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压低眉框,将手肘往后用力拉开大弓,而后将箭尖对准了裴珩——
四目相对。
他们曾对视过无数瞬间,目光交错中有过嫌恶生恨,有过欲望裹挟,也过有爱意缠绵。
可这一刻,他们仿佛是隔着生死,透过那夺命的箭锋,在窥探祈求彼此的真心和信任。
裴珩忽没了挣扎之念,无力地合上了沉重不堪的眼皮。
嗖的一声。
箭矢飞出!
所有人这才看清,谢瑾已在拉满弓前的一瞬间,始料未及地调转了方向——
那一箭居然直直射穿了乌兰达鲁的手臂!
“将军!”
乌兰达鲁痛得一阵低嘶,掌中重剑便“哐当”掉在了地上。
下一刻,谢瑾便踩着围栏,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以如影之姿飞驰,持弓夺剑,赶到了裴珩身边。
第64章 逃生
“阿瑾——回来!阿瑾!”
康怀寿顿时脸色大变, 气得额上青筋暴起。
谢瑾却头也不回,一把将裴珩从地上拉起,而后把他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 趁隙还用剑挡了北朔兵几刀——
奈何他手中的这把北朔剑不太趁手, 剑刃短而沉重, 无法使出全力。
他又望着肩上重伤昏迷的裴珩,心急如焚:“阿珩,醒醒!”
裴珩感受到谢瑾身上的气息,蹙眉费力, 眼皮才勉强撑开一道缝:“哥, 用我的……剑。”
谢瑾心神微晃, 这是第一次听他唤自己“哥”。
可他没时间迟疑,从裴珩手中拿过那把沾满热血的金色御剑, 便以身护着他进攻。
居然也硬生生从北朔士兵的重围中杀出了一条路!
谯丽见状坐不住了, 挑眉厉声:“别让他们逃了!”
乌兰达鲁咬紧牙关,当即就拔出了大臂上的箭支,而后犹如折断筷子一般,丢弃至谢瑾脚下:“殿下舍不得杀, 只有乌兰来代劳了。”
说罢, 他拎起一柄砍刀,便往谢瑾身旁的人砍去——
情势危急,间不容发!
谢瑾眼中霎时只剩下裴珩一人, 所有感官被无限放大。
他顾不上预判危险,便挺身上前, 反手持剑,“刺啦”一阵尖鸣,最后用御剑的剑柄强行截挡住了乌兰达鲁向下的刀刃。
这一招几乎耗尽了谢瑾全身力气, 指尖一瞬都溢出了红。
他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这个动作太过局限,何况在乌兰达鲁这样的名将面前,任何反抗都无异于螳臂挡车。
可刀下就是裴珩的命……
撑不住也得撑!
乌兰达鲁见他如此不计后果地冒险,又刻意施加了几分力道,将那刀锋强压下半寸,以势沉声逼问:“有人费尽心思要把皇帝之位送给你,何必非做亡命徒?”
那刀尖已挨到了谢瑾的额,挤压出了一道血痕。
楼上高呼:“乌兰将军,莫要伤害阿瑾——!”
乌兰达鲁此时拧眉望进谢瑾那双茶色的眸子,不知是康怀寿此言提醒了他,还是因为臂上的箭伤发作,神色中似有了一丝动摇。
谢瑾立马抓住了这个机会,抬腿便往乌兰达鲁的心口踹了一脚,脚背顺势勾了下砍刀,拉开了距离。
可这并不足以令自己和裴珩脱身,就算乌兰达鲁只有一只手臂,也足以应付他们两个!
想要活命,还得想别的办法……
果不其然,对面杀招又起——
裴珩瞥见那刀光寒影,硬逼着自己清醒几分,忽咬牙推开了谢瑾。
于是又是后背一剑,鲜血淋漓!
“阿珩……!”
谢瑾瞠目,脑后之弦已无法更紧绷,一把伸手去接住裴珩,而后决绝提起了御剑,将剑锋抵在了自己颈间!
以死相逼。
康怀寿愈发气急难遏,拍栏呵止:“阿瑾,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剑放下!”
乌兰达鲁也是一愣,放慢了动作。
“别过来……!”谢瑾又将剑刃贴近了喉咙几分,粗重喘息间,他还不忘握住裴珩的手掌,将他顺势护到了自己身后。
“退后。”乌兰达鲁果然放下了刀,其余北朔兵也听令纷纷撤后,不再轻举妄动。
周围斥满血腥的空气,骤然凝结成冰。
谯丽此时从帘内走了出来,忍不住拍起手来,笑意阴狠:“好一对痴情兄弟、亡命鸳鸯,要死就死一双。谢瑾殿下,早就听说你是个心性坚韧之人,今日一见,还真是如此。既然好言相劝劝不动,那本公主也愿意成人之美,成全了你们——”
“公主此言差矣,”谢瑾疲惫声中透着笃定的冷意:“今日我若死了,你以为,你们能活着离开建康么?”
谯丽面色一凝:“你胆敢威胁本公主?”
谢瑾抬眸,神色晦暗地往康怀寿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说:“今日我虽忤逆了我的老师,可他能与你们联手设下此局,全因太过高看我,误视我为珍宝……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要做成此计,势必已掌控了方圆十里内的兵力。”
死生边缘,他手心直冒冷汗,面上却镇定如斯:“公主,别忘了你们还在建康境内,使团此行不过三百人。你若是杀了我,等同亲手撕毁了与康太师的合作,到时公主、乌兰将军,还有胡图赛将军,注定回不到北朔大都。若是不信,只管一试——”
谯丽与乌兰达鲁用北朔话交耳低语,不知说了些什么。
她又按捺住胸中之气,不快对谢瑾道:“那你想要如何?”
谢瑾清冷的面庞显出一丝决绝:“今日我誓要与他共存亡,为兄长、为人臣,我都得死在他前面。”
裴珩已几近昏迷,耳边隐约听到这话,不由更加攥紧了谢瑾的手心,求生之欲从未如此强烈。
谢瑾任由裴珩握着,继续放话:“可公主碍于与康太师的合作,你们杀不了我。所以放我们走,也是给使团机会——”
谯丽傲慢一笑:“分明是你在求饶,怎么就成给我们机会了?”
谢瑾:“皇上重伤回宫后,建康兵力必定第一时间倾巢而出,追杀使团,但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退一万步说,太师敢以勾结北朔之名诛杀君上,难道就不能事成之后过河拆桥,就地诛杀异族么?”
谯丽拧眉,被他说得一时无言以对。
“公主,与敌同谋,本就是一桩死局。大雍和北朔就算要斗,也得来日在战场上一较高低,方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乌兰达鲁低声又对谯丽进言相劝:“公主,他说得不无道理。而且,他不能死。”
谯丽沉肩呼出一口气,心中也一番权衡思量,便背过了身,权当无视放任。
“多谢。”
康怀寿料到此局终是白费心机了。
他陡然狂笑起来,哽咽之语中尽是失望:“你糊涂啊,你当真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帝位……!你可知,今日裴珩若是不死,明日死的,便该是为师了!”
谢瑾微微一愣。
可这本不是他该面对的选择。
他也不愿做任何选择,只想凭当下的本心行事。
“老师……对不住了。”
谢瑾持剑朝他作了个揖,便没有再迟疑,转身抱着裴珩从窗外翻身而出。
“阿瑾——!”
不及康怀寿下楼,两人已顺着屋檐滚落下去,仓皇跳到了街边。
这一带太过偏僻,容易遭人埋伏。
哪怕北朔使团就此罢休,康怀寿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将事情做到这份上,定会留足后手。
只怕很快会有刺客追上来。
谢瑾吃力地背拽着裴珩,不敢半分懈怠停歇。
他寻到了来时的那辆马车,一剑凌厉斩断了马车的横木与马颈上的鞧带,就抱着裴珩先上了马背。
“驾——!”
两人共乘一马,谢瑾从后环住裴珩的身体,掌着缰绳,挥鞭疾驰而行。
裴珩也知道他们并未脱离危险,虚弱提醒:“皇兄,返城中几条道上,恐也有埋伏……”
“嗯,”谢瑾越是紧张,神色就越是寡淡:“我们先往西行改道郊野,那边有镇村,且离谭相的府宅近。你伤得太重,恐怕拖不到入宫了,得想办法尽快包扎医治。”
马不停蹄。
裴珩望着谢瑾坚毅清冷的侧脸,忽笑了起来。
结果不慎被喉间泛上的血给呛着,又面色痛苦地咳了几声。
谢瑾低眉无奈:“都伤成什么样了,还有心思笑?”
裴珩听话敛了笑,可没放过眼前名正言顺向谢瑾示弱的机会。
他借着马背上颠簸,仰面往后,将脑袋枕靠在谢瑾肩上,微眯起勾人的狐狸眸子:“皇兄今日……好生英勇啊。”
第65章 病症
谭瑛不喜闹市, 她自立门户以来,就一直居住在城西一间宅院。
天色正暗,后院的门就被人重重拍响。
相府下人一打开门, 着实吓了一跳, 只见两男子满身是血, 一个疲惫至极,一个不省人事,却彼此紧紧依偎着。
“皇上重伤危急,速去、速去告知……你们谭相!”
……
很快, 裴珩就被安置在相府厢房中。谭瑛先请了附近的大夫为裴珩清创止血, 又让人暗中传召御医过来。
已过半个时辰, 眼见血水还在一盆一盆地往外端。
忙活半宿,谭瑛站在屋外, 才对谢瑾抛出心中诸多疑虑:“殿下, 皇上究竟为何会伤成这样?而且皇上身边怎么只有您,殿前司为何无人伴驾?”
“说来话长,”谢瑾面色发沉:“简而言之,是我老师与北朔使团联手设计弑君……至于皇上为何会只身冒险去见使团, 我也尚未弄明白。”
谭瑛清丽的脸一震:“弑君……康太师和使团?!”
她一时无法将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谢瑾目如寒星, 焦灼和不安都藏在里头。
他转向谭瑛一揖,郑重道:“谭相,皇上不知几时能醒, 但有些事刻不容缓。为稳朝中大局,在下不得不先擅作主张, 恳请谭相相助——”
谭瑛神情微肃,也躬身朝他一拜:“殿下已于危难生死间营救回皇上,还有什么要做的, 吩咐便是。”
谢瑾身子疲惫,思路仍然清晰:“皇上伤势未定,不宜对外声张,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动摇人心。还望谭相能暂时封锁贵府今夜所有消息,同时宫中也需有人应对,这是其一。”
“其二,谭相需派可信之人速持御前金令,密调殿前司两千与城防兵一千,分为三股。八百人马护卫相府,确保皇上安全;大部队则往北,震慑北朔使团,好让他们尽快撤离建康;余下的……暗中布控康太师与他的同党,防止再生动乱。”
谢瑾说到这,忍不住涌上一股气,咳了几声。
谭瑛有些担心,先岔开了话:“殿下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您身上也有伤,不如先去歇息?”
“无碍,”谢瑾调整平复了下,又继续说道:“还有其三,眼下秋闱刚刚结束,康太师只怕无心再担任主考官一职,但科考关乎国运,还有那么多考生在建康等待结果,不可因此耽误张榜与改制事宜。所以,谭相还需分出心思,与吏部和贡院尽快商榷对策——”
谢瑾刚历过生死,还能思虑得如此周全,且有条不紊,谭瑛也对他心悦诚服:“殿下所言极是,旁的还有么?”
“这几件最要紧,其余的,我想等皇上身子好些,与他商量后再作打算。”
谢瑾抬眸望向檐后疏月,添了分凉意:“眼下他伤情未定,生死未卜,我无法分心处理旁的事务。所以朝中之事,还得劳烦谭相多多费心了。”
“殿下言重了,这亦是琼珠职责所在。”
……
头几夜往往是最难挨的。
果不其然,后半夜裴珩身子就开始烧得滚烫,浑浑噩噩间,呓语不断,连昏睡时都狰狞。
相府的下人没在御前伺候过,畏缩放不开手脚。谢瑾便一直守在裴珩榻前,换药喂水皆由他亲自照料。
次日夜间,裴珩才被梦魇彻底惊醒,一时间大汗淋漓。
“哥……!”
谢瑾晚上与谭瑛议了事,刚趴在榻边闭目歇会儿,听到这声就清醒了,下意识先用手背去贴他的额:“阿珩?”
热已消退了。
“来人!”他眉宇还未及舒展,便去传召屋外的御医。
几名御医仔细看过后,确认裴珩腰间和心口两处最重的伤已不足以致命,算是渡过了险关。不过全身伤口愈合还需一段时间,精气神也得慢慢养回来。
直至此时此刻,谢瑾紧绷了两日的神经才得以松弛下来。
可紧接着,心底一股压抑已久的怒意又漫了上来,取代了他这两日的不安焦灼。
御医退了下去,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裴珩从前也吃过不少苦,可眼下实在娇气得很。他的眼皮耷拉半垂着,对着谢瑾,唇微微翕动央求:“渴了……”
谢瑾面色稍暗,还是先耐着性子起身去倒水,试过冷热后,扶裴珩坐了起来。
裴珩本想趁病让他喂自己,可一瞥见谢瑾眼尾的愠色,又把话憋了回去,接过杯子自己喝。
他用余光察言观色,过了会儿,又示弱试探:“皇兄……?”
谢瑾胸中意气还是无法消解,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肃声问:“所以,皇上为何要去那偏僻之所,单独会见北朔使团?就算要见,又为何不事先告知朝中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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