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回道:“也是,反正就算我查,旁人不照样是…”
话音隐没,少年与老头将菜车停在角落,一起拐了个弯进入了一处狭窄的民巷。
乌瓦灰墙昨天给秋雨淋湿,愈发雾蒙蒙。
少年跨进门去,屋子里零星几个人已经在等。
“殿下…”
几人凑上去,林忱就当着他们的面把斗笠掀开,将脸上一块一块的胶往下撕。
侍女端来清水,林忱拿着巾帕擦了半晌,边擦边说:“这几日我换着法子从东安门进出了好几次,那里的看守是最松懈的、也是最好贿赂的。平城一撤兵,这些人就懒怠下来,出城这一块不难。”
屋内之人多是身材彪壮的大汉,但此时围绕着林忱,望着她那双参不透看不破的眼睛,都显得有些不够稳重。
“那…殿下,不如前事就由我们代劳,您只需在城门附近等萧大人回来即可。”
“是啊殿下,就算裴将军出不来,我们也不会辜负殿下的信重。”
林忱对这些置若罔闻,并没对谁表现出特别的偏重。
她只坐在最前方左边的椅上,说:“你们的身份,一旦和文渊阁或者公主府接触就是死,不想踏上裴郁后尘,就本分地做好手里的事。各位助我,还有大理寺的裴将军,我都铭记在心。”
**
九月初十这日,京城万人空巷,乌泱泱的人头挤在东边的几条街上,等着萧家和王府发喜钱。
据传两家此次都非一般的大方,红包里包的不是铜板、也不是碎银子,而是金锞子!
虽说都是上京城住着的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家,但谁见过包金子的?
这次喜事也因此分外热闹。
萧冉踞坐在公主府的后院,听着远远的欢庆声,觉得离自己很遥远。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骄傲地扬着头、带着轻蔑的笑出门,但此时她的肺腑有些难受,五脏仿佛搅成一团,因此只能坐在妆镜前闭目养神。
青萍从外面颠颠地跑回来,见围绕着萧冉的这些侍女还没打扮好,急道:“快点啊!”
侍女很委屈,心下道人家新娘子要出嫁,头天晚上哪个不是半夜三更就起床打扮,这倒好…天都大亮了还在床上躺着,怎们能怪她们上妆慢…
青萍撑起个笑坐在萧冉旁边,细细打量这番妆容,说:“姑娘真好看。”
萧冉没理她。
青萍咳了两声,又说:“因姑娘你坚持不回府,萧大人说他就不来送了…不过不过!平愿公子和如墨她们都来了,前边还挺热闹的。”
萧冉扯着唇微微笑了下。
她还没上红妆,一张脸显得分外苍白,原先那张人比花娇的脸不知怎的,显出一种颓废灰白的气——像是青灰色的润玉,又像是坠落在幽萍里的月光。
青萍瞧着她,觉得自己一不留神,姑娘就要碎掉了。
她吓了一跳,赶紧在心里呸呸两声。
等了半晌,萧冉对着镜子啧了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她指的是那些妆娘。
“可是姑娘你的脸…”妆娘嗫嚅道,新娘子都要开脸,再说她们的妆还没画完呢。
萧冉向后一坐,做出一副混官场时候的无赖样,说:“什么狗屁陋习,都给我滚。”
妆娘们连滚带爬地走了。
青萍凑上去扶住她:“姑娘,我就说你这些日子身体不大好,要请郎中你又不让。”
萧冉扬着眉,背后出了许多汗,偏偏笑着说:“你家姑娘命太硬,总是死不了的。交代你送给江大人的礼,你送到了吗?”
说起这个青萍就来精神了,啄米似的点头:“送到了,瞧着吧,她为害姑娘这一遭,以后必定肠子都悔青了。”
**
前边宾客如云,肃王府来的傧相、萧家的亲戚、两家官场上的朋友,还有闲散的王公贵戚,都不值钱地挤在最外的一层院子攀谈——虽说萧冉不让他们进去,非常失礼,但只要权势滔天,热脸不怕贴冷屁/股。
诸人呼朋和友,交际喝酒,谈起这史无前例的奢华排场,其中一个道:“寻常人家结婚,请三五个傧相招待朋友便足够,但肃王府不知是充排场还是壮胆,一气请了三五十个傧相,萧家的亲戚一人一个都不够他们分。”
他们旁若无人地议论。
“哎你说,一会作诗喝酒,傧相迎新娘子入轿,哪一个会赢?”
“害,哪一个赢有什么劲,都带着面具呢,看不清脸。”
“不对,这你就不懂了吧,讲究排面的人家都这样,还是前朝留下的规矩,带上面具,不看脸,才能公正地评价谁的身姿步伐最清逸、最稳重!”
“又是清逸又是稳重,到底是要逸还是要重?”
“……”
大家笑起来,笑完了看向停在阶外的婚轿,在灿灿的日光下,美得似天外来物,又似仙中之境。
谈笑间,傧相作诗迎人开始了。
三五十个白衣清爽的男子带着精致的铜面具,手中端着酒盅与酒杯穿梭在人群中,谁喝了他们的酒,就可以提一诗题。
最终,谁先把酒送完,做出最多的诗,谁便可迎新娘走上轿这几步路。
大家吃酒吃得高兴,迷蒙间不过两杯酒,便听说有人把酒送完了。
“啊?这就完了,还没轮到我呢?”
“让我看看。”有人垫着脚往前看,“是那个嘛?是不是?”
“哪个?”底下的人拽他。
“就是…长得最好看那个。”
大家都笑他:“带着那么厚的面具你还知道人家清秀不清秀?”
“嗨呀,有些人不必看脸,单气韵就很出众了。”
他撸着袖子说完这几句,众人也看清了他所指的那个人。
按身量来说,略显清瘦了,个子也算不得高,但左右不知人几岁,兴许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呢。
那人走过来,手里已经没有酒了。
众人却还让他作诗。
此人开口,声音清冽,年纪不大的样子,随口便成一篇。
“烦请诸位让让路,一会新娘子要出来了。”
有人吃醉了酒,胡说八道:“好啊,好诗。不过又不是奶娃娃你要娶亲,费这么大劲干嘛?”
旁边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心惊胆战地出了一身汗。
那傧相似没听到一般,漆黑的瞳仁冰凉,像是含了永世不化的冰川。
爆竹声响起来,空中一阵雪屑似的红纸。
一片纷乱当中,谁都没注意萧冉是什么时候站在门槛上的。
只有那年纪不大的傧相回过头去,传过一片欢声笑语,与她对望。
新娘子面白如纸,头上凤钗却金灿灿错落有致,一身大红色嫁衣衬着雪白的墙,从寂寥的天地中走来。
萧冉没有带面纱,更没有执扇。
众人回神,都被这一番变故惊呆了。
还是青萍从背后小跑着过来塞给她一把扇子,小声说了几句,萧冉才态度十分散漫地接过来扇了两下。
“诸位吃好喝好,一路走好。”她有气无力地跨过门槛,穿过人群,不像迎宾,倒像送葬。
众人一声不吭,方才热烈的现场一片尴尬。
萧冉不管他们,只自己走自己的路。
她路过傧相,被微微堵住路的人拦下来。
“我送你。”
这一声很熟悉,似有还无地缠绕住萧冉,令她怔神。
回过头,正对上那双面具下的眼垂下来。
萧冉曾经很多次,在灯下、在夜里,怀着婉娩柔情小声说:“殿下的睫好浓密,像画了凤梢一样。”
现在,这个傧相也有同样一双好眼睛。
萧冉便默下来,想对他笑,却止不住一阵翻腾,好不容易把喉间的痒压下去。
傧相在她身后,送她上轿。
三十二人抬的轿不好上,傧相扶住她的胳膊,萧冉看见了那双手,又微微收回眼,不敢再张口。
她坐进轿中,偌大的红仍令人逼仄。
萧冉攥了攥手中的纸,靠在箱壁上,闻见一阵令人伤怀的幽香。
这婚轿是无相师傅用凤凰木所制。
凤凰木…
萧冉的脸似一片阴云下的池水,随后便有噼里啪啦的雨珠打过来。
她攥住扇面,很想止住眼泪,但痛苦摄住她,令她更觉得身体里的绞痛不可忍受。
她不愿林忱来,但同时竟有一丝满足。
那无力而不可控的未知像一只猛兽,叼住她软弱的咽喉。
萧冉想,若林忱不来,她就把自己的骨血送给她,倘若她来了…倘若她来了…
她该怎么办?
究竟该不该放手一搏?
昏沉间,耳边浮现出断不成章的几句话。
“殿下,要是有一天我们能成婚,你要给我做什么样的婚车?”
“我不懂这些,交给城外的无相师傅去做吧…不过,用凤凰木,同你比较相称。”
第73章 纸人
喜轿起行, 三十二个身材壮硕、打扮规整的轿夫一齐发出“嘿呀”的喝声,由半蹲的位置鼓起臂膀上的肌肉,稳稳地将轿辇抬起。
随行的百姓及宾客扒着看, 碎碎杂杂的声音混在一块。
“这轿辇能抬得稳,得有一手好功夫。”百姓中有人赞叹道。
不知朝中事的少年人悄悄地拉着父亲衣角:“这么大的排场、这么足的面子, 肃王将来又有望登基为帝,萧常侍为何不愿嫁?”
有挨得近的听见了, 嗤笑道:“有的人生来各特, 特别是这些女官, 把这世道的平衡都搅乱了。”
那孩子的爹却笑了下,意味不明道:“文渊阁的规矩,入阁之女官不得行婚嫁之事,萧冉既为其首, 若不能以身作则, 这规矩以后就算是破了。再说肃王那边, 也未必就是真心诚意地迎娶…且等着看吧。”
人群的扰攘被抛到身后, 三十多个傧相骑马随行。
萧冉知道,林忱就在她身后。
她看着手中上轿前被递过来的细竹筒, 读完了里边的话,掀帘向后望。
澄澈的秋阳下,那么多人、那么多马, 她却一眼就能认出。
林忱也瞧着她, 那么深那么深,专注得仿佛只是她一个人的星辰。
萧冉又忍不住流泪了。
她惯常是没有这样脆弱的,只是身上很疼, 呼吸很费力气, 难免带动得精神也不堪一击。
她放下帘, 取出贴身准备好的丸药,细细地盯着。
乌黑的一丸,服下后即刻毙命。
像这样的药,她已经化成水服了很久,为的就是今日大婚之上,当着众人的面,当着文渊阁所有女官的面,表明恒久的忠贞——对不朽前路,无论是自己,还是殿下,或是任何人,都要为之退让。
文渊阁不能出现叛徒,不能出现迟疑和柔弱。
更不能因她而受辱。
一旦她在王府毙命,林渊这个皇帝必然是做不成了。那些心有他念之人会将她的死归咎到王府身上,这一拖又是几个月,届时彭将军的军队回援,一切都平平稳稳的。
萧冉的眼前有些昏沉,她把脑袋往箱壁上一撞,奋力打起精神,却怎么也想不清楚事儿。
也许坚持不了太久了…
她的身体往下滑,身侧却传来勒马声,隔得还是有些远。
“把这个送过去…对…方才府里的人…”
萧冉撑着起身,青萍在轿外说:“姑娘,方才有个傧相让我把这个给你,说是府里的婆婆叫他给的。”
是殿下吗?怎会冒险来同她说话?
萧冉心里不甚清明,费了很大劲才从帘外接过那东西,结果却是一支柔润澄黄的桂花枝。
她抚摸着柔柔的花瓣,想起林忱曾问她为何偏喜欢桂花。毕竟这花俗气不好看,香气又太浓烈,常常遭人嫌恶。
究竟为什么呢?
萧冉自己也不明白,她只不过觉得它用处多,做出来的糕点很甜蜜。
那样繁多的花朵,每一朵都满载着生命。
她握住花枝,知道林忱想告诉她什么。
只求生,不求死。
她们还要一起在漫天薄雾的秋日,寻一处宅子,养几个孩子,过快活惬意的日子。
**
作为王爷,林渊自然是不必上门迎亲的,他立在府门前,被繁复的礼服裹得喘不上气来。
齐宴等人侍立他身侧,江月满独自倚在僻静地一处墙角,也不同文渊阁的女官扯什么交集。
借着内急的由头,林渊拉着江言清避开人群,长长松了口气。
“上次娶冯家的女儿,也不见有这么多人来凑热闹,不给她们发请帖,她们还腆着脸自己来,真是…”
“王爷别恼。”江言清安抚道:“那些女流之辈霸占朝廷已久,即便是现在,各地仍有她们的残党,我们不好直接赶人。不过上京如今各处戒严,谅她们也不敢在大婚上闹事。”
林渊瞅了他一眼,不敢说自己单纯只是觉得拥挤吵闹,两人又聊了一会便匆匆回去。
前边,喜庆的大红色已遥遥在望,鼓着劲的唢呐也欢庆十足。
齐宴恭恭敬敬地端候着,江月满也自旮旯处走出来。
他们都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今日来不过是为了确保大婚不出任何乱子。
江月满正拨开人群往外走,冷不防一个梳双髻的小丫鬟撞了她一下,撞完了也不让路,就用短短的胳膊拦在她身前,笑得像朵花。
“有事?”江月满瞥了她一眼,没把人立刻推开。
小丫鬟叫她矮下身来,附耳说了几句话,说完还是喜笑颜开的。
江月满蹲着,呆了好半晌,接着又毫无预兆地站起来,推开身前的人群便往外挤。
人群中传来几声怒骂,瞧着是江清漪,又都不吱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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