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宴正眯着眼等花轿,突然见江月满要走,不由急切地追上去,问:“江大人去哪?”
人群很快把道给封死了。
齐宴一边生气,一边觉得这人大概是孤僻发作,忍不了现场这许多人。
不料江月满听见他的声音,竟回过头来。
这一眼,仿佛潜伏在草丛里的蛇,又冷又毒地咬上齐宴的喉咙,令他错以为自己没法呼吸。
许久之后,暖阳才重新照回他的身上。
齐宴心里一哆嗦,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婚宴近在咫尺,这边他决计没法走开。
揣着七上八下的心,齐宴陪同肃王迎来了喜轿落地。
杂七杂八的仪式免了大半,各色乐器吹吹打打,喜轿静静地矗立,林渊跛着脚上前,清咳了一声:“萧姑娘。”
没人应声。
唢呐和鼓声都停了,人群也静了不少。
三十几个傧相的马蹄声偶有踏动,静悄悄的花轿像是被隔绝,这样的静透出一种哀伤。
若不是在晴天,大抵是很瘆人的。
林渊满头冒汗,又叫了几声,还是没人出来。
人群彻底静下来,三言两句的议论也压得很低。
林渊向来承受不住站在众人中心,也难忍受别人的眼光,此刻竟想撒手不管,直接撂挑子不干。
他往后退了两步,挨上齐宴又老又僵的手臂。
“萧常侍,请下轿,这么多人等着,文渊阁的大人们也都来了,你这样是让她们难堪。”齐宴说。
这一句也没能起到任何效果,反倒是人群中不知哪个女官啐骂道:“人家王爷娶亲,你个老死没脸皮的凑上去干什么?”
人群一阵轰动。
可惜人实在太多,那人骂完了就隐,这么多人竟没能抓住她。
齐宴这些日子练就了一副枪穿不透的厚脸皮,竟还能站着不动。
他深吸口气,把愤怒和恐慌都压下去,上去一把掀开轿帘。
人声绝迹,一半是因为齐宴的动作,另一半是看见了喜轿里的情形。
林渊懵然,上前道:“怎么…”
话还没说完,便听得齐宴惨叫一声,整个人后仰着摔出来。
这一摔压到了轿杆,三十二人抬的大轿虽不至于这就翻了,但还是稍稍晃动了下,让里边轻飘飘的东西滚了出来。
一具阴惨惨的女子身体头首分离地摔在众人面前。
风一吹,那头面滚出老远,红艳艳的嘴唇和腮部映衬着煞白的脸颊,一双漆黑的眼珠有灵性似的盯着某处看。
人群尖锐地爆鸣起来。
纸人所到之处人们鸟兽般四散,相互抱作一团,腿软得跑都没法跑。
这不详之物乃是配阴婚糊的纸人,如今现身在花轿里,不就预示着王爷要死了吗?
林渊因这歹毒的恶咒整个人晕在了轿边。
齐宴不年轻了,方才那一摔要了他半条命,此刻也挣扎着起不来。
剩下一个金玉其外的江言清六神无主,带人上前好一阵连掐带弄,总算叫齐宴醒过神来能说话了。
“封…封住人群,别让人跑了。”
齐宴不甚清醒,怎么也想不明白,花轿一只没离开过他们的眼,萧冉究竟是如何把纸人弄进去,又把自己弄出来的。
“派人搜…”
他说完这两句便不省人事,江言清找江月满迟迟找不到,只得胡乱派了些人去搜捕。
这一番热闹消歇,人群都被请到了王府喝茶。
花轿还停在路边,鞭炮散落下来的红纸也无人收拾。
几个老管家争辩起来。
“还是把花轿抬走,这乱哄哄的不成体统。”
“这可是三十二人抬的轿,这么大放哪去啊?”
“你就是懒,又蠢又懒,这轿子出了这事,你还敢把它往院子里弄?趁早找个山烧了。”
一个带着西洋镜的老人叹了一声,主动接下来这个烂摊子。
他指派了二十几个小厮,叫人把花轿连夜抬到城外的山上烧了。
众人这才放心。
**
小厮们连夜上山,因打着肃王府的招牌,城中众人又都知道了白天的笑话,城门口的卫兵毫不盘查便放了人出城。
他们迈入阴风怒号的晚山,心里还都有些战战兢兢。
“哎你们说,这纸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花轿没落地,新娘也是大家看着进去的…怎么就…”
“别疑神疑鬼的!”领头那个色厉内荏地喊了声。
大家都不说话了,只觉得肩上的轿辇沉甸甸的重。
过了一会,又有人抱怨:“三十二个人抬的轿子,少派了十个,我这膀子都要掉下来了。”
没人理他,山路难行,走到半山腰众人决定偷懒不干了,直接把轿子卸下来,准备拿火折子点火。
风阴森森的,周围树影伸长了枝杈,又长又瘦的枯枝随风摇摆,衬着大红的花轿,即便纸人已经当众摔出来了,点火的人还是胆战。
点了好几回,火都被风吹灭了。
小厮疑惑道:“是不是这个木头不好燃啊?”
旁人没有这份求实的心,只觉得是鬼怪作祟。
有人提议明天白天再来一趟,众人便都忙不迭地点头,慌慌地下了山。
又过一炷香,那些狂摆的枝杈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三十多个人影,为首的那个取下面具,单独上前去,在花轿的底层寻到一处小小的暗格,往下一按,花轿的后壁“咔嚓”一下子打开了。
林忱赶紧扶住人肩膀,止住人前倾的颓势,说:“怎么了?是不是里边太闷了?”
萧冉靠在她肩上摇了摇头,笑道:“叫我藏起来就藏起来,还弄个纸嫁娘吓唬人,殿下,你公报私仇啊。”
林忱小声哼了一声,正欲带人上马,却觉得萧冉的额头很烫。
一片静黑之中,她有些看不清,只问:“发热了?这几天染了风寒不成?”
萧冉没动静。
禁军中人上前,说:“殿下,今日晌午有人探到江清漪从北边出城了。不过就算没有她,齐宴他们恐怕最多三四日就会察觉,到江边至少需要走七八天的路,层层关隘,殿下同常侍还是快些启程吧。”
第74章 火海
树影婆娑, 林忱骑着乌笙载着萧冉,一行人风驰电掣地跑了半宿方才出山。
天色将明,星子稀疏, 大家停在河边休息喝水。
林忱下了马,起手去扶人, 手心里摸到一片灼炙滚烫。
她眼皮莫名地一跳,可抬眼看去, 萧冉却似乎更精神了些, 一面冲她笑一面跳下马来。
“再有两个时辰, 我们进城去找个郎中来。”林忱声音很低,仿佛怕高声一点就要像惊走林间鸟雀那样,把人的魂也惊走。
萧冉把头静静地靠在她肩上。
“殿下…”她笑着呢喃,“数日不见, 变啰嗦了呀。不必这么担心, 从前府里的阿婆说, 高热时要喝滚水, 你去帮我取一些来。”
林忱去了,她便虚浮着脚步走到河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她弯腰拄着臂, 觉得自己应当还好,可还好还好,手背上便啪嗒啪嗒地被滴上红, 一摸, 就像被扯入了漩涡,意识不由自主地往天上飞。
秋涧凛冽澄明,天上的华光也逐渐绽放。
天幕的边缘由月白薄发成了赤红, 越靠近中心的地方越淡, 仿佛被稀释氤氲开了。
林忱用敞口的陶器盛热水, 正待起身,河水的颜色也给霞光浸染了,淡淡地发红。
她没多管,回身走向不远处,绕过那块大石头,看见萧冉倒在河岸边。
最终那陶碗烫了她的手,一整个跌到地上。
她发怔、而后又发狂,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跑过去,身后的兵士跟着一拥而上。
她搂住萧冉,迭声呼唤,却怎么也止不住她口鼻处流出的血。
有知道土法子的兵一拍脑门,一伙人慌乱地将巾帕浸到寒凉异常的河水里,再蒙到萧冉的脸上。
林忱只是不动,仿佛身上的力气都给人抽空了。
耳边嘈嘈切切的,眼前也看不清楚。
“该怎么办…快点走吧…”
“不成啊,这一挪动…”
林忱的背脊仿佛给这些声音压弯了。
一直以来,都是旁人在问她怎么办,可现在,她真的很想有个人告诉她,她该怎么办?
她摆了摆手叫人都散开,把头碰在萧冉柔软的腹上,血流的声音很微弱,但终究还在流淌。
林忱默然片刻,说:“走。”
众人一惊,连忙合力助人架上马,林忱在身后环抱着这具身体,大恸之后心脏麻木地抽动。
乌笙走得又慢又稳,她们顺着河走向城镇,路遇开得正好的枫花。
因要秘密进城,慢慢的人都散去了,只有她们俩。
林忱抹了把脸,开始小声地同她说话:“你瞧,你最喜欢的枫叶,早上起雾了,但日光很亮,这一片的林子一点也不悲戚,连鸟鸣都很爽朗。”
“天气很好,前些天总有阴雨,只有今天没有。”
她控着缰,代替萧冉看着枫红映雾,替她想着未到的日子。
“你说你想找个满山红叶的地方隐居,不过我看还是不要在山上,要在水边,要在镇里,这样也不冷僻。虽说过够了热闹的日子,可还是要安全些,要好好挑个地方。”
林忱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尽了,她口干舌燥,镇子却还是那么远。
她无望地看着大片的枫叶,潺潺的水流,自己手上也愈发无力。
这双手搅弄了许多风云,这双眼睛看了过多的杀伐罪业。也许是终焉的时刻到了,上天要收走她的力量,叫她体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替体会镜花水月二十年。
她松开了缰,叫乌笙自己走。
半晌,又把脑袋贴在萧冉的肩膀上,无可避免地啜泣。
她的泪金贵,八年来没掉过一滴,此时却浸透了萧冉的秋衫。
随着泪,林忱伸出手,眼前黑蒙蒙一片。
现在可是白天,她心中惊异,使劲眨了眨眼,随即竟感到一丝平静。
乌笙焦躁地叫了一声,加快了些。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听到萧冉说:“说不要在山上,还是因为殿下喜欢热闹吧…”
那语气浸润了虚弱,却让林忱的心重重落地,满身疲惫都压上来了。
**
江月满三日后回到上京,此日正下暴雨,她落地府门前,门前的小厮都惊呆了。
两个人结结巴巴地凑上前道:“大人,我们公子说,叫您回来直接去齐府找齐先生,他不知…”
话没说完,人就叫江月满给推开了,在狂风中苦苦支撑的伞一撒手,撞到门上散架了。
小厮们从没见过她这样,一个两个都心惊胆战。
江月满跨进门,径直去了江言清的书房。
一推门,狂风骤雨裹挟而入,江言清打了个哆嗦,抬头仔细看她。
江月满不知在雨里淋了多久,又不曾披蓑带笠,人给冲刷得嘴唇泛白,眼神却凶恶似兽。
“你同齐宴,谁出的主意?”她问。
江言清本想装不知道,但不知哪来的胆色,竟挺起了腰板儿,道:“是我出的,又能怎样?”
他拢在袖子里的手在抖,阴日垂垂,书房内烛火吹灭了好几盏。
江月满笑起来,把书房内外的人都吓得半死。
“怎样…你同齐宴背信弃义,偷偷往北地的容家递信,而今萧冉又走失了,你们会是什么下场,自己难道不清楚?”她的眉目垂着,似稀疏的垂柳,不过片刻又恢复了平静。
江言清冷笑:“怎样也轮不到你说嘴,你前日一走了之,京中乱作一团,我们正好趁这个机会扶持肃王称帝,日后也未必就用得上你。草拟的诏书已经写好了,等恪公主嫁去容家,他们自然会率先上表称贺。”
听他尚且做着春秋大梦,江月满不欲再说话。
说得再多,碰见一意孤行的蠢材也是无用。
她煞费心机,若齐宴与江言清是会算计的,还能支撑几个月,否则林忱一到平城,哪还有什么胜算可言。
“你真以为容家会帮你?”江月满语气罕有的刻薄,“把你和齐宴那个老古董绑在一块称称斤两,除非是真拎不清,否则就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同手握大权的文渊阁作对。恪公主有什么?她向来闲散,有的只有公主这个名头。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荣耀,谁不想要实实在在的权势。”
她说完了就走,只留半句话也说不出的江言清怔在书房里,面色阴晴不定。
**
回京这一夜,江月满睡得很不踏实。
她东出京门不眠不休跑了三日,就是为了截住齐宴传往北地的书信,可总是差一步、又差一步。
她总算明白了萧冉那日的笑——原来她早已设计了这番复仇,齐宴与江言清那边也少不了她的撺掇。
北地与上京的联姻,毁坏不了既定的局势。
即便是容家收了人,也未必就会对谁言听计从,否则林忱又怎么会选择在平城驻扎,不过是早料定了容家不会对她们倒戈相向。
可怜上京这群人糊涂的算计,让恪公主白白牺牲。
江月满天明惊起,家里的猫三三两两地爬上她膝头,盘踞在阳光充足的竹席上喵喵叫。
家里的陈设简朴异常,只有一个哑婆,平日给她做饭。
哑婆打着手势问:“用不用午膳?”
江月满摇了摇头,哑婆便下去了。
她该去哪?
江月满思忖半晌,猫就蹲伏在她膝头。
“喵——”
猫儿碧绿的眼睛灵敏地转动,又细巧地凝视,她的眼睛也似猫,总是在黑暗中抽丝剥茧地注视,而后扑猎。
还是应当去一趟齐府吧…虽说齐宴那老头三日前就病倒了,但论事理,还是要比江言清明白一些。
江月满想明白了,收拾好出门,不等走出几步,忽有一道影子停在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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