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打来的是叶九思上学期的补习机构——很多老师都为了避难,已经连夜收拾包袱离开广州了,机构没有老师,也担心会传染给学生,已经准备暂停营业了。
这次轮到叶九思脑袋一片空白,陈七月展开手心,紧紧握着叶九思的手掌。
叶光宗深呼吸一口气,把家里的所有佣人召集过来,说:“各位,现在不用太担心,我们要减少出门,最好可以打电话让卖粮食的商家送货到我们门外,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去拿,这样就可以减少和外界的接触,
“至于思思这边,你不用担心,爸爸会想办法给你请老师上门给你补习功课的。”
陈七月头脑风暴后,说:“叔叔,您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怎么了?”叶光宗回答。
“我不想回学校……我可不可以跟着思思一起跟家教老师学习?”
“可以啊!”叶光宗回答得很爽快。
叶九思用眼神拥抱陈七月,说:“七仔,你们的高考跟我们的联考,难度和侧重点都不一样,你不能跟着我学,只能让我爸爸另外帮你联系一个老师。”
陈七月点点头。她紧紧皱着的眉头,终于舒缓一下。身旁的叶九思,更是漾起一阵欢快的心情,握着陈七月的手,说:“你爸爸一定会康复的!你跟我一起跟一对一老师,你的成绩一定进步飞速,然后高考完,你拿到前所未有的好成绩,这不是双喜临门么?”
听叶九思这么一说,陈七月的眼睛也跟着发亮。
叶光宗终日坐在电话机旁边,讲得唇焦口燥,终于给叶九思和陈七月都凑齐了补习老师。但是对方却坐地起价。
本来燃起一丝希望的陈七月,两眼无光,手指用力地抠着指甲,大脑飞速旋转,加减法灵活运用,权衡利弊。
因为冒着疫情和与家人分别的风险,每科老师都开价一万元人民币一个月——这么说,陈七月家在高考前,要支出二十四万。
陈七月颤抖着手拿起话筒,给家里通了电话,其实心里也不抱着希望——家里买学区房的五十万还没还完,家里特别拮据。
通电话后,听说陈冠明确诊了非典,已经在隔离,每天都要支出不少医药费——陈冠明的医保根本抵不住这个大窟窿。
“天呐……”陈七月胸口发紧,挂上电话,眼泪再也刹不住,不断滚落下来,默默啜泣着,“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我?”
叶夫人柔声细语地说:“七月,这笔钱我们家出也行,你不用担心这个。你是个聪明孩子,我们特别愿意资助你,你也不需要有心理负担。”
陈七月想到自己家还欠着叶家三十万,现在再多欠二十几万——这个人情和金额,陈七月深知自己负担不起。当初提这个要求,也是为了能跟叶九思一直呆在一起。
但这代价,太过沉重。
陈七月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手背抹去脸颊上的泪痕,笑着说:“阿姨,叔叔,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回学校复习就好了。”
说完,陈七月凝望着叶九思的脸,未来几个月都见不到了,只想在此刻,把对方的面容在脑海里刻画得清晰一些,再清晰一些。
叶九思绷紧脸颊上的肌肉,防止泪水不受控地落下——因此她说话时也有些吃力,只是说:“七月,你要好好加油。”
陈七月深刻地把叶九思说的话,记在心里——然后被染上了消毒水的气味,被一层一层的口罩给盖住。
插在桌子左侧的那一束束花早已枯萎,完全变成棕黄色。
第50章 【52】2003·隔断生活
高三年级开学当天。
陈七月用了叶九思家一个大号的行李箱,里面塞满各季节的衣服,还有几十个口罩和一瓶消毒液。身上穿了件厚实的棉服,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羊绒围巾,头戴一顶绒线帽。
车子停在学校正门,陈七月有些笨重地背上书包,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拿出箱子,放在地上,却没准备进门,回头看了一眼,跟着下车的叶九思。
叶九思凝望眼前一切,只觉透不过气。
——校门里盖起一大个宝蓝色棚顶,里面有几个穿上防护服戴上口罩的老师,手上拿着体温测量器;拉着行李箱、提着大包小包的同学们一个个紧紧地戴上口罩,隔开距离排队等待测量体温,再进学校。
队伍的尽头根本看不见。
“我陪你。”叶九思挽住了陈七月的手臂,贴近她的身躯,说。她的声音并不响亮,毕竟恋恋不舍,周遭气氛又太过沉重。
人头攒动,但是街道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点也没有。墙内的枝桠伸出来,已经染成一片金黄,簌簌地落下。
十八岁的叶九思仿佛看见十六岁的自己拉着十六岁陈七月的手,嘻嘻哈哈噼里啪啦地飞奔在这条小道上的情境。两种情况一叠加,心里便隐隐一阵绞痛。
秦晚芝混在队伍里,她见到叶九思之后,兴奋地向她们招招手。就算口罩挡住了半张脸,笑意还是从眼角里露出来。
“笑得很开心哦!”在秦晚芝的感染下,陈七月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松弛一些,凝重的气氛更缓和,但陈七月也离秦晚芝有差不多一米距离,不敢靠近。
短暂交流后,陈七月和叶九思继续往前走,直到队尾——队伍已经绕了半个学校。陈七月站好后,叶九思就站在她旁边,随她在队伍中前进。
入校队伍排到陈七月时,叶九思捏着对方的手腕,久久地凝望着她。陈七月此时声音有些哽咽,说:“思思,你在家也要保重。”
叶九思点了点头,站在门外,凝望着陈七月,直到完全消失的一刻。
进校门后,是连成一大片的公告牌,上面是高三年级的宿舍分配情况。陈七月找到自己新安排的宿舍后,吃力地提着箱子走去。
“陈七月!”
听到有人叫唤自己,陈七月回头看,发现是褚之劲。他放下自己的行李箱,快步冲上前,帮陈七月提着行李箱,走上了阶梯。
“你的箱子怎么这么重啊?”褚之劲问。
“这个学期,都不能出学校了吧?”陈七月问,“那当然得带多一点东西。”
当然,陈七月没有说,自己具体带了什么——直到现在,口罩仍然是稀缺资源。褚之劲也没多问,自顾自地说:“七月,你知道吗?我们学校里有人在卖甲醛清除剂,卖得很贵呢,要两百块。”
“天啊!”陈七月扼腕叹息。
褚之劲继续说:“本来学校新盖起来的宿舍楼,应该要开窗通风半年,到我们毕业之后才能用,结果现在出了这种事……”
“但是不买又不行。”陈七月说,“幸好可以一个宿舍一起买。”
结果陈七月上宿舍楼的时候,见到某一层里,好几个女生奋力地追着一个抱着大盒子的女生。听过褚之劲的话之后,陈七月猜想,那盒子里,装的应该就是甲醛清除剂。
“快点给我!”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说道。
抱着盒子的女生跑得更快,突然,楼梯道传来一声惨叫,还有盒子东西倾倒的声音。后面追的女生,一哄而上。
“大家都疯了。”陈七月摇摇头,再往上,走到自己分配好的宿舍。
一进宿舍,陈七月就闻到了一股很装修材料的味道,有点刺鼻。秦晚芝和韦钰安又和自己住在一个房间。大家都把自己带来的各种零食堆在桌子上。
秦晚芝撕开一包旺旺仙贝,一边吃一边说:“以后我们得省吃俭用,这就是我们最后一个学期的精神食粮了。”
“要去买甲醛清除剂吗?”陈七月试探性地问。
“不用买。”韦钰安弯下腰,从行李箱拿出一盒空气清新剂,说,“我出门的时候,我妈非得把这个塞给我,本来我想说不要,现在发现有这个真的好。”
“就是,”另一个女生附和道,“有的人带了很多回来,但居然都卖到三百五一盒了。”
“三百五?!”陈七月惊叹,“刚才见到褚之劲的时候,他还说两百块一盒,怎么现在涨价这么快?!”
“我觉得要是我们把零食卖出去,也能大赚一笔。”秦晚芝吃完旺旺仙贝,一边把包装袋扔进垃圾桶里,一边说,“感觉在学校很像绝境大逃杀。”
没有人注意到陈七月已经久久没说话。
饭堂里,许多作为已经贴上了告示牌——此座留空,请保持社交距离。大家都稀稀拉拉地就坐,而且学校少了三分二的人,冷清了不少。连灯管内都仿佛积上了灰尘,整个饭堂昏暗无比。
显得陈七月面前那饭菜色泽暗淡,一点都不新鲜,一口下去,又觉油太多,让她用力地干呕了一下。
晚自习开始前,“政治小甜甜”抱了一个大箱子进来,吃力地放在讲台上,还一边说:“褚之劲!你这个高大威猛的男孩子,怎么都不来帮忙?!”
大家都神情凝重地看着“政治小甜甜”,她这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因为新宿舍还没通风完就要用起来,为了大家的身体健康,学校给大家发甲醛清除剂还有空气清新剂……”
说完,“政治小甜甜”把里面四十多盒东西发下去。
陈七月捏着崭新的纸盒,想到今天见到种种——突然委屈得低下头,不断地落泪。就算她强忍住啜泣的声音,也控制不了身体的微微抖动。
——明明学校也帮她解决了三百多块的困难,陈七月只觉得,自己刚刚布满全身的所有委屈和惶恐,一下被捏碎,仿佛自己一点力量都没有。
学校进来了几个戴着口罩的工人,把篮球场上的篮球架全部拆下来——操场的空位多了很多,然后一车车的原材料运了进来。
一幢幢两层高的活动板房拔地而起,密密麻麻的,是给高二年级建的临时宿舍。陈七月和秦晚芝有时候课间疲倦的时候,会如同往常一样眺望操场。
本来她们想看看在篮球场上热腾腾地挥洒汗水的男孩子,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感受生命的活力。但这下子,只看见活动板房惨白的墙身和正蓝色的屋顶——这个配色和红墙绿瓦的校园格格不入。
密密麻麻,看得她们快要吐出来了,还不如再低下头,看看手中的复习资料。
秦晚芝看资料看得反胃,双手放在陈七月的肩膀上,说:“天天在这里排队,就算手里有复习资料,也觉得浪费时间。”
“但有时候,跟家里人通通电话,会感觉自己不是一个麻木的考试机器。”陈七月说。
“喔唷?!”秦晚芝打起精神,摆出以往那副精灵古怪的模样,“你说的是什么家人哇!是思思么?”
“那当然是思思。”陈七月挑挑眉,说,“不过我听说,我爸的症状有些好转了。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她们现在在办公室门前排长队,等着用里面的那台公共电话,祈求每天能跟家人说上一两分钟的话。有的女孩子刚拿起话筒没多久,便对着电话线那边的人,声泪俱下。陈七月忍不住慨叹:“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终于轮到陈七月,她跟别人不一样——他们只是给家人打电话,她除此之外,还得跟叶九思通电话,用的时间更多。所以陈七月拿起话筒那瞬间,胸口压得沉重,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长队,更透不过气。
和刘淑宁匆匆打完电话后,陈七月又拨通了叶九思家里的电话。对方还没接电话,陈七月敏锐的耳朵就听到后面的埋怨声——她有病吧?怎么还打两个电话?
“思思,”陈七月听见对面接电话的是叶九思之后,本来无神的目光突然明亮起来,衬得她红光满面、笑容灿烂,“我是七月,你最近还好吗?”
“这些天,我就没有出门了,之前考完一份数学模拟卷,马上冲去厕所吐了……“叶九思的声音也比较轻盈,“幸好考了78分,比之前进步了很多。”
“恭喜!”陈七月兴奋地叫道。
“七仔,等下你有时间吗?”叶九思压下声线里的雀跃,“二十分钟后,林森开车送我来学校后门,我要见你一面,见一面就好。”
“好!”陈七月脱口而答。
陈七月挂掉电话后,冲出办公室门,一时忘形,挽着秦晚芝的手臂,说:“芝芝,思思等下过来,你要去看看她么?”
“作为思思的朋友,我当然要!”秦晚芝说,“就是不知道,我会不会通体发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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