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出乎意料。
林忱本以为,若她今夜能走便是平安,只要即刻买船去上京,这些人也不会揪住她这个小人物不放。但倘如被抓,则沦为阶下囚,再睁眼应和张家人一同进诏狱才对。
可她错了。
屋内袅袅地染着驱潮的熏香,天色才亮,雪止住了,风却还又硬又冷。
驿馆的院门大开着,却一直无人进出。
直到天空开始染上红霞,红日露出薄薄的一个沿,林忱才见门口出现了几个人。
萧冉为首,身后跟着青萍、和昨晚那两个带刀侍卫。
她裹着披风,面色苍白,周身仿佛都凝散着挥之不去的血气。
林忱远远见这人把披风解了,衣裳也不换便往楼上来。
不多时,门给推开,来人还未开口,先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林忱往炉里又添了些暖香,然后在席上坐定,静静地抬头看她。
萧冉搓了搓胳膊,兴师问罪的气势折消了一半。
她掀开炉盖,嗅了嗅,道:“师父在这种情境下还能泰然处之…这个年纪这样的心性,我只见过一个人。”
林忱道:“大人年纪也轻,不也已担大任了?”
萧冉笑笑,她开窗向外望了望,转头问:“那师父再猜猜,我为什么把你请到这来。”
这回林忱不说话了。
萧冉在她对面坐下,喝了口热茶,半晌才说:“青萍说,是你和张大娘子一道把人放走的,她派人去追了,但没追上。”
林忱把手缩到袖子里:“我只知张娘子要送我出门,你说的,我不懂。”
“嗯…”萧冉点着桌面,缓缓道:“这话,我不信。”
她把刀按到桌面上:“但我知道一点。阿湘的下落,确实不是师父会知道的事。”
林忱惊地眨了下眼。
“所以我没有派锦衣卫,而是让我的贴身侍卫请你来这。”萧冉撑着上半身,迫近了些:“小师父应该感谢我。”
林忱不动,暴露在外的脖颈却一阵寒凉。
“的确如此。”她僵持了几息,最终还是以手抵开萧冉,说:“但,为何?大人与我萍水相逢,为何相救?”
萧冉笑了,她又恢复了往日轻飘飘的模样,道:“人犯都姓张,你又不姓张。昨日是你第一次拜会张府,我好奇啊…便着人去打听了你怎会和张大娘子有渊源,师父的同伴不可信,转眼就把你给买了。”
她似是很高兴,也很不解地问:“什么样的朋友,值得你这样执着?哪怕费尽周折也要打听到她在哪…是否落难…是不是过得下去…”
林忱默然不语,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道义二字,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讲清的。
萧冉盘坐在席子上,撑着下巴盯着人看了一会。室内姜椒的暖香熏得她昏昏欲睡,却又很舒服。
“小师父…”她嘟囔着,放松了坐姿,微微向后撑着身子,问:“这一夜,你累了吧?”
林忱微愣,随后点了点头。
“你…”
她本是想问萧冉想怎么处置自己,不料对面一跃而起,抖了抖裙子,说:“那便在此安寝吧。”
萧冉顺手摸走自己的刀,道:“师父要去上京,何不与我同行?”
林忱斟酌着,摇了摇头:“你们持天子仪仗,我怎敢攀附?”她抬头,密密的眼睫宛如镀了一层凤梢。
萧冉一瞬间觉得这双眼很乖巧。
乖巧又清澈,底下那些坏脾气都被刻意隐藏起来了,让人怜惜。
然而门却开了。
外面青萍道:“姑娘,涟姑姑回来了。”
萧冉没再说话,只转身走出去,吩咐人看好门。
门内,林忱敛了眼眸,裹紧了僧服,一瞬间那股子乖僻又上来了。
她心里烦闷而战栗,面上又一点不露,只是端起茶杯,将那水往香炉里一浇,烟熄了一半。
外面脚步声一离开,她便进屋掀了被子,怀着一腔心事睡大觉去了。
**
涟娘屋内也焚了香。
不过烧得是禅香,闻着就让人清心寡欲。
萧冉一进门,便收敛了方才嬉笑的神情,肃然回秉道:“已清剿了九门的守卫,平城现已无忧。”
涟娘捧着暖炉,叹道:“还远着呢,军备可以打散,这些世家的心可是紧紧连着呢。没了个张家,也就乱几个月,很快会有人来取代。赵轶不能用了,他这次出面帮我们调动平城的指挥,世家要记恨死他,好在李成风是我们的人,有他留在这瓦解分化世家的势力,太后倒也放心。”
萧冉扶她起身,问:“李大人也是世家子弟,他如何让太后放心呢?”
“李家的三个儿子都在上京。”涟娘给屋内的佛像拭了拭灰,说:“但不是人质。他是个明白人,知道太后清剿世家的决心,所以只求自保。”
萧冉点了点头,过会儿,小心说道:“阿湘还没找到,此次的事办得不好,太后想来要对我失望了。”
涟娘枯干的眼角泛起笑纹。
“走了一个阿湘不要紧。”她亲切地望着佛像:“你已找来了更重要的东西。”
萧冉搀扶的手有些僵。
她和宝像庄严的佛对视,那迫切地急于证明自己的欲望却退却了,那双乖巧的眼仿佛又在瞧她。
第11章 启程
春日水暖,岸边依依的杨柳下,群鸭凫水、孩童嬉戏。
林忱坐在马车里,徐徐而来的微风与时隐时现的阳光透过车帘浮动。
萧冉未着履,在她身边的小榻上倚着歇息。
那场惊变过后,天子仪仗便从平城开拔,沿江而下直奔上京。
来时浩浩汤汤三个月,回来更气派,押解着张家老少仆从三百多口人,连在香山寺出家修行的主持都要给逮回来。
林忱本是以回山为借口来回绝同行之事,而今山上一片混乱,她若再提,实在是看不懂人脸色了。
于是她说:“我在寺中为长辈供奉过长明灯,如今既然要走,也得善始善终,派个人回去将灯续上。”
这般,才好不容易托了寺中姑子往徐家去个消息。不过现在世家人人自危门户紧闭,消息能不能送到还没个定准。
车行大半个月,眼看着就要到达最后一个驿站——云城。
此处是上京京畿附近的一个县城,颇有些荒僻。之所以要经过这里,乃是因为那日闪袭平城的军队要在此驻扎整军。
说来张候输得很冤,一是因为他那个荒淫的弟弟太容易受骗,二是因为那日来的根本不是禁军。
禁军时时要守卫禁中与上京,哪里能千里奔袭。
所以,这次太后派来的只不过是她私养的亲卫,约莫五千人,趁着锦衣卫在城内放火里应外合,破了平城的守备。
张候被押解前还曾问,此次何人领兵。
涟娘回答道,是彭英莲。
正是那个刚刚走马上任,被夫家休弃的将门虎女。
此事人人不提,人人都在心里笑,笑张家一世戎马,却败在女人手下。
林忱撩开车帘,便能看见这位令人惊奇的女将军。
按照上京的眼光来看,她生得的确算是膀大腰圆,行动之间还拎着一把大斧子,观之不雅。但细看上去,会发现她的样貌其实不差,皮肤久经日晒也没黑到哪里去,平日应当也是特意呵护过的。
“你瞧了这么久,瞧出什么来了。”萧冉勾着脚歪着头,拿扇子点了点林忱的后背:“走了这么久,每天像个闷葫芦似的,是不是跟后面那群人在一块闷坏了?”
萧冉所指的是她身后跟着的三辆马车,每辆要乘两三个人,都是些年轻漂亮有才艺的姑娘。
她这一路走得多姿多彩,沿路拉来不少“合眼缘”的,预备回京后收拢到自己府上,没事看着也舒心。
说来荒诞,林忱之所以放心上路,也是因为这个。
这位姓萧的瞧着就不是善茬,所以只要她对自己没有什么特殊意图,林忱也不想撕破脸硬要得罪。
“她们俱是多才多艺,和我一起,该是她们发闷。”林忱敷衍道。
萧冉嗯嗯两声,把脚悬在小榻下,一晃一晃地,似乎穷极无聊,没话也要找话。
“青萍给你改的衣裳都合身吗?”
“过些日子到了上京,天气热起来便得穿织纱料子了。”
“说起来,你带这帽子还真好看,旁边这朵红花正衬你。”
林忱无语转身,把脸冲着她,想拧着眉,又觉得不太妥,半晌说:“我只觉这衣裳不大轻便,很难行动。不过这些小事,大人平时也要一一过问吗?”
萧冉哀叹道:“天可怜见,我只对你这般嘘寒问暖,可小师父却不领我的情,只恐我一腔痴心付东流——”
眼看着她又要开腔,林忱赶忙止道:“说来你的直袖常服就很好,那绣样很别致。”
萧冉果然起身,指着肩膀,得意洋洋:“是我自己钻研的花样子。”
“原来如此。”林忱捧场问:“可有什么寓意?”
“一个花样子还要寓意?”萧冉拈了块桂花糕,眯着眼又倒下去:“若真是有,便是我想着标新立异吧。”
林忱歪头,示意不解。
“似花非花,似树非树,外绕荆棘,内罩云雾。”萧冉翘着脚咬了口糕饼,摇头晃脑故作玄机,说着说着把自己逗笑了。
她笑起来风情摇晃,外面的阳光都跟着颤了颤。
林忱略略错开眼,也拿了块糕点,一尝,甜得要命!
她赶忙把糕放下,险些弄了一身的酥皮渣子。
再回过头,萧冉在光里静下来,闭着眼。她不动时也很好看,那磅礴的生命力四散漂浮在空中,和粒粒尘灰一起,宛如入了画中。
林忱有些恼怒,想,一定是这半个月来和她待久了,才稍稍顺眼了些。开始时以为是陌路人,也没有多么惊艳。
她把头偏过去,作假寐状,却不知另一个人悄悄张开了眼,也在看她。
从萧冉这里望去,阳光温柔,林忱就浸在光下。
黑色的巾帽掩盖了她过短的头发,身上的斜领银纹半袖熠熠发光,里面的宽袍大袖虚罩着正在生长的身体,虽然脸还很稚嫩,但看着也有几分风流的态度。
她是个一刻也不得安生的人,此时却只沉默地看,看这个年轻孩子身上,有股郁郁之气在逸散。
那上挑的眉尖下有一颗又浅又小的痣,平时根本注意不到,现在却看得分明。
春光正好,微风不燥。
萧冉莫名觉得舒服,很舒服。
这样的沉默令她舒服,马车里淡淡的香让她舒服,眼前这个孩子的气也让她舒服。
这是在她肆意欢笑,巡街走马,甚至糟践名声夜夜笙歌时都没有的感觉。
于是她偷偷地凑过去,再凑过去,像一只小心翼翼谨慎至极的狐狸,只为了嗅一嗅这果子是否真的那样清香。
就在她贴到林忱袖袍的一刹,马车骤停,车帘突然给撩开来。
“姑娘!”青萍先探头叫了一声。
萧冉一下子向前扑了过去,跌在林忱坐的那张小榻上。
她只感觉身下轻轻往后动了几寸,接着一只手扶在她肩膀上。
萧冉压根儿没来得及深情对视或是不胜娇羞,她只记得混乱中自己迅速整理好了仪容,然后撩开车帘就走了。
常日做贼,竟也有失手的时候!
萧冉万分愤怒,既怒没到手的成功,也怒失败后的狼狈。
她踩着脚下尚有些湿滑的泥土,愤然问道:“什么事!”
青萍愣了下,说:“涟姑姑找。”
萧冉瞪了她一眼,弄得人莫名其妙。
**
涟娘的马车走在前面,后方跟着的不是美人,而是一车又一车沉甸甸的玉像。
说来也奇怪,她对神啊佛啊,其实并不上心,但每到一处,都会去当地的名寺敬香。好像佛祖只是贪图她那点香火钱,做做样子就算完事。
萧冉上了车,只见涟娘照旧在打坐,面上还是冷冰冰的。
“来了。”涟娘睁开眼,说:“春闱放榜,我得提前回京帮太后遴选人才,剩下这一程,就看你能不能镇住这些牛鬼蛇神了。”
萧冉问:“姑姑的意思是…后路?”
涟娘点点头,却把话题绕开了,看来是并不如何担心。
她问:“你这几天消停不少,干什么呢?”
萧冉不好意思道:“姑姑怎么这样说,我平日里也不闹腾的。”
涟娘哼了一声:“前几天隔着这么远,我都听见那姑娘咿咿呀呀唱啊唱,你还要翻了天去。”
萧冉不说话了,只凑上去拉住她的胳膊卖乖。
“怎样我都不管你,只一样,进了京就不许胡搞。言官清流虽尽出你父亲门下,但弹劾你的折子只多不少,太后懒得一一瞧,但也不是全不恼怒。”
涟娘喝了口茶,把杯一撂,接着说:“须知太后如此宠爱江言清,但明面上也不曾叫他入宫。更何况萧相对你…”
她话未尽,萧冉却懂她要说什么。
萧正甫,她的父亲,当朝宰相,并不满意自己有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
即便他自己就跟着离经叛道的太后,但有女如此,还是令他蒙羞。
若是儿子,无论是怎么风流浪荡都无妨,只要功成名就,将来娶妻生子,这些风流事终将在外面了了。
可萧冉既是女儿身,那么一切光宗耀祖的功业都将成为耻辱的证据,印证他是如何背叛圣人之言。
所以萧冉七岁进宫,十四岁分府另住,和萧家再无来往。
“我就知道,只有姑姑疼我。”萧冉靠着她的肩膀,真情实感地说。
涟娘拍了拍她的头,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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