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像这种乞丐,禾苑是没空去管,但既然让小年碰上了,那总能帮一个是一个。
“殿下英明!”小年还故意学着朝堂上各位大臣的手脚,恭恭正正对他行了个大礼。
禾苑望着小年一蹦一跳出去的背影,抬指靠在上唇,抿嘴闪过一丝笑意。
但这笑意近乎是顷刻间就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了惊恐,他看见小年脖子后起了块红疹子,猛地站起身叫住小年:“等等!”
江意秋噩梦惊醒,倏地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呼着气,此时天还未亮,他对门外喊:“昭阳!”
很快,房门被推开,昭阳进来点了烛火,才看见江意秋脸色很差,额头都渗着汗,问:“主子这是?”
“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约快卯时。”
“还没动静?”原本按照江意秋的计划,安排个千户带领千号士兵送那些御医们进洛阳之后,他们就守在绮罗镇等消息,可这几日过去了,信鸽是一只也没看到。
“暂时还未,若是有紧急情况,信鸽都提前备好了,不会传不出消息回来。”昭阳也觉着甚是奇怪,但两个人的沉默马上就又被快马加鞭赶过来的霍渊打断。
“主子!皇城出事了!”
他喘着粗气,江意秋连靴都没穿,翻身下了榻直冲到霍渊跟前:“说!”
霍渊虽然只比江意秋稍微矮了那么一点,面对这让人不寒而栗的威势,还是有些颤颤道:“皇城突然起疫病了!而且据探子来报,营地东北方向,有行兵痕迹!”
第26章 安济
前几日还热闹非凡的长安大街,除却几支巡视的皇城司队伍,此刻只有零星几个人,去药铺抓完药就径直往自个儿家里跑。
大街小巷几乎连猫狗都望不到几只,药铺以外的所有店门都紧闭着。
快入冬的季节,梧桐树的叶子几乎全部掉光,早已经化成腐朽的泥,空气里飘着烂掉的肮脏气味,几近蔓延整个皇城,巡逻队齐整沉重的脚步声是大街小巷中唯一能耳闻的属于活人的声音。
城门被推开,那拖车上又多了两三具尸体:一个老人,两个小孩。运上去的时候,没有挪动过,他们仍然紧紧拥在一起,老人一边抱着一个孩子,脸上的模样看着甚是痛苦绝望,衣服破烂不堪,洞口的丝线缠在一起,就如同人一般。
江意秋把着还未擦干净血污的刀,拽着缰绳,绝尘马蹄蹬得飞快,一人一马才刚下战场,一秒不歇转身就走。
昭阳身后拖着李念慈,因着不善骑术,小大夫只能抱紧前面的人高痩的身躯,一路上被吓得咿咿呀呀没个完。
那两千余人的千户将领,昭阳曾在兵部见过,但江意秋对这些虾兵蟹将可是一位都不熟,毕竟死在他刀下的能称得上将领的西戎族,那是一点儿也不少。
那千户的脖子离开身体的那刹那,嘴里连“江意秋”三个字都未念完。他自己可能也不会想到,李晏贞派他来绮罗镇,就是来送命的。
洛阳到皇城最快的路,必经绮罗。可江意秋他们一行人直至昨日才等到动静,却只有两千人,而这两千人也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被他们碾压。
江意秋隐约能够看见皇城的浅色影子,不自觉捏紧了手指,眉头紧锁,他的脸上还留着那千户的脑袋离身飞溅而出时的一大一小两团血渍,顾不上去擦干净。
他不是不知李晏贞此招很有可能为调虎离山,所以他只带了三万人,留下两万多人再加上皇城司守卫军,完完全全能够抵御得住李晏贞可能的围城计划。
可是皇城居然起了疫病。
心里猛然生起一团火来,他觉得自己蠢透了,与禾苑从小到大,他一直以来都是属于容易冲动,气血上脑的那一个,而禾苑的冷静从容是他迄今为止没有学会的。
这团火未烧起来,就被担心与害怕给彻头彻尾浇灭掉。比起被围城,禾苑那轻轻一碰就能碎掉的白玉,又遇上突如其来的疫病。
谁死了都跟他江意秋没干系,除了禾苑。
绝尘越靠近那城门,就越不安地有些躁动起来,江意秋修长的双腿夹紧了马腹,抬手在它头上给了两下。
他看见被抬走的三具死尸,心头像是被铁锤给了重重一击,听见后头李念慈的惊呼:“哎我的妈,这什么病啊?!”
昭阳也看着心里瘆得慌,但更多的,是为年纪尚小的孩子感到心痛难过。耳边李念慈一阵一阵的惊呼,“这么小的孩子,可惜了。虽然是乞丐,好歹也是三条人命。”
才片刻的功夫,江意秋早已经过了城门口直奔皇宫,回头朝他喊了一句:“昭阳!你带他去安济坊!”
江意秋从进宫门到他此刻赶到太子殿,发现皇宫里面依旧照常,除了小年和禾苑没见着人影。
他揪着一个侍女的胳膊,明显掐得她有些疼,江意秋急问道:“你们殿下呢?”
“回乾圣王,殿下一早就去了安济坊。”那侍女被捏得胳膊生疼,眉头都皱了起来。
江意秋暗骂一声,又马不停蹄往外赶。
安济坊里昭阳见着禾苑清瘦的背影都被吓得不轻,惊呼道:“太子殿下!”甚至于把里面满满当当的患者都惊了一耳朵,同时朝他望了过来。
里面本来静得可怕,昭阳这一嗓子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他又尴尬地咳了咳嗓子,几步走到禾苑那边,嘴里一边道:“殿下快跟我走,让你待在这里,一会儿主子找来了可得发火!”
他不敢直接去碰禾苑,只得跪地请求。
“可是小年在这里。”禾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方才昭阳走过来时没有细看,光是禾苑站在这一对病患里面就够他头疼的,此刻他单膝跪着,才看清席上躺着的人。
“这不是小年小朋友吗?”李念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朝禾苑不规不矩行了个礼,他这次见着禾苑,虽然只有一双凤眼,一袭白衣,也方觉他比上次病时,看起来更风华绝代,一双眸子美若星尘。
禾苑的眉头紧锁着,眼底透着无尽忧虑,此次疫病来得太过蹊跷,只有皇宫外的情形严重,宫内却只有小年一人。
皇城内所有医术精湛的御医聚集在一起,到今日也未找到有效的法子,这病起,患者就不停起热,浑身难受痛苦,免疫力低的小孩和老人就长疹子。
旁边在给小年扎针的御医喉间微动,鬓角的汗渗透了发间,禾苑立在旁边凝视着,他连气都不敢出。
禾苑僵着不想动,昭阳跪地不敢起,连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李念慈看着坊内大几十名患者,不由得捂紧了面罩。
“阿苑!”江意秋暴力地把本来半掩着的门收了点劲儿一脚踹开。
昭阳听着这语气,明显能察觉到主子有些气过头了,不禁阖眼紧闭着,杵在原地。
禾苑回首看着江意秋大步走近,他心急如焚连面罩都没戴,禾苑正抬手要把自己的解下来,江意秋已经将他环背抄着膝弯抱了起来,往怀里颠了颠,又往上抬了些许,让自己的脸能够挨得到禾苑的额头,用不带血污的那半边探着禾苑的温度,没有起热,才稍微放下了心。
禾苑原本就已经好几日没怎么休息过,一边担心小年要亲自过来看着,一边还要回宫连夜批奏折,熬得整个人不知白天黑夜。
这会儿他的头靠在江意秋胸口,感受到那里沉炽的震动,闻到那熟悉的带着秋风中梧桐叶、枫叶的味道,脑袋开始昏沉。
迷迷糊糊听见江意秋对着不知道是昭阳还是谁,发了不小的火。
这一觉他睡得并不安稳,梦里醒来忽然发觉自己身在一处暗无天日的地方,血的腥臭味,手指碰到的黏腻的触感,尸体腐烂的味道,耳边不停响着的来自那些患者的求救言语,他在尸山血海中看见自己模糊不清的样子,身后一团黑影手持一柄利刃割在自己喉间,他却没有感到多少痛楚。
梦里那面铜镜顷刻间又化为乌有,继而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江意秋高大威猛的身躯在他梦里是那么清晰可辨,他朝他喊着,可是江意秋却没有回应,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越走越远,禾苑跟不上。
心中的绞痛比方才那利刃割破颈间皮肉,要疼上千百万倍。
江意秋看着榻上熟睡的禾苑开始不安地频繁躁动,嘴里喊着他的名字。
他将禾苑从被褥里捞起来,护在怀里,抬手轻柔抚着那困在梦里的人又白又瘦的脸,心疼与怜惜堆积在江意秋心口,堵得他喘不过气,哑声一遍遍在禾苑耳边呢喃:“阿苑,我在。”
江意秋唇边呼出的热气,爱意浇灌在禾苑耳垂上,直至禾苑的梦里。
怀里的人慢慢缓和了呼吸,逐渐归于平稳。
江意秋注视着禾苑纤长的眼睫,从方才细微又紧密的颤抖解脱出来,他的视线就仿佛是无法从禾苑身上脱离开。
屋内的炭火无声无息燃着,两只崽子依偎在一起终于得一夜安眠。
昭阳昨日又风尘仆仆赶到校场,清点完人已经是半夜子时,城外的驿站并未有消息传来,他清点好人,加固城墙巡防,正好遇上巡逻的高月玥。
“此次疫病来得委实急,一下子好些个角落里不停在死人,一半都是老人和孩子。”高月玥下了马,扶着刀稳步走近。
“知不知道是从哪里先起的?”昭阳肃声问道。
因着死人之后,引发了慌乱,皇城司才派出巡逻队,高月玥每日也只睡了两个时辰,她使劲儿回想着,根据各个巷子里百姓的回应来看,最先起疫病的应当是那几个流浪的孩子。
“乞儿?”昭阳想起城门口见的那穿着破烂衣裳的一个老人两个小孩,心里若有所思。
“那些孩子好像,都死光了。”高月玥心有不忍。
昭阳沉沉吸了口气,也垂下了眼睑。
翌日昭阳去太子殿时,江意秋已经醒了,偏殿里,他捏着拳搁在桌上,抿了口酒道:“怎么都是那些乞儿?未免太过凑巧,而且我记得他们似乎平时都不在一个地方,只是上次被柳灵拢在一起帮她卖东西。”
那件事发生时,昭阳还未回,他便问道:“卖什么东西,还特地找乞儿?那柳娘开那么大的酒楼,卖啥都有人买吧。”
话音刚落,江意秋凌乱的思绪闪过一个念头,激得他不由得要在那木桌上捶两下,但立马又想起隔壁睡着的禾苑,便收了手里的势,眼里烧着火。
第27章 为敌
江意秋瞳孔的烈火就如同在绮罗时一般,他的刀下亡魂早已数不胜数,但同族人的血,那日是头一次。
那两千人马在三万大军面前就如同蝼蚁,江意秋本欲劝降,他驾着绝尘行走在最前方,墨色战袍衬出他凌冽的风姿,马尾被银色发冠高束,一把锋利透着寒光的刀即将出鞘。
“就这么点儿人也敢来天子脚下放肆?”江意秋寒声而出,山间回响一遍遍。
“乾圣王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我们只是奉命来这儿接个人。不敢放肆。”那人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年仅十八的异姓王,只在别人口中得知,是个惹不起的。
“就接个人,至于这么兴师动众?是来接人的,还是准备杀人的,不用我跟你多废话。就算是接你们李老大的嫡长子,至多一千人足矣。”江意秋抬高了下巴,微微眯着眼很是不屑。
他的目光扫过身前一张张大靖人的脸,若是在边关,他绝无可能浪费时间打口水战,况且这里面很多将士都曾为了震退西戎一族而浴血奋战过,都是大靖铁骨铮铮的汉子。
他心里怒骂一声,那李晏贞就三万人凭什么跟朝廷叫嚣,偏要叫这些人前来送死。
江意秋能望见那人脸上留着的刀疤,眼周皱纹能叫人明白这是名老将,听见他道:“听闻乾圣王一向都不喜与人多费口舌,今日这是怎的?”
他歪过头睨了一眼,正欲开口,一支冷箭直朝他面中飞去,昭阳在旁边心里一紧,只见江意秋的刀瞬间出鞘,寒光刺眼,那箭顷刻就被削成了两节。
江意秋的眉眼压得很低,眸中的杀意顿时溢满整个眼眶:“好!既然执意要如此,我成全你!”
昭阳朝身后抬手示意,山顶早已就位的巨大滚石从上至下,一时间惨叫声席卷整个山谷,浸满火油的箭如雨而下。
绝尘在大军中速度惊人,配合着江意秋,一人一马一刀,杀穿了对面。
昭阳替他清理周围的杂兵,时刻注意绝尘和江意秋的位置,方才那放箭的人能看得出来技巧精妙,怕是仍躲在暗处寻找契机。
霍渊这是第一次上战场,作为右翼前锋,以多对少的仗让他打起来很是尽兴,手起刀落瞬间还能空出来跟昭阳说一嘴:“这仗打得也太轻松了吧!”
确实如此,昭阳无力反驳。他只看见江意秋直冲那名千户而去,只想更快结束,毕竟他们还要尽快赶回皇城去。
“江意秋!今日我死,你以为你能活吗?”那人嘶吼着,可是毫无意义,他被江意秋完全压制。
他抬刀挡着江意秋劈过来的力道,被击得直往后退,鲜血浸红了他的衣衫,斑白的鬓角淌着汗珠,他的笑里带着些许肆虐的疯狂与嘲讽,像是一名将领为了一状军令奋不顾身奔向终点的见证。
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绝尘直冲过来,极致的速度仿若是江意秋手上那把刀的磨石,那人头身分离的瞬间也少了些许痛苦,这是江意秋留给那无名之人最后的馈赠。
——
江意秋此刻坐在偏殿里,脑袋里一团乱麻,这时禾苑推门进了来,他脸色发白,唇上毫无血色。
他连忙起身去接,听禾苑微弱的嗓音道:“现下救人要紧。”
忽而听见门外一个侍女急匆匆跑过来传信,“殿下,上次来看诊的李大夫求见。”
堂内,李念慈一路小跑过来,江意秋与禾苑刚过来,就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快!小年!”
此话一出,禾苑捏着的热茶盏砰的摔在了氍毹上,江意秋偏头望见禾苑比方才更加煞白的脸,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给禾苑裹上,抱上人疾步走出殿外,骑上绝尘就往宫外奔。
李念慈气儿还未喘匀,那两人就不见了影,又看他们两人会错了意,急忙朝他们喊道:“啊,我还没说完呢!小年他已经没事儿了!!”
昭阳在一旁扶额,尴尬道:“小李大夫,要不要,我也骑马带你出去?跑这远,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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