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宅子确实同上京大不相同。
一间一间的矮舍紧邻着,瞧上去不像大户人家的宅院,反而有些乡村野趣。
她顺着屋舍的空隙向远处另一间院子望过去,见到里边有一棵极粗的槐树,茂盛地蜿蜒盘绕,都有些挡住了院子的小门。
“那是从前姑母住过的院子。”徐帆指着那间房,“徐夫人也同她在那住过一段日子。”
林忱的黑眼睛出神地望着,看着像是怔了神。
徐帆也在不着痕迹地观察她。
然而,林忱突然开口,说的完全不是什么温情言语:“表哥认为,徐家能凭借一己之力违抗上京的权力么?”
徐帆心里一跳。
林忱转而看向他,瞥了一眼一旁奋力挥洒汗水的长刀军,又道:“这些军士,从前是清剿倭寇的勇士,不过,他们的另一层身份是徐家的私兵。从七八年前开始,太后所提倡的海运兴起,海盗与倭寇逐渐灭绝,这些军队反过来成了威胁大梁的兵刃。徐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即便长刀军的规模不再扩大,甚至一点一点地萎缩,也减免不了上京方面的怀疑。富可敌国又如何,倘若徐氏真无缘无故地被抄家,谁又会跟随你们把脑袋別在腰带上造反?”
徐帆不说话了,这些事,从前父亲已经同他说过,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徐氏才甘冒大险,准备助眼前人成事。
不过……
“不过,想来你有着更大的野心。”林忱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思,“你想,既然眼看着上京就要乱起来了,新的掌权人还不知道是谁,万一换了个糊涂蛋,没准徐家就能趁虚而入,再送一个女儿过去,顺势爬上更高的位置。”
徐帆心里慌了一半,矢口否认道:“殿下怎能如此说,我们乃血脉至亲…”
林忱心中冷笑,面上只不露声色。
“你不必惊慌,如何决定只由你心,我不过提出劝告。”她尚有余闲,“今时不同往日,实话实说,即便是我身死在此,上京诸人重新争锋,接下来执掌权力的也不会是皇帝,文渊与文臣已成气候,外来的徐家想打入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徐帆只是沉默。
半晌,他转了个话头,拿出李仁留下的信,恭敬地问道:“守中先生离开前留下这封信,其中的机锋我实在解不出,还请殿下指点。”
这信在林忱意料之外。
李仁的离去是她的授意,但她以为,这人既然已经答应替自己办事,便没必要特意留下什么话来。
信上的字句映入眼帘,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林忱放下手,心里一阵躁郁。
第63章 恶咒
“李先生在信上提到, 海外有一种牌,同上京流行的木牌不同,一张一张顺次立起来, 只要推下第一张,跟在它身后的所有牌都将倒下。”徐帆在林忱身旁低着头, 娓娓道来信上的内容,“真是很有意思的东西, 如此精准, 但又如此脆弱, 只要抽掉其中的一张或者摆放的间距稍有差错,这一副牌便算作废。”
他柔和的声音莫名有讨人嫌的功效,林忱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觉得这段语焉不详的话像恶咒, 一下子打在了她的身上。
“我想象得到这种玩意儿, 然而…守中先生究竟想说什么, 还得请殿下指教。”
林忱敛下眸子, 再一次觉得李仁这老头是专来克她的。
她将成大事,他就诅咒她, 再精密的布局终究是人力,必有不及之处,就像那副牌, 倘若风儿轻轻吹动, 使其中的某一张稍稍偏离原位,大局便极近毁灭。
又或者是,他又窥探到了什么所谓的天机…
林忱回溯思索着, 另一边徐帆又说了几句, 还是推拉的话——他自然也猜到了几分李仁的言外之意, 哪怕不能明了,也要用这一番话试探她。
“李仁是修道之人,见事与常人不同,我们妄加揣测,解错了反而不好。”林忱淡淡地说。
她对这一番你来我往已经感到厌烦,且明白今日绝得不到徐帆明确的答复,遂道:“走吧,想必表哥也有要事要回去好好想个明白,一切就待明日我探望母亲后再谈。”
**
林忱宿在徐氏待客的正房,近天明的时刻,远远的能听到几声狗吠与鸡鸣,天边是蟹壳般的青,再往上逐渐延展为浅淡的蓝。
她一直半昏半醒,早早起来见到这一番破晓的阴色,免不得想起从前在寺里,林间昏昏的晨景。
短短七八年时间,偏是徐葳蕤的面貌被记忆模糊了。
林忱略略茫然地走出去,惊起了值夜的两个小侍女。
“殿、殿下…”
两个人都睡着了,冷不防吓了一跳。
林忱被这一声唤得堪堪醒过神来,蓦然间生出个可笑的念头——她应该带些什么,去探望徐葳蕤。
哪怕她早在年少的时候就放弃了对母亲的幻想。
可在这可怜的清晨,在飞鸟与晨霜之下,她仍旧下意识地想拣回那点温存。
她懵懵懂懂地唤过来人,叫她们不要声张地带自己去东厨。
现下时辰尚早,没人能料到上京来的贵人一大早就出了屋,因此伺候梳洗的人没来得及进屋,暗中竹秀等人也不会没眼色地下来打扰。
草草净了面来到最近的厨房,厨下的伙计惶恐不安地退出去。
林忱环顾四周,做了个最拿手、也是唯一拿手的甜蒸糕。
她对着四块米糕看了又看,把它们放进精致的摆盘里,接着若无其事地离开,又回去若无其事地换了身衣服,才到了徐葳蕤所在的居处。
她推开半掩的房门,外间跪着两个年轻的侍女,有条有理地说:“大姑奶奶今年身子不好,受不得凉,因此没开门。”
这两人言语利索,然而身体还是在细细地抖。
林忱留意到了,心里大约也明白为什么——她那母亲向来喜怒无常,自己远来探望,倘若听到一句不好的,这些底下人的命运便不好说了。
她绕过画屏走进里间,期间见到种种昂贵奢华的陈设摆件,然而也掩不掉屋子里那股衰朽压抑的气氛。
紫帘后,一道消瘦的身影躺着,像是一片薄纸,被下几乎看不到起伏。
旁边屋里的女使掀帘,林忱自己提着那可笑的木蒸笼,犹豫了下才进去。
她坐在徐葳蕤床边,半睡着的人睁开眼。
“谁…”床上的人费力地哼了一句。
林忱注意到她的面部僵硬,似是不大能活动了。
果然,一旁地侍女忙说:“您不是是天天念叨殿下嘛,大姑奶奶,人现在来了,您快宽宽心起来看看吧。”
徐葳蕤恍恍惚惚地点点头,慢慢清醒过来。
林忱看着她,心里不由自主地涌出酸来。
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她的母亲便总是念叨着想死,然而直到现在也没有死成。上天是如此残酷,叫生命无限地延展下去,叫意气风发的人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叫已经破碎的故事荒唐无比地继续。
她抽开木蒸笼,端出还有热气的米糕,声音有些哽。
“吃点东西吧…”
林忱说着,然而又想到,病成这样,不晓得还能不能吃这样甜的东西。
她犹豫着,米糕就暂时没有递出去。
这么一会儿功夫,徐葳蕤已经认得她了,然而,一旦认出来,那附骨之蛆般的眼神便又回来了。
她看着林忱,看着她腰间的玉符,眼中竟然迸发出垂死之人的光辉。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清话,但还是坚持道:“你…你回去了?”
林忱点了点头。
“你…你做到了…做到了!”徐葳蕤的声音在抖,脸颊也在抖。
林忱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徐家人告诉过她多少,抑或是她自己头脑不好才记忆不清。
“是的,母亲可以放心了。”她忍住心里的酸,并不想再说什么凉薄尖刻的话。
她叫人都出去,才捂了捂眼睛,说:“最近天气凉了,母亲有没有喝什么补气养身的汤水?我在上京知道几个有名气的大夫,过些时候便叫他们来看看。”
她说着话,无意识地把盛米糕的盘子稍递得近了些。
可徐葳蕤的眼睛只是偏向一旁,呆了好半晌,一把揪住林忱的衣襟,口中呜呜地发出声音。
林忱猝不及防,手里的盘子打翻在地,又白又软的米糕静悄悄地滚了两圈。
“你一定要…一定要…”
“一定要坐稳那个位置,不要像…不要像我一样…”徐葳蕤死死地盯着她。
投射过来的那双眼睛,曾经似“葳蕤”这个名字一样熠熠生光。
而现在,眼下那些细小的纹路把她打碎了。
早在离开平城,藏身古刹的那一夜,徐葳蕤就已经丧失了所有生机。
她本不该这样活着。
承受未完的遗憾和永不消解的耻辱。
林忱侧视着白瓷盘的碎屑,心底仿佛有一个荒凉的空洞在散发恶意。
她只想同母亲说说家常的话,可徐葳蕤不给她这个机会。
执念将人腐蚀成一副枯骨。
在这一刻,她忽然领悟了李仁信里“天意”的另一层意思。
天意就是要叫人难过,这世间的真实如此地混乱无序,竭尽全力要做的事——无论是出于何种崇高伟大的目的,都不可避免的被真实践踏。
圣言,不过是对志同道合的人来说,而对于不仁的上天,目的,没有任何意义。
走出这沉闷压抑的卧房,林忱恍惚了一瞬。
她又开始疑心自己的计划是否还有疏漏,是否能够成功。
她走出院子,回到自己的屋子,接下来又该应付那没完没了的猜斗。
正在这时,窗外忽传来小童的叫声。
“殿下殿下,有你的信!”
小童手里提着个木盒子,憨态可掬地行了个礼。
林忱接过来,打开盖子,闻见馥郁的桂花的甜香。
“我们一起种下的桂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花?我根本等不及,就用去年晾下的桂花干粉做了桂花糕,加上最近流行的药粉,用冰和密密的油纸扎紧,一路放到青海也不会坏掉。让我猜猜,殿下是不是又在自怨自艾?真是让人烦恼啊,快点回来,让我扮个鬼脸,搏殿下一笑吧。”
她怔怔地捏着这张纸,清风携着桂香婉转缠绕,某种巨大的、横亘的东西仿佛被拦腰斩断。
不过是如此细小的真情,也能将她从深渊里救赎。
**
徐帆接下来的几日,陪林忱遍游青海。
他知道她心头压着事,就偏偏要这样耗着、观察着她,考量她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才动肝火。
可林忱始终没有动静。
她像一个真正的观光客,仔仔细细地赏花观海,品味水里捕捞上来的稀奇海鱼。
她沉默地瞧着徐家的刀客晨起练功,瞧那些木桩上新添了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直到徐帆先忍不住。
他忍不住向林忱询问徐家接下来的命途。
从见到林忱的第一面,徐帆就在不断地试探和裁夺,作为新一任的家主,他必须为徐家选出一条最好的路,选定最值得追随的主人。
他的父亲犹犹豫豫、左右摇摆地选定了林忱,徐帆不认可,他要亲眼看,看这人是否足够成熟,气运又是否眷顾于她。
一旦认定,绝不更改。
他们坐在庭中喝茶,林忱听到他的询问,中肯地说:“你以为,我能走到现在,靠的是自己的能力么?”
徐帆一怔。
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林忱接着道:“天下人熙熙攘攘,我并不比他们多出三头六臂,但合适的身份给了我机会。前三十年的布局改变了天下人对于女官的看法,奠定了文渊阁的基业,而我在最合适的时间接手了这一切。所有准备均已就绪,而今皇帝一旦驾崩,以后将不会再有这个称谓,第一顺位的储嗣也会被控制于他所在的封地,由锦衣卫负责看守。接下来的日子里,谁能分得多少权力,我并不关心。说到底,采取这样迂回的方式,是因为我并不想让朝廷陷入一潭死水。大家各凭本事做事不好吗?可总有人不愿意给文渊阁公平的机会。我所想要的,只是想争取一些时间,让我的人得到开始的资格。”
徐帆听着她的话,沉思良久。
他听着风的声音,半晌,笑着开口:“看来,我真的要做出和父亲同样的决定了。不过,倒也不一样,毕竟我是在彻底了解殿下的人品之后才下定了决心。”
林忱心里知道,她的人品如何对徐家来说没有半点用,真正打动了徐帆的,是自己这几天毫不冒进的镇定,和让徐家进入上京的承诺。
她远望着无际的蔚蓝,说:“徐家的兵马将暂时由彭将军率领,时日一到,两路兵马汇合,一起随我起兵勤王。”
第64章 事起
齐宴同刘衡一道自明理阁出来, 天上阴云密布,灰灰的薄云一缕缕地聚而复散,形成青黑的欲雨之兆。
安西回来的郑鲁才为尽师生之礼, 这几日也跟在他们身后,他躬身道:“原本我还在想, 这些日子成玉殿下不在,朝庭上上下下的公文奏疏是如何批拟的, 这下算是开了眼界了。”
寻常的小事由文渊阁领衔商议, 紧急奏疏和不能决断的大事八百里加急送至安西。
这也是林忱临行前存心想试行的一步, 离开了掌权人,朝廷这庞然巨兽是否能独立有序地存在和运行。
刘衡抚须而笑,向他道:“你常年在外,不知这两年文渊阁遴选女官有多么快。从前从没有想过, 这世上竟能一下子选出这么多能办事的女人来。福书村的贵女底蕴深厚, 能通过考核也不奇怪, 那些只略识得一两个字的宫女竟也能半读半工地入选。”
“更令人惊异的是, 这并非成玉殿下任人唯亲的结果,方才我在殿上听那些女官陈说论事, 纵使学识浅薄了些,但律法上来讲却是没有错的。”郑鲁才紧锁着眉头,深深思索道。
刘衡暗暗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齐宴, 笑笑没说话。
郑鲁才明知道这话他的老师不会爱听, 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同几年前相比,先生是否也觉得如今的文渊阁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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