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宋琼瞪大双眼,从前被姐姐追着念叨的记忆浮现眼前。宋瑶抽出被压在桌上的宣纸,仔细端详一番:“是啊,明日起由我教授策论课。”
书院每日辰时上课,酉时下课。城中多授些四书五经之类的课程,军营中则专攻策论和战略。宋琼第一天上课时便立下规矩:“在书院,只有师生,大家一视同仁。”故每个人不分彼此,都可进书院上课。
花璎因练兵只上军事课,由于来得迟了些,学堂里几乎已没有空位。谢双见状挪了挪身子,给她腾出一个位置。花璎颔首致谢,撩袍坐下:“是谁教课?”
“军事课由俞夫子上,是我们六道门中人,在军事方面颇有造诣。”谢双本以为花璎心高气傲,不会愿意听人授课,然而花璎深知自己对宋国局势和地理环境有所欠缺,所以一直虚心学习,未敢怠慢。谢双不禁刮目相看。
“在下俞瑾,今后由我教授军事课。今日所讲,乃出兵前必备的流程:庙算。何谓庙算?引孟德之言,即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诸般事宜,皆计于庙堂……”
上一堂策论听得宋琼抓耳挠腮,半日下来她早没了精力,撑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对俞夫子印象不深,只记得此人虽学识渊博,却总戴面具,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想到会跟着六道门一起来青州。先前她没有怎么仔细观察,此时听着俞夫子的声音,宋琼觉得十分熟悉。她暗念两遍“俞瑾”这个名字,心中隐隐萌生一个想法。下课后她叫住俞夫子:“皇兄,是你吗?”
俞夫子缓缓转身:“你皇兄是谁?”
宋琼本想说“别装了”,但想想非常时期,他这么做也许有他的理由,便道:“抱歉,夫子,我或许是认错了。”俞瑾点头:“没事儿多花心思在功课上,考核日很快就会到了,届时堂堂玉京军之首吊车尾,仔细丢脸。”宋琼听这个语气分明是宋怀瑾,笑着作揖:“弟子遵训。”
阿玖见宋琼时常半夜奋力读书,白天课上昏昏欲睡,便也跟宋琼一起上课。宋琼精神不济时,阿玖便把上课每一个细节记下来,私下给她补。
到了考核之日,共计两日。第一日是笔试,有策论和战略两科。军中不担忧自己成绩如何者大有人在,竟聚在一起打赌谁会是魁首。
“我赌主上!”
“我赌薛军师!”
“我赌花将军!”
三方都等结果出来。次日放榜,巫珏将榜单贴到公告栏上。
“策论魁首,薛夷。”
“战略魁首,薛夷、花璎并列。”
崇拜主上者看见榜单大跌眼镜,主上具在榜眼之位。巫珏见状,帮宋琼紧急公关:“玉京君素有寒疾,此天寒地冻,手指不可屈伸,故憾失魁首,且看明日武艺考核。”宋琼得知其公关之言,沉默良久,武艺考核前都不敢在军中露面。幸得武艺考核如期而至,宋琼拿下第一,扳回一局。
宋琼虽于政治方面天资不高,但好在勤能补拙,又有高师指导,半年下来也将五经大体学通。
这边办学办得风生水起,另一边宋宫终日被肃杀之气笼罩。
周金已将奏折呈上,进言:“细作说,玉京军在青、云二州内大兴学堂,颇得民心,加上有姜国援助,若不尽早剿灭,不日必成大患。”
宋邺何尝不想快点除掉这个横空出世的心腹大患,只是青州一战致使宋国军队的锐气遭到重挫,若不能一举歼灭玉京军,只怕反而会增长敌方士气。周金已道:“玉京军看似庞大,实则鱼龙混杂,依老夫看,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宋邺思道:“周卿有何良策?”
周金已指着地图:“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玉京军善于马上作战,若不能骑马则必定威力大减。南水县靠近青州一带有一岭地,名叫雪岭,入冬后烟雾缭绕,方向难辨,入岭之人极易迷失。且此地高低环境截然相反,低处草木葳蕤,高处冰雪覆盖,若能将玉京君引到雪岭之上,我们只需要守在山腰,不出三日,定能将其困死山上。”
宋邺闻之可行,决定此次御驾亲征。
第71章 受命于天·中
南水县,雪岭。
一个赤色身影牵着白马走在冰天雪地中,远远看去犹如一团移动不熄的火。
“主上,来的路已经被宋邺的人封住了。”
“再找找还有没有其他出路。”说罢派出一支队伍去寻出路,剩下的几百将士原地休息,每半个时辰轮换。
宋琼看着满目苍白,心道:“不知花将军如何了。”她也不知怎么就跟花璎分散开了,只记得当时士气高涨,宋邺连连败退,自己还趁乱将他拉下马来摔个不轻,然而后面追着追着就进到了这个鬼地方。
虽然确实是冬天,但南水县内尚未下雪,山脚也不曾看见半点雪絮子,怎么上山后反而一派雪景?且越往上走气温越低,四周草木也结了一层薄霜。
宋琼与花璎领兵追至山头,已不见宋邺等人踪影。宋琼当即察觉气氛不对,停在一巨石之前,道:“大家小心,这里可能有埋伏。”话音刚落,巨石之后蹿出一群身穿土色的士兵,将玉京军对半隔开。
“花璎!”
“主上!”
混战间,宋琼与花璎失散。
报兵适时将宋邺及其兵马往山上逃窜,宋琼乘胜追击的战况告知留守军营的阿玖。阿玖一边听一边注视着地图,蹙眉心道:“看似宋邺军队连连败退,实则却将我军引到雪岭入口,这是为何?”她思忖片刻,神色一凝:“不好,中计了。”
阿玖立马派人去云州请吴绍援兵,又亲调了一支队伍要上雪岭。与此同时,宋琼再次遭到敌军包围。
为首者正是周铭之兄周锡。他来时早做了准备,指着宋琼喊道:“她们主子经不起冻,放箭,将她从马上打下来!”
岭中顿时下起箭雨,玉京军匆忙抵挡。宋琼乘着白马朝周锡冲过去。周锡不慌不忙夺过手下的弓箭,瞄准宋琼三箭齐发。这三箭奇准无比,宋琼避无可避,被迫弃马而下。周锡见状,拔出大刀,牵起缰绳:“杀!”
周锡力大无穷,且招招致命,宋琼固然身手敏捷,但在这没过小腿的雪地之中寸步难行,更莫提要躲避其攻击。宋琼在凸起的石头上反复横跳,周锡屡屡刺空,不由大怒:“给我站住!”宋琼取笑他“老眼昏花,反应奇差”,下一刻自己一脚踩到青苔上,当即失去重心往后摔去——周锡见状立马举刀劈下,不想反被宋琼一个乌龙绞柱扬起许多雪块砸到脸上。见周锡被迷了眼睛,宋琼鹞子翻身,甩开鞭子,向周锡的坐骑狠狠抽下去,黑马吃痛,载着周锡就向前狂奔而去。
周锡部下见主将忽然扬长而去,纷纷追赶。
“将军跑了,快撤!快撤!”
多次交战让宋琼耗光了力气,她半跪雪中,放眼望去——尸横遍野,脚下的雪被浸成粉色,能清楚地看见上面的纹理。因方才动用了真气,暖息四散,宋琼顿觉丹田处疼痛难忍,“哇”地又吐出一口血。粉雪被烫出一个小坑。宋琼强忍痛楚开始调息顺气,刚完成一个小周天,余光忽见一人慢慢靠近意欲偷袭,然而自己此时气息紊乱,动弹不得,压根儿没有防御的能力,一时汗如雨下。
那敌兵似乎也畏惧宋琼,害怕有诈,踌躇了好一会儿,最终隔着几步距离举起刀,瞄准宋琼用力一扔。大刀旋转着在空中抛出一个弧线,很快落到宋琼头顶。
危急时刻,一女卒突然扑过来挡在宋琼身前:“主上小心!”刹那间,鲜血迸溅,宋琼视线被染成红色。她正好双手能动了,抄起地上的长矛就往敌兵掷去,长矛划破寒空,敌兵骇然倒地。宋琼低头查看女卒的情况,只见一把刀深深扎进她胛骨,已无力回天。
女卒还剩最后一口气,喃道:“我很开心……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主上……一定会得偿所愿……可惜……我看不见了……”这一瞬间,宋琼想起了很多人,黄氏婆孙、青青、白竹……她翕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女卒死在宋琼怀中,遗容安详。两道清泪从宋琼眼尾滑下,甚至她对她都没什么印象,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熟悉她的相貌,她却为自己挡剑而死。宋琼想起临行前阿玖嘱咐:“切勿恋战。”不由自责起来,若非她急于歼灭敌军,也不会中了埋伏。
然而此时不是悲伤的时候,趁敌军暂离,宋琼拖着受伤的身子往更高处走。草木杂石越来越少,放眼望去一片惨白,脚下的土地与雪和残枝混合在一起,稍微动一动就嘎吱嘎吱直响。宋琼感觉四肢越来越僵硬,眼前忽明忽暗,双腿渐渐不受她控制。
“找到了吗?”
宋琼心中一惊,恢复了视线,只见自己走到一个有许多雪窟的地方。她忙扭身躲进其中一个洞窟。
“没,去那边看看。”
话毕,只见两个影子从洞壁上闪过。宋琼顿时松了口气,环顾四周,发觉这个山洞入口隐蔽,不易察觉,便决定暂时躲在此处。
宋琼靠着洞壁坐下来,身上几处箭伤不断往外渗血,而宋琼毫无察觉,只是仰头望着天,心里有两种情绪在打架:一边是不愿就此前功尽弃的不甘,一边是不断用鲜血开道的自责。如果重振宋国的代价是牺牲所有人,这样“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终局,是她想要的吗?原本光明的前路一点点被黑暗侵蚀。
天色随着视线一点点暗下来。
因血液流失和寒冷,宋琼昏迷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听见一声叹息:“烈火焚烧,霜雪埋葬……全都应验了。你啊你,起什么誓不好。”宋琼努力抬起手:“玖玖……是你吗……”阿玖听见宋琼醒了,立马扔下火堆走过来:“你醒了?身上可有不舒服?”宋琼却苦笑一下,答非所问:“惨了……都走马灯了……”阿玖见她尚且神志不清,无奈在一旁守着。
这当然不是走马灯。自宋琼被困南水雪岭后,她领着剩下的玉京军马不停蹄赶上山。雪岭的入口早已被敌军包围得水泄不通,阿玖找到防守相对薄弱的地方,强攻一整晚才破出一个缺口。
阿玖看着宋琼蜷缩成一团的模样,想到她在这里待了一天一夜,又心疼又埋怨。还好自己带了驱寒疗伤的药,等药效的空隙,阿玖用自己的体温给宋琼暖身。因药物作用,宋琼觉得身上忽冷忽热,一会儿如身陷寒潭,一会儿又像火烤,难受得她手舞足蹈,嚷:“热……好热……”阿玖算算时辰,信使也该到云州了,遂安抚道:“你忍忍,很快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为了不让宋琼解衣裳,阿玖把她双手锢在一起。宋琼发现手被缚住后开始撒泼打滚:“放开我!放开我!”阿玖忙抱住她:“乖点,你这样会引来敌人的。”
宋琼消停了一会儿,忽然带着哭腔又嚷起来:“冷……我好冷……”阿玖努力将手搓热,放在宋琼肌肤上:“我给你暖暖,你乖点,好不好?”宋琼含糊不清:“我不想……乖孩子……没有自由……”阿玖为了转移她注意,接话茬:“你喜欢自由吗?”
宋琼点点头。
阿玖欲问:“你想要的自由是什么样的?”
洞外忽然传来说话声:“这里好像就是千雪窟了罢?听说千雪窟里有一种长在寒潭里的草,叫七绝草,是做不死丹的一味重要药草。”
阿玖立马捂住她嘴。只听洞外“嗯”了一声:“七绝草我听过,据说死人吃了可保七日尸身不腐,手放在鼻子前还能感受到呼吸呢!不死丹就瞎扯了,人怎么可能不死——行了,别待久了,一会儿回去晚了仔细遭罚。”阿玖刚要松一口气,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嘶……”低头一看,宋琼正咬着自己的手掌。她抽出被咬出牙印的手,捏宋琼的下巴:“你……”
话未说出口,只听千雪窟外又道:“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一人回:“没有啊,你听见什么了?”阿玖凝神,透过缝隙观察洞外状况。
另一人探头探脑:“我好像听见这里面有哭声……”说着抬腿走近。
阿玖顿时大气不敢出,而宋琼全然没警觉,脸色酡红在扒身上的衣服。阿玖别无他法,拿起一旁的软鞭就往宋琼双手上绑,宋琼见被绑住,开始乱踢。阿玖本就提心吊胆,不得已跨坐到她身上压住她。宋琼顿时动弹不得,阿玖见她眉头一蹙,料定她又要嚷“热”,立马俯身下去堵住宋琼的嘴,同时竖起耳朵留意洞外的情况。
那人似乎被拉住了:“哭声?别是风声听错了罢!喂,你小心点,这些洞里说不定有熊。”立马退回去:“熊啊……可能是我听错了,反正我们就在这里守上三天三夜,管有人没人也冻死饿死了。”
两人说着就走远了。
洞窟内十分静谧,隐隐有水流动的声音。阿玖吞咽一下,感觉自己心跳不正常的快,如奔注的潮水砰砰作响,怎么也平复不下去。直到身下传来一声闷哼,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贴得太紧,两人的心跳声混在了一起。阿玖坐起来,洞窟内似乎比之前有所升温,春意暖暖。
“想要……”几乎是气音。
“什么?”
“你……”
她看着身下虚弱的宋琼,苍白的脸因呼吸紊乱而泛出血色,看起来反而白里透红,有一种弱而不损的美,她望着自己抿了抿嘴唇,眸色里尽是渴求。阿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明知故问:“渴吗?”她听见洞窟深处有水滴声,探进去,只见一泓清泉从石缝间涌出,阿玖掬饮一番,十分甘甜,便捧了喂给宋琼。宋琼口干舌燥正自难受,忽然有温而润的液体滑入口中,消除了所有不适。她渐渐平稳下来,睡了过去。
阿玖将斗篷盖到她身上,看着宋琼安静的睡颜,小声道:“抛却皇权和复仇,你最想要的还是自由吗?”
到了第二日,仍未见援兵赶到。阿玖心中犯嘀咕:“吴绍纵然人功利些,应当也不会投降宋邺,背叛我们,且再等等……也不知花将军是否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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