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月光
听闻禾苑此次病起严重,昭阳直接驾马到了太子殿门口,小年正在飞檐上摘着梧桐枯叶玩,看起来心事重重。
“阳哥!”小年见着昭阳的身影,正风尘仆仆赶来,好些日子没见,愁眉不展顷刻化作了一脸笑颜,“你可算回来了!”
昭阳看着那小孩从高处一个巧妙翻身落了地,又张着两只小臂冲过来,撞得他往后退了小半步,大笑两声:“才就不到两月而已,哪就值得‘可算’二字了?”
“你咋现在才回来呢?干嘛去了啊?江公子刚回来的时候,殿下还问了你呢?”小年一边带着昭阳进了殿门,一边问着。
昭阳抖了抖袍子,解了下来,沾满了草屑灰尘又被摧残得不成样子,实在看着寒碜。
他长嘘了口气,眉间透露出些许凝重之意,把袍子扔在了一边,道:“去里面说。”
禾苑这几日仍未出过寝殿,薰香已经停了好些日子,屋内弥漫着汤药的苦味。
昭阳跟着小年到了禾苑寝殿门口,不出意外地望见好几个侍女都在门外边儿静静候着,里面人不发话,她们便不能进去。
小年先进去瞧了瞧,随后过了些时候,才出来示意他可入内。
昭阳才入内没几步距离,一股浓稠的苦味扑面而来,差点被呛了一嗓子,不禁心生感叹:“主子以前可是最怕这药味儿,小时候偶感风寒,还得靖王亲自来盯着,他才会老实喝药。”
见他进来,江意秋立刻示意他免礼,环抱着禾苑的手臂没有收回,轻声问道:“怎么样?可寻到人了?”
昭阳目光不定,稍稍朝下瞥了一眼,瞧见禾苑双目阖着,眉头微皱,散落的柔软发丝搭在江意秋的手臂上,他也知此次殿下的病情有些严重。
如此难言,半晌不出声,江意秋的心便很快沉了下来,拢紧了手臂,低垂了眼睫凝视着熟睡的人,听见昭阳道:“主子,董郎中他,说什么都不肯再出山。而且在我严明事实之后,他半点犹豫都没有,要让他为殿下看诊,怕是只有我们带着殿下亲自去找。”
话毕,江意秋强压着火,沉声道:“医者,悬壶济世就是本分,他既不肯来,让我逮着,就是绑也把他绑来!”
让禾苑去往万里远以外的边关,任谁都知道这怎么可能呢?先不说他本就身体欠佳,再者,如今靖王垂危,谁都知道皇城必定要有禾苑留下来坐镇。去边关,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昭阳恭听着,没有出声。
江意秋又道:“罢了,你先回府休息,赶了几日的路也累了。明日你再去校场,现在的校场不在江府后面。人多了,搬到了城里西边的一处空地。这几日才修缮完毕,刚搬,加上新进的兵,现在差不多有五万在皇城。我在以前的老校场挑了个得力的,叫霍渊,现在是名校尉。”
霍渊最近都跟着高月玥在做城墙巡防,带着他统领的数百号人,这几日江意秋都没空去看。
昭阳领了命,又想起来他迟了好些天,得解释一下,便道:“我回城路上,经过洛阳的时候,发现有的村落人烟特别稀少,不太寻常,路过绮罗镇的时候,便去街上晃了一圈,那里好像闹了疫病,不过就是寻常瘟疫,没什么。”
江意秋抬眼继续听他道:“不过我发现一个医术看起来好像很高明的小大夫,年纪虽然也只有十五六,但许多百姓都说他医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的病人,那里闹瘟疫的时候,他出了不少力。”
“叫什么?”江意秋急切问道。
“叫李念慈。我请了马夫帮忙送来,大概最迟明日也就到了。”
江意秋点了点头,昭阳便退了出去。
屋内的苦味泡着他们两个人,禾苑感觉自己有些热,背后的胸膛好似火炉一般,他迷迷糊糊听见江意秋在叫他,分不清梦里梦外。
——
“阿苑!我们该回去了。”江意秋朝禾苑喊道。
“阿秋,你过来看这个小孩子,好可怜。”禾苑看着江意秋跑近。
揪着他的衣袖,把他拽了过来,树洞下面缩着个小小的身躯,比他们两个都小。
江意秋弯着身子,仔细看了两眼,小孩脸上手上都生了冻疮,红红的脚丫子,连鞋袜都没得穿,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他伸出手戳了两下,没有反应。
“不会是已经死了吧。”江意秋有点怀疑,又去探了呼吸。
禾苑把自己身上披着的厚厚袍子解了下来,准备给那小孩子盖着,又听见江意秋道:“还活着!”
他转头就看见禾苑只着纯白外褂,清瘦的身躯可经不住这寒风的来回,连忙重新给他系上了,把自己的袍子扯下来扔小孩儿身上。
“你快别,用我的吧,不然又得病两天。”江意秋边说着,边往禾苑身边走,牵着他的手便要回宫里。
今天他们两个是偷跑出来玩雪,禾苑嫌在宫里太闷了,皇后和侍女看得太紧,连房门都不让出,就是怕他冻着了。
江意秋看那一脸委屈的劲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借口说带着禾苑去太师那里听学,偷偷摸摸地拐着人就从狗洞给溜了。
他牵着禾苑冰凉的小手往回拉,太晚回去铁定要挨骂,但禾苑没挪脚步。
“阿秋,我们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偷跑出来的时候,我也见到过他。他好像没有家人管,这样就把他扔在这里,我怕他会死掉。”禾苑不放心,想带小孩子回去。
江意秋又退回来,看着禾苑一直盯着那小孩儿,眼里全是怜惜,额头前的小碎发垂着,眼睫毛又弯又翘还长,一双大眼睛别提有多水灵。
可他走街串巷见过的乞儿多了去了,有的还特别凶,还能跟野狗抢食。这小孩儿他没见过几次,不明不白就这么带回去,江意秋有些担心。
“阿苑,这些小孩儿其实有的挺凶的。”他抚了抚禾苑的背。
“可我瞧着他不凶。”禾苑像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江意秋俯视着那小孩儿紧闭着还在微微颤动的眼睫,禾苑侧脸过来,像是央求。他受不了这个眼神,深吸了口气,还是答应了。
雪花飘了很久,江意秋背着那小孩儿,一步步走得很艰难,雪踩得咯吱咯吱响,他急促换着气,又问道:“阿苑,下次再见着这样的乞儿,如果我不在,你怎么背得回去啊?”
禾苑在旁边,手扶在那小孩儿背上,说道:“你不是一直在吗?”
“嗯。”他低头仔细找着地上好走一点的路,离宫墙还有些距离,可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
“要是今天找不回去的话……”禾苑有点担心,毕竟太晚回去,他俩都得挨罚。
江意秋毫不在意,“没事儿!”反正他皮糙肉厚,打也打不疼他。次次都是他既挨骂又挨打,他挨打的时候,禾苑就被罚在旁边抄书。
夜里的温度更低了,江意秋背着那小孩儿已经开始吃力,他把人放下来之后,把自己的外褂索性也脱了,掀开禾苑的袍子就给他拢在了里面。
“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怕冷啊?走了这么久也不见你热的,手还这么冰。”江意秋自己就是个小火球,怕热得很。背着人走了这么久,手心都冒汗了。
他的手蹭了蹭衣裳,把汗液都蹭掉,一双温暖的小手捧着那抹冰凉,揉搓着,嘴里还给吐了热气。禾苑身上多了件稍显宽大的外褂,整个人粗了一圈,衬得像是有些笨拙的样子。
江意秋憋不住笑了两声,禾苑问他:“回去要挨罚了这么高兴?”
“没有没有。”他的些许碎碎的卷发落在了禾苑手腕处,搭在上边,挠得人有点痒。禾苑自己也被逗笑了。
天色太黑,只看得见些许影子,忽然月光洒下来,江意秋看见禾苑笑得弯弯的眼睛,就如同刚露出来的月牙一般,甚是好看。
温烫的手心,连着两个少年的体温,他们仰看那月亮许久,而后又踩着月光,一步一步朝回走去。
——
“这人怎么还没来?”小年翌日一早便在城门候着了,天气有些凉,他在原地打着转,又把手抱在怀里,躲着秋风。
“小年侍卫莫着急,这里风大,您可以先回去,等人到了,我们一定安全护送那大夫到殿下那里。”城门口盘查的士兵正忙着,回头听见了小年的念叨。
江意秋本想亲自来接,奈何禾苑昨夜又起了热,只能让小年来接。
“可别,我要是接不到人,乾圣王要把我关小黑屋了。”小年害怕着。
那士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大个人了还被关小黑屋吓着,寻思这小弟弟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又想着这是太子殿下的近卫,便尴尬赔了个笑脸之后再没说话。
“大人你好,我是个大夫,来城里给病人看诊的。”那马车里的人打了帘子,朝外轻声说道。
小年隔两丈开外听见这人如此说,飞快冲过来,招着手喊道:“李大夫!”
第19章 屋漏
临安大街的丝织坊里,祭天游的礼服定做一事,沈尘尘交给了来晋,他正挑着上好的绫罗绸缎,热情的店家引着他一条一条看,原以为是来晋对面料不满意,挑挑拣拣总没定。
华美罗裳的布料大多面积不够,那些原也都是给身材娇小的女儿家们用的料子,可江意秋那身量实在是有些过于高大,祭天游又是何等盛大,不可能缝缝补补地拼接起来,寓意不好。
店家终于忍不住问道:“来大人,是有什么特殊需要吗?我这儿是城里最大的丝织坊,无论什么样的衣服,我们店都能做!”
看这老板大言不惭的样子,来晋便顺了他的话:“老板,话别说太满,身高八尺的太子妃的祭天游礼服,你这可做得出?”
“啊?”那店家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侧过来想确认一遍:“身高八尺的太子妃?!谁家女儿这么高?”
来晋笑道:“江家的。”
“咱皇城里,有哪个江家……啊?江意秋?那个小霸王?哎我天!”他扶着后边的桌沿才不至于站不稳。
皇城里姓江的,可只有他一人。“所以老板,你都说了,你这儿是咱皇城内最大的丝织坊了,可就只能指望你能想想办法了。”来晋抱着手,手指搭在下巴上,也甚是头疼。
“往年皇上皇后的礼服,都是我这里做的。祭天游的礼服,大都是白色和金色,可我这里相宜的布缎不够了啊。”那店家翻了翻摊着的各色各样的锦缎,还是没找到足够用的。
又直起身来去往里间,忽然听见店家道:“哎!我这儿还余些喜袍的料子,量够多!用这几大节绝对够!”
来晋看着店家抱着一大堆喜红色的丝滑绸缎踉踉跄跄挪了出来,费劲儿搁在了桌上。
“是祭天游穿的,不是拜天地!”来晋扶着额,那店家累得气喘吁吁,一句话说不完整。“那,我也没法子了啊!”
——
“殿下这脉象,有时似是屋漏脉,但很快就又归于正常。”李念慈把着脉。
小年问道:“什么是屋漏脉?”
江意秋也几乎同时出口:“中毒?!”
他又继续道:“应该不似中毒,不用太紧张。但殿下元气有损,以后怕是还得静心养着的好。”李念慈收回手轻声道。
江意秋去探禾苑的手,捏了捏,放进锦被里。
小年拿来了纸和笔,李念慈写了个方子,江意秋吩咐让人去尽快买回来熬药。
“殿下最近一次醒是什么时候?”他搁了那狼毫,抬眼问江意秋。
“昨日夜里大概丑时左右,醒了之后喂他吃了些粥食,祛寒的药也喝了点。后来睡着之后又有点起热,捂了汗给他擦了便又退了。”江意秋的眼下略显乌黑,他昨夜也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李念慈的药箱搁在木桌上,他闻言起身在里面翻找,道:“反复起热是正常的,捂汗法子可行,这般照料就是有些费神。”
江意秋看着那只比小年高出来一寸多的小大夫,背影有些瘦弱,昭阳说这才刚十六岁出头的少年被百姓奉为神医妙手,他还不太敢信。
“我可以为殿下施针,保准三天内不会再起热,这三天按照我开的方子用药,祛寒的药先停掉。等过这三天再服祛寒的药物。”他说着,把毫针摆了开来。
小年在一旁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针就觉得自己胳膊上起了小疙瘩,还不禁打了个寒战。
江意秋坐在榻边,盯着李念慈的动作,很是熟稔。
这少年人的眉眼,江意秋觉得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像谁,模样很是清秀。
“殿下不疼吗?”小年悄声走了两步过来,这话问得江意秋的心都揪起来。
李念慈却道:“放心啦,我扎针,就没有人喊疼的。”
小年像是送了一口气,又听李念慈垂着眸道:“乾圣王身子虽然很是康健,但恐也经不住你这般折腾,今晚就好好歇歇吧。”
“无事,我还是放心不下。”江意秋回绝了他的好意。
李念慈也只得长叹一口气,又无奈道:“你们这些人,先得顾好自己,才能顾好别人啊!你这样如果又病倒了,那我可不管了啊!我在绮罗镇上可有的忙,那边还有很多得了疫病的病人还未痊愈,我可与他们说我五日内必回的。”
这个季节,大夫确实都忙,能赶路过来看诊那也是因为禾苑是太子殿下。
施针结束后,江意秋欲让李念慈就暂住在这里,但他说在皇城里有亲戚,便去投奔自家亲戚去了。
是日夜里,江意秋换上寝衣像往常一般搂着禾苑,胸膛任他枕着,下巴抵在禾苑的发顶,稍微低一点头就能闻见淡淡的香。
他看着禾苑睡得很沉,心里有些不甘心,支起头偏过去,在那人嘴唇上轻轻碰了碰。因着他照顾得细致,禾苑就连病着,嘴唇也并未像别的病人那样干枯过。
但那李念慈似乎没有开口夸大,禾苑没再起热,江意秋才得以睡了个安稳的觉。
“娘娘,夜里风大,怕着凉,我们回去吧。有江公子守着,太子殿下会无事的。”芍药在皇后身侧轻声说道。
她透过帘子看着微弱烛火下禾苑藏在江意秋怀里的清瘦身体,眼底泛起一阵涟漪,她知道禾苑病了,在养心殿日日惦记着,但又抽不开身过来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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