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疑问沉重而坚硬地抛过去,齐宴停下了脚步。
刘衡暗笑, 只是看戏。
郑鲁才则在沉默的等待中有些肉跳。
他的老师向来脾气火爆, 尤其对待这问题, 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和敏感。
他平时从不敢忤逆,可也许学生肖师,唯独在此事上,郑鲁才格外较真。
“也许吧…”
最终,齐宴给出了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看着昏黑的天穹,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最近几天,我常常去求见太后娘娘,可凌云殿被看守得密不透风…算一算,朝中的人也都有小半年没有见过太后娘娘了…也许,我们这群老家伙蹦跶的日子终究是要过去了。”
郑鲁才莫名觉得这话语中透露着哀伤,却又不知如何劝慰。
刘衡只是把眼睛瞥向一边,事不关己地把自己高挂起来。
所有人都没说话,却好似所有人都预感到了这狂风将带来的骤雨。
走到出宫的驰道上,刘衡看着愈加昏暗无光的天,捂着鼻子先登车告了辞。
齐宴与郑鲁才师生两个站在一起,还是前者先开口,问:“你从安西带回来的人审了吗?”
郑鲁才道:“还没有,这几日忙着同京里的人交接手续,不过先前已经查过,这人同南境没有过什么联系,审问并不急于这一时。”
齐宴点点头,蜻蜓点水似的掠过这个话题。
他挥挥衣袖,看似不在意地说:“你在上京已经见过殿下,看来是被她的一番道理讲通了。”
郑鲁才知道他责怪,忙低下头去。
齐宴沉默了一会,叹气道:“你这样想也在意料之中,不得不说,殿下本人的确是世间罕有的聪慧,可她要做的事,我还是不能逢迎。”
郑鲁才弯着腰,从袖间抬眼看他,对这一番轻描淡写而又固执十分的话并不认同,不由得辩解道:“学生并非折服于殿下的魄力才做此想。”
齐宴略略不悦地转眼看他。
郑鲁才却并不畏惧,他道:“先生从前一直教我们圣贤之道,那么在先生心中,何为圣者?”
何为圣者?
齐宴自问,却从来没得到过解答,他天性里带着些古板,也有人骂过他榆木脑袋。
也许真的是这样,在他心中,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才是神圣的,而其余的变化,不过是虚幻的一时之景。
郑鲁才却给出了他的回答:“敢担天下苦难者,方为圣者。昔日神农氏尝百草而解民之疾苦为圣者,夫子著书立说教化万民为圣者,甚至太/祖皇帝起兵平定乱世,也是有解民之倒悬的初心在。先生,殿下也是在为解救她所看见的那部分人而拔剑,哪怕这些人并不为你我所见,可她们仍旧是存在的。”
这段说理令齐宴一时间难以消化。
郑鲁才仍躬身而立,他却匆匆忙忙地拂袖而去。
他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路边的小摊小贩急迫地收拾着摊位,身材粗壮的女人扯着孩子关紧了门窗。
地上大风拂尘而去,那些看不见的,究竟是什么?
齐宴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他回到家,夫人恭敬而亲切地迎上来,小儿子冲过来抱住他的腿,而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他的眼睛一直抬着,看不见那些他自认为细小琐碎的俗事。
然而大多数人,不过是在这些俗事里消磨残生。
在他所看不见的更远处,上京的第一簇火光冲天而起,大雨迟迟不肯落下,狂风却助长了火的气焰。
一点点火苗,顷刻间撩起一大片赤红。
民舍的瓦砾在火中灼烧,孩子惊恐的哭叫传出,乱哄哄地人群从屋里冲出来,并未注意到起火的地点大多是在仓房而非卧居。
大街小巷上慌慌的一片,嚎啕声中,所有人都瞧见了戴着面具的蛮人身着破烂的衣裳,手里举着长刀棍棒招摇过市。
“杀人了!”
“这群蛮子是怎么进城的?谁放他们进来?”
“不对,这是那些蛮奴,前些日子还在城外做工…天杀的,就该让他们都死绝!”
人群分散开来,在狂风中寻找躲藏之处,并未发觉他们所谩骂的蛮子蝗虫一般从巷中掠过,根本没有动手的打算。
**
无人的凌云殿门口,萧冉肃然而立。
裴郁立在她身侧,看见远处报信的人快步奔来的身影。
“来了。”裴郁按紧腰间的配剑。
萧冉不作声,只是一点头。
裴郁领命而去。
殿内,涟娘捧出诏书,对萧冉说道:“此乃太后与皇帝遗命,交予文渊,昭告天下。”
她的话掀起一阵寒意。
空荡荡的凌云殿内,池水冰冷。
萧冉侧目而望,道:“建康宫那边…”
涟娘道:“不必管,太后已经安排好一切。”
皇帝既然已有遗诏,那么他本人自然不应当再存在于世上。
萧冉便不再多问,只携了诏书准备往文渊阁赶去,阁内女官早已集结,上京这一场动乱,最迟明日便会结束,文渊阁必得在明晚之前给出交代,宣布太后与皇帝驾崩的消息。
这是一张明牌,上京一乱,好端端的皇帝便无故殡天,数位反对文渊的大臣莫名身死。
天下人不口诛笔伐个尽兴是不会罢休的。
文渊要平息这场风暴,必要给出切实的交代。
上京的蛮奴为何而作乱,究竟是谁指使了他们,凡此种种,都是萧冉要操心的事。
她回头看了一眼仍立在门口的涟娘,问:“姑姑和我一起走吧?”
涟娘却摇摇头,目光离索,面上罕见地带出个笑,说:“去吧…”
举兵之人选,早已经是选好的。
那些死于祸乱的文臣,学生遍布朝野,单指望几个蛮人的刀兵是清洗不干净的。
明日朝堂对峙,便是第二次看不见血的清洗与屠戮,希望她的孩子、她羽翼庇护下的鸟雀,已经能承担得起这份孽果。
**
上京的主街上,震耳欲聋的烟花炮竹声伴着冲杀的喊声盘旋在狂风中,极致的喧嚣与极致的寂静对照,路边倒下的纸幡被大笑的蛮人点燃,昔日的奴隶在风中舞蹈,令人惊疑自己身处误入了最荒唐的地狱。
家家门户紧闭,家丁护卫战战兢兢地抵住正门,唯恐叫嚣的蛮人下一个顶开自家的大门。
半个时辰前还在论证说理的齐宴紧张地在院内踱步,后院已经乱成了一团。
前面传来“砰砰”的撞门声,墙外不时扔进炸开的爆竹,惊得家丁们手脚发软。
满额是汗的齐宴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城防守备军为什么还没来?
裴郁能够很好地回答他这个疑问。
因为他提前布置的人马已经分散到了上京各处,单凭几十年没打过仗的蛮奴成事,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干。
城防军并非后知后觉,至少在蛮人尚未进入内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整军了。
只是,城防军平素训练的都是城池的攻防之战,在巷间穿梭,那是锦衣卫才干的事,实在不成,也有禁军出一分力。
所以,当擅长巷战的禁军碰见城防军,自然可以把后者溜个百八十回而不露正脸。
裴郁带着唯一一队身着铁甲、彰显身份的禁军队伍等在齐宴家门口。
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收尸。
齐宴可以死,但他的家眷必须活着,以证明禁军勇武杀敌的清白。
他在心中数着时间,等着远处的硝烟消歇,那才是他出场的时刻。
与此同时,抱月楼上。
阿希尔换下了流光溢彩的舞衣,打扮得很不起眼。
她扒住窗沿,正准备一跃而下,房门却突然被推开。
一位容颜娇媚的女子四下张望着寻找她的身影,口中喃喃着:“月儿和十一娘…这两个都跑到哪去了?真是的…乱成这样,急死人了。”
她的声音逐渐远去,阿希尔踩着琉璃瓦,看着屋内熟悉地布景,忍不住想到登车而去的月儿。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她才轻巧地跃下,投身于狂风骤雨之中。
第65章 飘摇
齐宴家的大门“轰”地一下被撞开, 家丁们被撞得四散跌倒在地上。
然而极度的惊恐之下,谁也记不得啰里八嗦的哎哟,个个都利落地爬起来。
蒙着面、穿着破衣烂衫的蛮人们只露出一双双眼睛——碧蓝色的, 曾经温驯无害的眼睛。
可现在,经过火焰与杀戮壮胆, 那些眼睛里的兽性又被唤起。
面对比自己弱小的人,举起兵刃就以为自己攻无不克, 多数人都是如此。
家丁们仓皇后退, 手脚发软, 有两个甚至抱着头往后院逃窜而去。
暗中举着远目镜的裴郁右手按紧了腰间的佩刀,左手的手势将落未落。
殿下行前说过,起事中要尽量避免无谓的流血,更要控制这群久经压迫的蛮人, 他们怨气深重, 见血难免失控。
一有不对的苗头, 他必须提前行动。
那边家丁们也顾不得自己的死契还在主家手里, 见一个两个都走了,干脆大伙一齐放下武器疯狂逃窜。
身后的蛮人本该向后院搜寻, 然而他们疯狂地嘶吼着,仿佛忘了目的一般,举起刀就要往前冲去。
裴郁眼瞳骤缩, 左手即刻就要按下。
突然, 仿佛是自远处,又好似就在耳边,像笛声又像哨子, 涟漪般漾在空中, 破开了狂风, 消弭了戾气。
门口的蛮人们蓦的不动了。
裴郁一怔,自薄薄的玻璃镜片望见远处一名身着黑衣的纤秀女子落在这群人身前,她身前交叉着一把双剑,凛凛闪着寒光。
“记住你们的职责,记得我们的家人。”
阿希尔用蛮语说话,声音古朴而拙重。
蛮人们看见她,如同望见天上的月神,奇异地安静下来。
裴郁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上京的数十处街巷里也在发生酷烈的屠杀。他们不似齐家这么幸运,禁军的人手有限,阻止城防军进城已经消耗了大部分,没有三头六臂再去看着蛮人是否多杀了官家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
偶有几个零散的禁军混在人群里路过,也只是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再瞧瞧他们是否波及了临宅无辜的百姓。
在这一片腥风之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莫名燃起了火。
上京外围没人的地方处处起火,这一把火并不引人注意。
然而,在一片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密集地响起了马蹄的奔腾声。
不远处就是斗得不可开交的城防军禁军两路人,可这马蹄声毫不知收敛,反而奋然驰骋,一路踏过火海,行经之处燃起更烈的火焰。
民舍纷纷倒塌,里面瑟瑟避难的人毫无防备地深陷烈火,惨叫湮灭在扭曲的火中。
有人挣扎着从倒塌的横木中探出头来,看见的是野兽般的强壮身躯和高俊无比的马匹,紧接着寒光一闪,闪亮的银矛刺穿了他的喉咙。
**
巍峨的皇城中心,阔大空寂的建康宫门前回廊下,朱红色的立柱似乎颤了一颤。
皇帝一身朱色的常服,踩在黑得透明的大理石地砖上,仿佛看见了上面留下的累累血斑。
他当然听见了宫外传来的隆隆巨响——那大概是他不曾见过的火炮,或者,只是爆竹而已。
问及宫内的守卫,得到的答案含混不清,甚至半个时辰前,守卫也不见了。
皇帝心里预感到了什么,所以他仔细地束好了发,配好了玉佩,百无聊赖间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事,来打发这等待终焉的漫长时间。
他向窗外张望去,在一片阴霾中寻找鸢儿的身影。
她马上可以离开了。
在这之前,让他再见她一面,这便是他最后的诉求,也是他唯一珍贵的东西。
万万没想到,上天开了一回眼,林凤仪真从窗口望见了她。
婷婷袅袅的少女手中托着木质漆盘,缓缓向书斋的方向走过来。
皇帝一跃而起,像个小孩子似的跑到门口迎接她。
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跑到门口迎接自己的母亲,那个时候他一般是等不来的,可现在,鸢儿正朝他走过来。
脸颊红彤彤的少女越走越近,林凤仪看清了她脸上的表情。
她不再笑了。
目光移到她手中的木质托盘上,上面盛着孤孤单单的一盅酒,两个杯子。
皇帝低下头,看着那银质的酒盅,再去看鸢儿。
远远跟在她背后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官,那人就站在遥远的朱墙后,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鸢儿纯净青葱的脸上勉强扯出个微笑,说:“我们进去吧。”
他们在案前坐下,皇帝不说话,眼睛却像滞住了似的。
鸢儿心头与喉间都像是梗住了,她纤纤的手摸到酒盅,冰凉把她烫了一下,一滴泪终是滚下来。
皇帝冷冷地说:“怎么会是你?”
他望向空荡荡的正院,恍然大悟般:“哦,对,魏家的看守太严密,他们插进来一个人,以后必定说不清楚,何不如这样,清清白白…”
他越说,手指攥得越紧,寂静的皇宫里,遥远而不真切的轰声响个不停。
鸢儿拿起酒盅,手止不住地颤。
皇帝一把握住她的手,年轻的眼睛里都是卑微的光芒,急切而恳求地说:“是成玉逼你这么做的是不是?你原本不答应的是不是?”
鸢儿停住,半晌,一点点拂去他的手。
“不是。”她残忍而坚决地说:“是我自己决定的。”
她抬起眼睛和皇帝对视。
很奇怪,她说着这样杀意毕露的话,皇帝却仍然从她眼里看到爱与善意。
大概真是无可救药了。
外间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敲击声,鸢儿敛下眸子,倒了两杯酒。
皇帝瞥见了,问:“这是做什么?”
鸢儿温柔地递酒给他,说:“我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该来的逃不掉…我想,如果我一开始按殿下的意思离开的话,现在也许在某个村子里,安安稳稳地洗衣做饭吧。可我到底是没有走,所以,现在给陛下倒酒的人是我。我也,希望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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