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作为天道,最后一点保住他的命的方法,似乎便只剩下将他的灵魂重重封印起来,无知无觉,无喜无悲,方可指望着在那酷烈的精神刑囚之中,保留一线生机。
相阳秋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向后退,高大的身躯不断往下倒,最后倒进他平时总依靠的榻上,几乎都动不了。
幸讷离便也眼观鼻鼻观心,没敢继续说。
过了良久,魔尊方才又开口,他的声音疲惫,似乎透出一种独属于上了年纪的老人的苍凉。
“还有什么办法?”
幸讷离立刻领悟,尊上这样问,是低头认输。
他竟如此轻易认了输,不再执着与天道角力,不再追求虚妄的神位与永生,他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样,为自己所在意的东西退步,愿意接受任何还有希望的尝试。
幸讷离沉吟片刻,老老实实说出他所知的,最后的希望。
“九观树,”幸讷离说,“剑仙他老人家当年以‘万物生’入道,神魂中都带有无限蓬勃的生化之力,或可扭转乾坤。”
相阳秋问:“可是要我将那树炼了丹,喂给他吃?”
幸讷离吓了一跳:“不可不可不可,九观树绝不能出差错——尊上,剑仙当年境界是比您、咳咳……他距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那树能接引天道,正好小公子也是天道承认的‘那个人’,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借那树的——”
幸讷离都没有说完。
绝不允许任何魔擅入的殿门突然间被敲响,外面传来百里神极为小心翼翼,却也抑制不住,透露出兴奋的声音。
“尊上,尊上,”百里神恭敬地隔门禀报,“延宕川传来消息,阵眼已破,那守护人间的封印,马上就要消散了!”
幸讷离:“……”
相阳秋的眼皮危险地一条,他五指成爪,殿门骤然破裂,魔界最强大的百里护法被隔空抓来,脖颈砰地掐在魔尊掌心。
“九观树呢?”相阳秋危险的声音中,含着不容错辨的颤抖,“那棵树怎么了?”
百里神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在瞬间感到死亡的迫近,又不敢不答,连畏惧的声音都只能被硬挤出喉咙。
“九观树……倒、倒塌了。”
第83章
即使是最擅风险预警的万丈点星斋, 同尘道尊庄和光也没有想过,九观圣封,甚至都没有护持完人间最后一百年。
那期限只延续到区区一半, 随着九观树倒塌, 封印便被轻而易举地破了。
九观树倒, 甚至不是因为魔尊多么无所不能,魔族多么强大善战,而仅仅是因为,在守阵的修士中, 出了叛徒。
叛徒砍倒九观树, 是因为他唯一的儿子在仙魔大战中受伤太重, 多年来昏迷不醒,在尝试诸多途径都无果后, 他听从了擅魅惑的妖魔蛊惑, 以为那棵巨树倒塌时逸散的仙灵之力,能弥合他儿子碎裂的元婴。
然而很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九观树倒了,他儿子也依然没有醒来。
因为当年那位修士元婴破裂, 之所以没有死, 正是因为在封印降下时,九观树最后散放过一次“万物生”的生化之力,堪堪保下了一群幸运的修士, 给他们吊住了渺茫的生机。
那之后,在九观圣封的护佑下温养百年, 幸运儿们便自会醒。
但如今树倒了,封印破了,九州最后一处充斥着“万物生”的领域, 再也没有了。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日后,随着调查,随着人们口口相传,慢慢让每个人都清晰明了的。
而在当下,镇守在延宕川的修士和凡人们,只觉得天要塌了。
因为九观圣封许进不许出,人类可以去魔族的地盘,而即使是魔尊那样的强者,也没法通过封印,到人间来。
因此所有人都疏忽了,不论是各大仙门,还是大夏皇朝,所有人的精力都被放在拦截上——不让人和妖进入封印去,拦住所有试图冒险寻宝的人。
怎么能想到,会有人丧心病狂,去毁坏九观树。
那简直是违反正常人思维逻辑的漏洞,是即使事情已经发生了,所有人如梦方醒,都会冲口而出一声“荒谬”的事。
可是在所有人的视野里,那棵通彻天地的大树就那样缓缓倾倒,像一个终于倒下的守护神,遮天蔽日的树冠上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微茫。
——没有任何人能将那些逸散的能量吸收入体内,它们全都像感应到某种召唤,义无反顾地向天外飞去,像一群在夜空拱卫月亮的星星,拖着漂亮的尾巴,不再有一丝留恋。
有人开始痛哭失声。
哭声仿佛会传染,越来越多,连成了片。
从延宕川最中心开始,伴随着无数被放出的灵符、仓皇赶去送信的信使,这桩天大的噩耗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散播出去,转眼传遍了九州。
一盏盏灯火渐次亮起,一个个家庭被惊醒,空气中仿佛蔓延着某种无法逃离的浓郁哀伤,让所有人在惊慌失措的同时,本能地感到悲哀,本能地流下眼泪。
深夜的城镇都开始喧闹起来,无数人走上街头。
即使是名山大川,各大仙门所在之地,钟磬之声在子夜突兀地响起,无数修士驾驭着各自的法宝,升上夜空,面面相觑着,都在同门脸上看到相似的泪痕。
“九观树倒了?”
“怎么可能!不是说至少能坚持一百年吗——”
“那封印、封印呢!”
“魔族又要杀过来了,救命,我不想死!”
“那个守夜人,他是不是还在坚持,他不放弃的话,是不是我们也不会死?”
“不可能,不可能的!九观树怎么会倒?自我记事起它便屹立在延宕川,它怎么会倒!”
“剑仙不在了,他终于也不再护佑我们了……”
……
嘈杂的声音充斥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其实没有人真的想交流,所有人都只歇斯底里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嗡嗡嗡,嗡嗡嗡。
声音汇聚成巨大的洪流,席卷成滔天骇浪的恐惧。
九观树倒了。
修真界的天都好像要塌了。
五十年前的噩梦仿佛还犹在眼前,数不清的人在可预料的末日前仓皇逃窜,却又没人知道,还能逃到哪儿去。
传言中,不弃山唯一的金仙是闭了死关,长眠不醒,连五十年前那样的大战,都没能让他出关。
其实没有人知道,这片大陆上,到底还有没有可堪与魔尊一战的金仙,所有人都想到了那个可能,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不弃山的玄机仙,或许早也已经陨落了。
这片大陆,或许真的早已被神明放弃,成为诸神遗忘之地。
不弃山脚下的人,在一夜之间越聚越多。
人们还抱着最后一丝微渺的希望,祈求在末日来临之前,神明的最后一次垂怜。
或许他们能等到呢?
不弃山从五十年前便开始扇门紧闭,宣称在为阻止魔尊而努力,那现在呢?有结果了吗?
热切而焦躁的空气凝聚在那一方天地里,没有人敢腾空硬闯,不管是多么强大的修士,都只敢双脚落在地上,仰头往那些在云端隐然浮现的群山。
不弃山是仙门之首,那一片奇迹般整个浮空的山脉,在过去的一千年里,几乎是每一个修士心中的圣地。
他们盼望着,祈祷着,奇迹能再一次发生,会有人再一次挺身而出,保护住所有人。
仙山高高在上,寂静无声,仿佛垂眉敛目,无悲无喜的神明。
……
“你、说——”
相阳秋几乎听不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什么?”
百里神呼吸困难,几乎要被他掐死,这位为魔族殚精竭虑的大护法满心惊恐,不知他们无所不能的尊上,是否又一次走火入魔了。
他眼角看到尊上后面一身绿的幸讷离,竹子精满脸惨不忍睹,拼命跟他比划“闭嘴”。
可魔尊问话,他不可不答。
百里神努力稳住声线,将刚从前线传来的大喜报,用最简短的语言,又重复了一次。
幸讷离:“……”
带不动,死脑筋真的带不动。
魔尊在一瞬间突然很安静,好像完全失去了作为生物的呼吸,连血液都不再流淌,心脏都不再跳动。
然后,爆裂而磅礴的魔气,一瞬间以他为中心爆开。
那是一场太过巨大的爆炸,比之先前,使主殿灰飞烟灭的那一场更盛,简直要将整个无相宫都夷为平地。
爆裂的气流唯独绕过了一张床,其余的,都排山倒海般向四面八方推去。
幸讷离早有准备,一把扯住被震晕的百里神后颈,朝早已看中的遮挡物之后躲去。
可即使只被那沸腾的魔气一扫,并不擅长打斗的医尊护法都心神俱震,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心脏痛得像是也要炸开。
周围噼里啪啦的连锁反应不绝于耳,幸讷离压住同僚,很怂地在床后头趴了许久,才敢战战兢兢地冒出一点头。
就与静静站在床前的尊上对了个正着。
“……”
现在缩回去,还来得及吗?
幸讷离战战兢兢,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尊上的目光虽好像放在朝他的方向,却根本都没有看他。
魔尊在注视着安安静静闭着眼的燕拂衣,黑红的魔气极不稳定地翻滚,却一丝都没有伤到在场最为脆弱的人类。
幸讷离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觉得,无心无情的尊上眼中,甚至有几分凡人般软弱的潮湿。
“幸讷离。”
魔尊忽然间出声,他的声音堪称小心翼翼,就好像很怕稍微用大了力气,便会吹熄面前摇曳的烛火。
“你还有没有办法救他?”
这属实有点强魔所难了。
魔尊说:“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幸讷离一愣,他把昏迷的百里神扒拉到一边,站直了身。
那个曾让他也感到很可惜的小道君躺在床上,深红的魔纹甚至仍在他皮肤上闪烁,其余可怖的伤口也不计其数。
命运委实是很难以捉摸的东西。
今天早些时候,幸讷离也身在乌毒牢狱,亲眼看着那时魔尊父子对峙,快要被点燃的空气一触即发,也是为了这个人。
可那时候,魔尊站在与现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便是再能窥破天机的仙神,恐怕也预料不到竟还能有如此离奇的转折。
那时候,是少尊……恐怕现在已经不是了——是相钧苦苦哀求,求魔尊放燕拂衣一条生路。
现在的魔尊,所求的也是这一点。
可他又能去求谁呢?
或许,如果他真的如自己所说,愿意低头认输,愿意折节相请,愿意也像一个无能荏弱的凡人那样,去“求”的话。
但……
幸讷离难得竟然犹豫,他不确定自己若说出那最后的法子,是否是对的。
他终究自己也是魔,从不愿向假仁假义的仙门低头。
他为此放弃的东西已经太多,以至于都不能想象,若有一日,会劝另一个魔回头。
那无异于向自己承认,他曾做的一切都是年少轻狂,他不惜背约负盟、义无反顾地选择的一条路,有可能是错的。
“……不弃山。”
最后幸讷离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的时候,连自己都会觉得惊讶。
“不弃山有一口不老泉,”说出口之后,气机反倒顺畅起来,“如今即使是我,也已经对他的灵魂无能为力,尊上。”
幸讷离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严肃道:“但不老泉夺天地气运,能无视任何法则,延续一个人的生命。”
魔尊微微一动,暗红的瞳孔终于落在这胆大包天的竹子精身上。
幸讷离心里打了个磕绊,硬着头皮说:“就……如果能至少吊住他的命,或许日后,会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
又是沉默。
幸讷离反刍了一下,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东西,忍不住暗暗叫苦。
别人不知道,他这从千年前起就跟随尊上的老魔,还能不知道吗?
魔尊相阳秋,此生最恨有二。
一是战斗时被人插手。
不论是输是赢,只要是相阳秋认准的对手,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打断他们之间的较量。
反正他怨气所化,并不会死,只要不认输,就不会输。
二是不弃山的应玄机。
应玄机在相阳秋与谢九观相斗时,永远能从任何角落、任何时机突然冒出来,偷鸡摸狗、损招尽出,才让魔尊与他最想决出胜负的那个人,最终都没能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斗。
但那有什么,那有什么?
你儿子都马上要死了,跟老对手低一下头怎么了!
不就是先暂且跟人界和谐相处,然后借着谈判去讨一口泉水喝,换我肯定立刻就去。
魔尊垂着眼睛,他暗红色的睫毛眨了一眨。
幸讷离敏锐地从中察觉出松动,他甚至看到尊上正要微微点头。
可他还是没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就在这一天中第二次,被人打断了。
破房山的声音从远远的废墟之中传来,夹得像三天没吃饭。
“尊上,”这位一向粗豪的护法扭扭捏捏,“仙门……仙门打过来了。”
幸讷离:“?”
破房山继续很委屈:“我们打不过——不弃山那位玄机老祖,他他他、他出关了。”
第84章
李浮誉刚醒来的时候, 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片云雾缭绕的莲池,洁白的莲蓬开得正盛, 无数金鳞的鱼儿纵游其间, 仿若梦幻仙境。
然后他一翻身, 发现自己正躺在万丈高空——那莲池也是悬浮在万丈高空,好像一喘气就会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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