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司护卫从乌兰达鲁手中接过那份贺礼,检查过其中没有藏放暗器,只有一枚红色药丸,才呈到裴珩面前。
裴珩看了一眼,欣然笑纳:“替朕多谢北朔王,实在有心了。不过,这是何物?”
乌兰达鲁肃声回答:“此丹,名为大还丹。”
听到这个名字,谢瑾杯中之酒微微一颤,四座也有人开始低声议论。
裴珩挑眉,好奇问:“何为大还丹?”
“大还丹乃南疆神医所制,为稀世灵药,有续命之神效。但凡垂死之人,只需服下此丹,便可再续上十五年的性命,且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裴珩扯唇一笑,只当他是吹嘘夸大,“哦?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丹药,还能续命?”
乌兰达鲁不紧不慢地解释:“江湖传言,皇上或许不知。可十六年前,雍宪帝在萧阳之战中了我军的毒箭,本来已是强弩之末,必死无疑,偶得南疆神医游历至萧阳境内,求来此丹方才保住了一命。直到半年前,也就是诸位都知道的,雍宪帝在与萧阳战败的同一日,寿终正寝——”
座上一阵鸦雀无声。
北朔这是借送礼之名,有意羞辱大雍。
裴珩当然知道乌兰达鲁的用意,可经他这么一说,头皮不由一阵发麻,不禁想起父皇走时的蹊跷。
司谏院的官员实在愤慨难忍,猛然拍案而起:“简直血口喷人,先帝乃因急症发作驾崩,岂会私下服用这等不入流的诡物。什么南疆神医,什么大还丹,大雍皇族的清誉,怎可容尔等北蛮肆意编排污蔑!”
乌兰达鲁并不跟着恼怒,平静的脸上透着一股蔑视:“既是急症,那敢问雍宪帝患的是什么急症?”
“你……!”
谯丽揉了揉太阳穴,皱眉撒娇道:“皇上,吵死了~”
裴珩暂止心中疑虑,笑了笑,出面打了个圆场:“既是北朔王一片好心,朕收下便是,不必争了。”
谯丽也无奈笑说:“是啊,两国难得有机会坐下来,共赏美酒佳肴,何必为了一分小小礼物吵闹呢?乌兰将军,你可知错?”
乌兰达鲁忙认错道:“公主说的是,属下鲁莽失礼了。”
他又面向那帮谏臣:“方才失言,还请诸位大人大量,莫记在心上。”
司谏院的人满肚子愤懑,也只得先往下咽。
谯丽又笑吟吟地看向裴珩:“皇上,我们不如寻点开心的玩儿。听闻贵国大殿下耍得一手好剑,我们北朔人除了爱马,便最爱剑了,不知今日,本公主可否一睹殿下舞剑的英姿?”
谢瑾本在席上默然旁观,忽发觉众人的注意力已到了自己身上。
谭瑛忙含笑出面转圜道:“公主,谢瑾殿下并非伶人,不善登台演绎,若是公主想看舞剑,宫中有专门——”
谯丽不以为意地打断道:“演的多没意思,本公主从小跟着父兄见惯了沙场上的杀戮,就喜欢看真枪实刀的。皇上,您说呢?”
裴珩也用一双含情目看她,你来我往的视线中,暗藏着旁人不知的较量。
片刻,他豁达潇洒一笑:“公主是客。今夜,全凭公主高兴——”
谢瑾听到裴珩这话,心始料未及地抽了下,竟有些生疼。
他这才意识到,今夜原是为自己设的鸿门宴。
裴珩,亦是帮凶。
“这……”在座大雍官员皆微愕。
他们知道皇上平日以刁难谢瑾为乐,可在敌国面前,怎么能这么轻易让自家人丢了脸面。
有官员觉得不妥,起身要向裴珩进言,便见谢瑾先从席上站了起来:“舞剑而已,在下乐意奉陪。”
裴珩目光一深,就看着谢瑾借了身后一名护卫的长剑,径直走到了殿正中。
谢瑾握住剑柄,缓缓拔剑出鞘。利刃映出他清冷如霜的面容,随着身后古琴作鸣,他剑锋“唰”的一落,起势的动作便直指向了主座之人。
“慢着。”
谯丽又叫住了他,挑剔道:“殿下是打算干舞剑么?这可不好看。”
谢瑾收回了动作,冷声问:“公主还有何赐教?”
谯丽从侍女手中取走一物,扭腰走到了谢瑾面前,笑着说:“本公主给瑾殿下两个建议。要么脱下鞋袜,在手腕脚踝处皆系上此物,舞起剑来,定十分赏心悦目——”
她指尖拎了几串由红绳串起的铜铃铛。
那是青楼小倌和妓女用来讨好客人,才会佩戴的助兴饰物,红绳轻轻摇晃,便能发出酥骨清脆的响声,涩意非常。
谢瑾拧眉,清冷的面上掠过不快:“那第二个建议呢?”
说是建议,实则是选择。二选一,他不能一个都不选。
谯丽笑得更娇艳了:“第二个么,便是请我们乌兰将军同殿下一起舞剑了。不过刀剑无眼,此曲之后,殿下是死是活,本公主可不敢保证。”
无非是当众受辱与当众赴死的区别。
乌兰达鲁的剑,试问天底下几人能接住?
但凡他动点真格,谢瑾必死无疑。
裴珩在桌下不由暗攥紧了拳,打算开口作主,直接为谢瑾选铃铛戴上。
哪知谢瑾已果决地走到了乌兰达鲁面前,持剑拱手一拜:“乌兰将军,请赐教了——”
第53章 伤口
殿内肃可闻针。
众人见状, 无一不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当事人乌兰达鲁并没有急着起身应战,从容儒雅一笑:“殿下,你可知我的剑一旦出鞘, 必得饮血。你可想好了?”
谢瑾面不改色:“能向乌兰将军讨教剑术, 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话音刚落, 那把玄色重剑瞬息间就从乌兰达鲁的剑鞘中飞出,盛气逼人,直朝着谢瑾的下腰砍来。
所幸谢瑾反应极快,腰力遒劲, 上身迅速后仰至与地面持平, 再轻盈如燕地屈膝下压半寸。
那剑锋不偏不倚擦着他的鼻尖, 疾驰而过。
第一招就如此惊险,曲未弹奏到高昂之处, 杀气已在殿中渐渐蔓延开来。
“谢瑾殿下, 好身手——”
“是将军好剑。”
下一刻,乌兰达鲁又将剑尖轻蘸杯中之酒,而后原地不动,只将剑凌空一挥, 三滴酒便从剑尖上分离而出, 以肉眼难觅的速度击向谢瑾——
酒滴透明无状,谢瑾也辨认不出,只能循声而避。
猝不及防, 他身后左右的殿柱中便分别多了两处水滴大小的凹陷。
最后一滴慢了半拍,却直飞溅入谢瑾的右耳。
他眉间一凛, 察觉到耳间一凉,就见了血。
鹂鸟也染红了。
谯丽在座上悠悠地鼓起掌来:“以剑力入酒滴,这一招真是妙啊。皇上, 您说精彩不精彩?”
裴珩紧握着杯盏,也对她眯眼一笑,吐气咬字道:“嗯,相当精彩。”
谢瑾听不见别的声音,余光往上座看了眼,眉框稍压低,逼着自己集中注意力,不甘道:“将军,再来。”
乌兰达鲁轻声一笑,便持剑冲了过去,与他正面交起手。
谢瑾以绰约灵动的身法,躲避着乌兰达鲁凌厉强势的进攻,招招式式刺激惊险,一张一弛间,又恍如惊鸿游龙之姿。
他的身段如雨后之竹,柔韧而挺拔,在生死较量中,还真有几分持剑起舞的翩然意蕴。
令观者或叹为观止,或惊心动魄,皆是一阵头皮发麻。
有几名雍臣实在看不下去,跪到裴珩身旁直言劝谏:“皇上,让大殿下和乌兰将军速速停手吧,如此下去,非要在长昭殿上出人命不可啊!”
“大殿下若是死于北朔使团的接风宴,如何与大雍臣民交代?只怕两国关系到时会变得更为复杂啊!”
裴珩始终充耳不闻,他抿了一口酒下肚,除了握着酒杯的指腹用力得有些泛白,简直就像是个置身之外看热闹的人。
“……皇上今日当真要为了这个妖女,残害手足吗!?”有人一时激愤之下,当着使臣的面就说出了冒犯之辞。
可不等谯丽听言变脸,裴珩先严肃了几分,眉梢一挑,冷冷道:“拖下去吧。”
“皇上——!”
殿上的琴声顿时如雨珠般急切,较量还在继续。
“殿下,光躲可不行。杀敌,还得靠拼。”乌兰达鲁轻松压制了谢瑾的招数,还起了指点之意。
谢瑾咬牙又挡住一剑,没有应答。
他知道硬拼自己必不是乌兰达鲁的对手,所以只能用巧劲,先磨耗敌人的耐性。
几招下来,乌兰达鲁虽毫不费力,可的确渐渐起了速战速决之意,他盯准了谢瑾的一处要害,准备一招制胜。
而谢瑾避让防御许久,也终于在此刻找到了一丝破绽。
电光火石间,他再次侧身而探,做了个迷惑性的动作,剑锋陡然急转,借势而上。
眼看就要得手,不想被乌兰达鲁识破后,还是他的剑要更快一筹!
谢瑾的左侧后腰处顿时一阵疼痛难忍,后半招便失了力道,费劲周折,最后只砍下了乌兰达鲁毡帽旁的一缕灰发——
乌兰达鲁盯着谢瑾那腰上的血痕,稍稍一顿,忽就收剑止息,不欲再战:“殿下,承让了。”
曲声骤停。
谢瑾一时疼痛难忍,额上直冒冷汗,只能用剑勉强撑地站着。
他腰上的衣服也破了,实在有些狼狈,低声喘气道:“是将军承让了……”
裴珩松开酒杯时,才发觉自己的手臂因紧绷过久,青筋凸起分明,酸肿得厉害。
他见乌兰达鲁将剑丢还给手下,坐回席中,脑后紧绷着的那根弦才得以稍稍松弛。可他望见谢瑾受伤的背影,脸色还是无法控制地阴沉了下来。
一旁的谯丽似乎还未尽兴,别有意味地娇嗔道:“将军,怎么这就停了呢?本公主都还没看够呢。”
乌兰达鲁摊开手掌心,将那一缕被谢瑾斩下的头发展示给她,温和玩笑道:“公主,属下方才险些丧命。今夜酒劲也上来了,不如下次有机会,再寻谢瑾殿下切磋——”
……
北朔人最能饮酒,天生就是海量。直到戌时三刻,宴会才散。
众人又东倒西歪忙着迎送北朔使臣回驿馆,没人顾得上谢瑾,他就独自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了弄月阁。
灵昭听到他的脚步声,便察觉出了不对劲:“殿下受伤了?”
谢瑾费力坐到榻边:“嗯……麻烦替我去取些外伤止痛的药膏吧。”
灵昭便去柜子里摸药,鼻尖又轻轻一嗅:“殿下还流血了,可要去请御医?”
谢瑾情绪意志皆有些说不上来的低沉,半垂着眼皮虚声道:“今夜太晚了,这伤不算深,明日再说吧。”
灵昭也没再多说,帮着谢瑾简单处理了那腰后的伤,便退下了。
谢瑾又强撑着身子换了衣裳,洗漱一番,才躺到榻上准备歇下。
没过多久,就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谢瑾刹那听闻,便不觉睁开了双眼。
相处久了,他如今能够分辨出裴珩的脚步声。
但他今夜或许是太累了,提不起劲,私心不太想理会人,便保持着背对门口的姿势,装作睡着了。
出于某种默契,裴珩也能轻易分辨出谢瑾是在假寐。
他在榻边站着,看了写瑾一会儿,才艰难地启齿道:“皇兄,让朕看看你的伤。”
裴珩见谢瑾没什么反应,便要直接去掀开被褥。
谢瑾一转身,便用腕挡住了他的手。
裴珩望见他此时冰冷苍白的脸色,心中滋味难言,呼吸稍滞,又耐着性子说:“朕看一眼就走。”
谢瑾轻压了下唇角,虚弱回绝道:“已处理过了,没什么可看的……”
“让朕看看!”裴珩急得低吼了起来。
谢瑾怔了一下。
裴珩见他虚弱分神,就立马强势上手,趁机解开了他里衣下排的扣子,将衣角迅速撩了上去。
但见他那柔软白皙的腰上有一道约半寸长的剑伤,不算宽,但有些深度。而且因包扎得过于草率,过去了这么久,伤口居然还没结痂,甚至还在往外渗血。
裴珩皱眉沉声:“这是谁给你弄的?!”
谢瑾被他这样近距离地盯着自己的身体,有些无所适从,怔然低声:“灵昭。”
裴珩气又涌了上来:“心可真大,竟敢让一个盲女给你包扎?”
谢瑾觉得这没什么可指摘的,淡淡解释说:“我院里只有灵昭能帮忙,何况这伤口位置偏后,我自己也看不见。”
裴珩遽然发狠:“皇兄,不要狡辩……”
他没再废话,就暴躁地将腰上原先的布条拆卸了干净。然后将谢瑾的身子反过来放下时,动作又格外小心翼翼。
他从怀里取出一盒新的药膏,用手指蘸取,均匀仔细地敷在了那伤处。
被冰凉的药膏一刺激,谢瑾的身子止不住颤了下,轻声抽气道:“没有……狡辩,已上过药了,没那么快见效而已。”
“别动了!”裴珩强硬得不容置喙。
谢瑾还是觉得这个姿势别扭,轻声一叹,说:“乌兰达鲁没动真格,不然,我在长昭殿时就该被一剑穿心了。”
提到这个,裴珩胸中更是难平,愤然责骂道:“原来你也知道与乌兰达鲁交手的危险,那为什么还——”
他又一下噎住了,很难不心虚理亏。
今夜分明是他传召谢瑾前去赴宴……
也是他默许谯丽公主当众戏弄谢瑾,逼他在铃铛和在乌兰达鲁中二选一……
他是最没有资格质问谢瑾的人。
谢瑾扭头抬眸,似也看穿了他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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