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克劳德以为男孩接受了建议并为此略微松气的下一秒,对方唇角上的微笑陡然变得任性且恶劣。仿佛是第一次被放出家门后在灌木花丛间玩疯了的猫咪,之前的乖顺听话全是伪装,它跳上女墙撕扯蔷薇花藤,落入湿地在泥巴地里打滚,那双兴奋起来的幽绿竖瞳里只有眼前挣扎飞逃的蝴蝶与昆虫,对于任何人的责备呼唤都只当作空气。
“但是,我拒绝。”
然后,他二话不说,用血淋淋的左手反握住右腕,然后猛地拧断,骨头断裂的脆响在密闭空间中清晰回荡,看傻了在场众人。
接着萨菲罗斯手探背后,想要拔出最后一柄太刀。但在手指刚刚碰触到刀柄之际,忽然方向一转,径直掐住自己脖颈。
这一下是真的出人预料,男孩浑圆的绿眸因受惊睁大,踉跄退步,后背撞上冰冷墙面。接着仿佛一出荒诞滑稽的独角默剧上演,银发少年扼住自己在水泥墙面狠狠碰撞、翻滚,竟自己同自己厮打起来。
萨菲罗斯死死盯着空气中看见不见的人影,他不知疼痛地用被拧断而至扭曲的右手对抗着左手,指尖抽搐着在白皙手背上留下五道深深抓痕。
而克劳德并没有可怜他,他知道有些孩子必须获得教训。
金发佣兵就像是抓住一只调皮野猫的后脖颈,将他牢牢固定在掌心与墙面的罅隙间,任由男孩挣扎、折腾,直至精疲力竭地靠在墙边微微喘息。
汗湿的银发黏着于颊边,稠密睫羽低垂,绿色眼眸沉沉发暗,某种不甘与恼恨在男孩眼底酝酿。方才他一人干翻整个反抗军巡逻队都没这般狼狈,但寄宿在他身上的“鬼魂”却轻易做到了这一切。
他张了张嘴,但却发出一道嘶哑的音节。不顾伤害较劲的后遗症此刻凸显出来。幼细脖颈被扼出乌青指痕,咽喉有些疼痛肿胀,这令本就处于变声期的嗓音变得更加沙哑。
“原来你不只是能操控我的右手。”
对于萨菲罗斯来讲,这是一个极危险的征兆,说明他的身体有被“第二人格”夺去的风险。而换个立场来看,如果他自己就是那个第二人格,他将无比确信自己会默默潜藏,直至能够压制主人格掌控一切后才会彻底暴露出来。
因此他搞不懂,为何鬼魂先生会不惜暴露自己的危险也要出手?
银发少年扫了一眼昏倒在血泊里的老人。真是因为怜悯?好一出笑话。没见他是如何被人评价的?他是一个没有心的异类与怪物,因此他所分裂的人格又怎么可能凭空产生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然而,不同于萨菲罗斯眼中只有眼前的“玩具”与他自己。
克劳德自踏入这个地下密室后,他的目光就从未离开那群被利用又被忽略的无辜平民们。
或许他自己基于那些难以回首的经历,见惯了泼洒的鲜血与抛飞的断肢,也见惯了萨菲罗斯那些不做人的残酷手段,并因此感到麻木。
但这群被人强行掳掠至此处的老弱妇孺们不是。
他能从母亲遮挡的指缝间看见孩子因恐惧而颤抖的瞳孔。克劳德知晓童年历经对于一个孩子成长的影响,有的人因为受到偶像鼓舞而怀揣梦想地追逐了一生,也有的人一辈子都在为童年疗伤。
而直到现在,克劳德都没有办法将眼前的少年与未来那个末日阴影彻底区别开来。他无法天真地认为一个人在两种不同的年龄阶段可以截然不同,但他希望当一切尚未发生前,眼前这个萨菲罗斯还是留有空白的书页,他还有可能理解自己,还有可能允许自己涂抹上一些字句。
“你还记得自己前来这里的目的吗?”克劳德问。
萨菲罗斯本不是个对于情绪敏感的人,他的天性与成长环境令他难以与人共情。但他却偏偏听出了鬼魂先生那看似平静语气下强忍难抑的暗流与悲怆。
银发少年忽然感到不知所措,但他依旧不太明白。
“找到派拉斯·涅罗,榨取情报后再除掉他。”
克劳德:“不是。”
银发少年那纤长的眉毛稚气地拢起。他确信自己不可能记错任务内容,但还是尝试着换了一个角度:“协助军方、宣传与研究部门三方,分别完成攻占据点、拍摄视频素材及收集S实验体实战数据的任务。”
克劳德嘶吼道:“不是!”
这下萨菲罗斯是真的茫然了。
然后,他发现锁住咽喉的手指松开,鬼魂先生在人手捂脖颈眼底流露困惑的注视中两臂撑住墙面,发丝垂落盖住眼眸。
克劳德死死咬住下唇,透过咫尺间的漂亮面孔看到了曾存在于年幼的金发男孩房间里的各种海报与手办。有的持刀而立,有的召唤雷霆与烈火,有的裸着上身在训练室里挥汗如雨……“英雄”飒爽的身姿就像是璀璨星辰,点亮了陆行鸟幼崽那小小的巢穴与童年。
“是英雄。”克劳德公布了在他舌尖咀嚼已久的答案,嗓音是莫名的沙哑哽咽,“你来到这里的目的,是成为英雄,萨菲罗斯。”
说着,他抬手握住银发少年的下颌——现实层面是银发少年左手擒住自己——强迫他扭头看向那群瑟缩在母亲怀里的孩子们。此刻他们害怕极了,像是被人抛入冰冷暴雨间般瑟瑟发抖。
克劳德问:“你知道你在他们面前折磨那个男人,会对他们带来怎样的影响吗?”
从未有过正常童年的银发少年表情微微发怔。他确实不明白鲜血与红色颜料有什么不同,残肢与内脏又与可拆卸人偶的零件有什么区别。
克劳德看着他的模样,就像是受到极沉重的打击,感觉某些曾经他坚持的东西被否定,并缓缓崩塌。
“我早就知道的……你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可是我还是……”
克劳德缓缓滑坐在地。尽管无人得见他此刻的表情,但他还是横臂挡住双眼,将下唇咬得更加用力。
他以为自己已然足够坚强,毕竟他曾几度拯救世界,几度逆转绝境,几度向死而生……但当那潜藏内心深处曾经分外珍视的东西被生生动摇时,崩溃往往发生在一瞬间。
而且更加绝望是,比起面对那位灭世天灾时,他可以嘶吼,可以愤怒,可以不遗余力地挥剑厮杀直至他们一人倒下,眼前的少年还什么都不明白,他不能也不应该将一切错误怪罪于他。
萨菲罗斯从空气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就像是被泪水浸透的潮湿与苦咸。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一只眼睛的胀痛,抬手触摸,指尖被泪水湿润,意识到此刻心脏里的隐隐揪痛应该是属于他的第二人格。
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他的可以理解或者处理的范畴。
男孩纤长的眉毛拧得更紧,他非常不适应这种失控。
就在这时,“滴”的一声。由于太过安静,那奇异声响在寂静空间内显得分外清晰。
萨菲罗斯与克劳德同一时间循声望去,只见那个本该晕厥的老人奄奄一息地坐起,西装散开,捆了满身的炸弹金属外壳上一点红光急速闪烁。
老人满脸笑容地朝着神罗终极兵器送出祝福。
“go to hell……”
萨菲罗斯依旧被克劳德汹涌的情绪所干扰,思维比平时慢了半拍,但头颅中拧紧的神经束正疯狂催促他回避爆炸伤害。
就在他即将行动的一刻,忽然有道朦脓人影出现于视野。地下空间里明明没有阳光,那满头金发却似凝聚了一圈金色光晕。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却犹如坚不可摧的城墙般护卫于人质面前。
萨菲罗斯不知他是谁,但却冥冥之中意识到他一定是与自己紧密纠缠、不可分割的存在。
少年下意识捏碎手中魔石,升起一道风墙将密室空间分割成两半,人质与那道金色身影被风墙包裹,而他则拔出最后一把太刀,转身迎向席卷而来的焰浪,刀尖点地划出一道白痕,他要将以这一线之隔阻挡下一切冲击与爆炸!
※※※
神罗本部研究所。
滴——滴——滴——
惨白的墙壁,嗡鸣的仪器,头顶白炽灯晕眩晃目,刺激的消毒水味充斥着整个空间。
萨菲罗斯朦脓听见忙碌脚步与嘈杂人声,他尝试睁开沉重眼皮,但失败了。有人翻弄他的眼睛,强光直照瞳孔。
他依旧看不清什么,只有个声音一遍一遍在心底回响。
“英雄……你来到这里的目的,是成为英雄,萨菲罗斯。”
英雄,是什么?他如何如此在意?
萨菲罗斯脑袋清晰冒出这个念头的一刹那,尖锐疼痛瞬间弥漫了他的肉体,几欲裂开的脑袋里似有一万根神经在痛苦哀嚎,令他浑身肌肉都条件反射地抽搐起来。
“快,强心针!”粗大地针头猛地扎进胸口,初具轮廓的胸膛顿时一阵剧烈起伏。
萨菲罗斯终于彻底清醒。
这时候,他正躺在熟悉的无菌实验室里那张熟悉的手术台上接接受熟悉的身体修复手术。
他转头通过墙侧巨大的落地玻璃看清了自己,浑身赤裸,一丝不挂。他被剃光了头发,一般躯体烧得炭黑,手臂残破支出骨骼,一条大腿消失无踪,只剩下连结胯骨的圆润末端。而通过犹如撕裂布偶的胸口与腹部,还能瞧见更多脏器的损伤与缺失。
而在那扇落地玻璃后,有十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从他躯干到四肢,从他皮肤到内脏,在那些人面前他是可以组装拆卸的东西,没有隐私,亦没有秘密。
悬停头顶的机械臂犹如来自深海的章鱼触在实验体眼前腕蜿蜒舞动。用激光剥离碳化的皮肤,镊子拔出碎在肉里的骨茬,用高温烧融血管止血,用刀片分离破损粘连的脏器。
反射着冰冷光泽的金属臂在萨菲罗斯身上优雅游弋,犹如银白鳞片蟒蛇一圈一圈盘绕住那具修长柔韧的身躯,它已经很难称得上是一具生机勃勃的少年人的身体,更像是出自于一位厨艺糟糕家伙的手笔烤焦了三分之二的肉块。
整个手术过程中,萨菲罗斯的手腕、足踝与脖颈用金属环牢牢固定,令他无法动弹。
为了惩罚实验体的擅自行动,没有给他注射太多麻醉。他们要这个不乖的孩子在保持清醒与痛觉的情况下,完成这场几乎是全身解剖的残酷手术。
萨菲罗斯没有惨叫,没有呻吟。因为过高的忍耐疼痛阈值,他甚至无法昏厥。
他只是目光失焦地望着头顶苍白灯光,唯有肌肉纤维因刺激揪紧时牵动起大腿颤抖,方才让人明白他的痛觉神经没有失效。
而当克劳德苏醒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留存于金发佣兵记忆里的上一段画面,还是萨菲罗斯升起风墙,转身迎向爆炸的一幕。
那一瞬间的惊讶与震撼依旧在人心头久久不能平息。此刻再看到银发少年为那一举动所负担的后果,克劳德顿时感受到揪心与深深自责。
他本应该提前发觉老人的伪装昏迷,或者将人捆绑起来,在彻底解除危险后再理论其他。
他才是他们中更加年长、且经验丰富的那一个。
造成现在这种情况以及萨菲罗斯必须承受这些全是他的过错。
“放松你的身体,让我来。”他对男孩说。
但不知是因极端疼痛导致人听不清外界声音,还是因为萨菲罗斯不愿理会他。对方并未做出任何回应。
同时,宝条那恶心的声音通过广播传来,在不停骚扰。
“我的孩子,你为什么选择对抗你的指挥官?”
萨菲罗斯缄默无声。
而正在摘掉半块肝脏的机械臂故意偏离角度,令人残余的半截大腿猛地颤抖了一下。
宝条:“你似乎一点也没有悔过的意思,bad boy,这真让我伤心。”
萨菲罗斯依旧一言不发,就好似这只是他日常的一部分。
然而,这间手术室内唯一难以忍受之人终于爆发了。
克劳德搂住男孩,那样突然又用力。他的手指穿过皮肉与骨骼,穿过现实与虚幻界限,将萨菲罗斯的“灵魂”紧紧抱住。
银发少年顿时感觉自己像是落到一团柔软的云絮里,云絮吸饱了阳光与和风,带着熨帖灵魂的温暖从外向内朝他裹紧,直到人恍然意识到那是一双修长有力的臂膀,一副坚实的胸膛,一个用力的拥抱。
疼痛竟在奇迹般地衰减消退。
而与此同时,隔着观察玻璃,宝条看见手术台上的“萨菲罗斯”忽然猛地震动,发出一声短促呻吟,但瞬间掐断。
然后,那副几近半毁的漂亮脸蛋上展露出全然不同于萨菲罗斯的忍耐态度。不是适应与麻木,奇异地让人感受到一种勃勃生机,仿佛柔韧野草为成长能将岩石顶裂,那样一种坚韧与倔强,令冰冷魔晄眼都变得生动起来。
宝条没有表现惊诧,反而流露亢奋、欣喜,嗓音也变得甜蜜起来。
“我早就想跟你聊聊了。”
“初次见面,萨菲罗斯的‘第二人格’。”
第6章
在宝条的视角下,“萨菲罗斯”赤裸胸膛剧烈起伏了一阵,身躯微震微颤过后,被拘束的手指抓挠过身下钢板留下深刻白痕后缓缓攥紧,湿淋淋的冷汗顺着僵直紧绷的大腿滑入早已被鲜血与组织液湿透的下身。
他目光冷漠地转头,看向用以观察手术室的玻璃。
“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可聊的,宝条。”
宝条惊喜地摩挲下颌:“哈,你知道我。”
“是萨菲罗斯告诉你的,还是基于你自己的观察学习?”
“如果是后者,说明你可以在主人格掌控身体时一直维持清醒的状态,与其共享感官。这个现象十分独特,差不多意味着一副大脑同时运转着两副思维,却没出现任何记忆偏差与感官紊乱……美妙,真的是太美妙了!”
宝条已经进入了狂热的研究状态,整个人贴上玻璃,目光痴迷地像是在凝视一件稀世珍宝。
“萨菲罗斯”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想给一个疯子继续散发混乱思维的机会,打算转回头颅,拒绝交流。但宝条下一句话阻止了他的行动。
“公司对于萨菲罗斯在任务中的严重失控感到不满,打算召开会议决定S实验体的培育开发是否终止。”
“你知道当萨菲罗斯被判定为失败品会是什么下场吗?”
然后,他满意地看见“萨菲罗斯”将转了半截的脑袋又扭了回来。怒火中烧的魔晄眼总是危险又威慑,但这一次却偏偏带给人全然不同的感觉,镶嵌于绿藻间的瞳孔仿佛会呼吸般愤怒扩张,浑圆又蓬勃。与萨菲罗斯本人简直两个极端,就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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