:“殿下,常侍大人此时出京,怎么也得半夜才能到,您这等的太早了。”
林忱坐在秋千上,把头微微靠在绳上,看着院中繁茂的梧桐,说:“我在这一样可以批公文,不碍事。”
竹秀一噎,心道您还是歇歇吧。
这两日连他都发现殿下的精神欠佳,似乎添了头痛之症,叫了郎中却看不出什么来,想来必是操劳过度所致。
“在院里摆个桌子吧,这光也暖和。”林忱指挥起他来,“再折几朵花插瓶,去去屋里的霉味,等人回来了,免不了要在这里宿一夜。”
她安排得头头是道,上京护城河边却下了门,禁止出入。
乌泱泱的人堵在门口不明所以,萧冉坐在车内,心里忽有了不详之感。
她轻车简行,随身不过带了几个包袱及青萍青瓜两人,混在人群里一点也不起眼。
青萍撩开车帘向外看了眼,忧心忡忡地说:“应当同我们没关系吧,不过这又是盘查什么呢,怎么咱们之前没收到半点风声。”
她们走得急,除却文渊阁少数几个女官,应当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们的踪迹才是。
“没有消息,就不是什么好消息。”萧冉靠在车壁上,眸光一闪,外面果然起了些异动,打后边传来马蹄与人群被推开的扰攘。
青瓜道:“纵使收到了消息,难道他们还敢阻拦我们出城,同殿下撕破脸不成?”
她话音刚落,背后堵着的马车就被渐次驱离。
尘土飞扬,一行身着便衣的军士骑着马硬生生推挤出一条路来。
眼看着只剩下萧冉所在的这辆马车还停着,孤零零地立在路中间,青瓜也没法自欺欺人下去。
她扶辕而下,摆出文渊阁架子,却见自带刀军士中走出一个人,令她面色大变。
江月满骑着马,左手仍带着那只标志性的银丝手套。
她下了马,彬彬有礼道:“萧常侍要出京,应当先同朝中各位同僚说一声的,即便大人已经请辞,但如今局势混乱,还需有人主持大局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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