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问山垂眸看着窗外渐多的人流,送孩子的送孩子,上班的上班,每个人都有他们要做的事,他想起365天前的现在,一向浅眠的自己被细碎的噪音吵醒,那是程健在往客厅的墙上挂生日气球。
过去许多个365天都是这样。
说出来真是有些矫情,生日有什么好过的,许多人可能在生日这一天连碗长寿面都吃不上,这有什么?
可有根刺扎在心里,每年都要被一双脚踩得更深更碎,滕问山迈不出这一步。
他十多年所求也不过是渴望在他们心中真正地存在,而不是一个任何事都要以滕闻川为先、连自己生日都无法拥有的附属品,即使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在意,世界上没什么东西值得那么在乎,但他到底没有放下一切妄念超脱凡尘,他还是芸芸众生里拥有一颗跳动心脏的普通人。
“你知道妈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那根细支薄荷烟在燃尽的前一秒被摁灭在窗台上,风把尼古丁的气味带进来,引得床上浑身战栗的人一阵闷咳。
滕闻川此刻像被人抓进热锅里炼油一样煎熬,甚至没有精力听清楚滕问山到底在说什么,身后的刺激海啸般一浪高过一浪,搁浅的鱼在滩涂上徒劳地扑腾,滕闻川脖子上冒出青筋,手腕被软绳勒出一道道刻痕,却连咬紧嘴唇都无法做到,只能摇着头哭。
“她跟我说,兄弟之间没什么说不开的,要我好好照顾你,别让你以后在外边受委屈。”
滕问山站在床边盯着床上大汗淋漓的人,用手擦去积聚在他眼窝的泪水,另一只手却拿过床头柜上燃着的低温蜡烛,手腕微转,融化流淌的蜡液尽数滴落在他被绑住无法释放的前端。
滕闻川喉间爆发出尖利的惊叫,又急又重地喘息,身体几乎弓成晦朔之间的弦月,他拿舌头竭力顶那个口枷,可最终也无济于事。
“你说我为什么这么恨呢滕闻川?这么多年他们跟我说过的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你,为什么没人问问我委不委屈,这一切就是我活该吗?”
滕问山不解地逼问着无法说话的人,不过他似乎也并不需要答案,只是又抽出一根烟,就着燃烧的烛火点燃。
他隔着丝丝缕缕的蓝色烟雾注视滕闻川因为痛苦而皱起的眉毛,看不出喜怒,片刻之后他张口:
“但是她如愿了,是不是很奇怪?”
滕闻川有如海里捞出一般,前几日夜夜通宵的恶果让他的头脑变得昏昏沉沉,眼前的一切都像放了慢动作,他迟钝地眨着眼,只记得在昏过去的前一秒,滕问山抚上他的脸颊,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
“生日快乐。”他说。
第22章 而我不再觉得
昨天和今天重合的那一秒,滕问山坐在客厅的沙发,安静地把自己融进夜色。
现在才是他真正的生日,可那些曾经求不得的、没人愿意给的,如今他也不想要了,日子总归在向前走,过去的烂账翻不完,索性一把火全烧了好。
他从深夜一直坐到天明,放空地盯着某处虚无,直到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嗡嗡震动,滕问山才活动僵直的身体,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是个外卖电话,滕问山走进滕闻川的卧室,那人还在抱着枕头睡觉。
门外的外卖员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要他签收,临走时还赠送他一句祝福,滕问山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伸手掀开上面的纸盖。
那是一个生日蛋糕,一圈草莓中间围着不知道在哪儿找的丑图,两个简陋的小人坐在一起,底下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
滕问山,生日快乐。
滕字的笔画太多,送到这儿的时候字迹已经糊成一团。
滕问山面无表情拎着包装盒进门,走到厨房的时候他忍无可忍,扬起胳膊将蛋糕重重摔在地上,炸开的草莓果酱像甜腻的血液,在面前开出一朵靡丽的花。
他像笼中的困兽一样死死掐住旁边的椅背,眼睛越来越红,目光似乎要把地上那团看不出原样的遗骸钉穿。
童年的创伤无法用任何东西弥补,即使办下坏事的这个人已经伏诛、彻彻底底属于自己,那些已经刻下的伤疤也无法消弭。
滕问山想不出其他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是棵被砍伤的树,枝干蜷曲,绿叶凋零,而滕闻川是根带刺的葎草,它攀援而上,阻止树的正常生长,可他也是他身上唯一一抹彩色生机。
滕闻川说得对,他早不是个正常人,但这不是他的错。
只是现在再往前看,曾经下定决心不顾一切也要走完的那条路似乎过于遥远,远得周围风景失色,远到尽力踮起脚也看不见尽头,他忽然不想走了。
如果宇宙的归宿是一场无可逆转的热寂,那就彼此缠绕着走向终结,这会不会是命运在它的规则之外,能给予人最圆满的一生?
在这个周末稍显寂寥的早晨,滕问山盘腿坐在地上,一个人挖着蛋糕盘上残余的奶油。
二十一年了,他第一次尝出奶油的味道。
卧室里的滕闻川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拖长腔鬼叫,他睡到整个人都是懵的,只觉得这一觉这么解乏,为什么还是浑身酸痛?
躺了一会儿,一些记忆小桥流水一样钻进大脑,滕闻川“欻”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惊恐地摸遍自己全身上下,紧了紧菊花,气得脸都绿了。
怒气的承接者此刻刚好推开卧室门,端着杯温水朝这里走来。
滕闻川头上那根彩虹毛随着他不正常的呼吸频率一颤一颤,他牙根咬得发痒,手也痒,于是顺了自己的意甩出去一巴掌。
他本意是泄愤,觉得滕问山肯定也会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轻松躲过,可这一耳光结结实实落在脸上,滕问山的头猝不及防被打得一歪。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房间里,滕闻川顿时像只被吓得炸了毛的猫,一溜烟钻进被子。
左边的脸颊泛着微麻,滕问山用舌头顶顶自己的腮帮,没有别的动作,只是站着叫他起床吃饭。
被子里的鼓包一动不动,过了会儿也没听到滕问山离开的脚步,才闷闷地传出来一声“不饿”。
话音刚落,滕闻川就听见卧室的房门被关上,滕问山走了。
房间没一点声音,滕闻川的鼻子里像堵了十吨水泥,伸出只手把床头的抽纸摸进来擦眼泪,他要烦死滕问山了,他就是个揣着不定时炸弹搞袭击的恐怖分子,是个在安定医院住十年都治不好的神经病,是个对谁都客气就只会欺负他的情感障碍!
没过多久房门又被打开,他正准备擤鼻涕,又生生憋住,警觉地竖起耳朵,一阵细碎叮咣的声音过后,周围重归寂静,滕闻川钻出个头,被扑面而来的饭味香得直眨眼。
滕问山坐在外面敲键盘,听见滕闻川踢踢踏踏出来,在家里一阵东扒西找,牛逼哄哄地问他:
“蛋糕呢?不是说送来了吗。”
“吃了。”
“你一个人全吃完啦?”
滕闻川的表情僵在脸上,眉毛撇成震惊的八字。
滕问山一脸“是啊怎么样”的表情,但是非常多余的换了个姿势,目光锁定在屏幕上,装得像个被迫在凌晨四点起床赶报告的华尔街精英。
“那你再赔我一个——”滕闻川冲过来把他的电脑拍上,恼怒地大喊。
为了定这个鸟蛋糕,他花了一整个下午学那个狗屁的简笔画,现在他的一切用心费力全被这个突然抽风的傻逼搞砸了,生日过成那个鬼样子先不说,结果到最后自己连一口都没混上,滕闻川觉得自己像个就爱倒贴就爱热脸贴冷屁股的讨口子,贱到他宁愿丢掉这段时间的所有记忆。
滕问山这个饭桶!猪!
他泪点笑点都奇低无比,就这么会儿说话的功夫,滕闻川鼻子一酸,几颗眼泪又滚下来,喘得跟刚浇了十五亩地回家发现辛辛苦苦养的一窝下蛋老母鸡全被人偷了的老农民一样。
“你别哭了。”
滕问山递过去张卫生纸,又被打掉了。
他站在那儿犯犟,拿胳膊擦泪,非让滕问山赔他个一模一样的。
滕问山叹了口气,拿起车钥匙带滕闻川去找能给他做个一样蛋糕的地方,两人开着车在外面消磨了一整天,滕闻川刷他的卡毫不手软,买了一后备箱鸡零狗碎的时尚垃圾。
暮色降临,他们提着一个丑蛋糕走进西餐厅,高脚杯里盛着绛红的赤霞珠,跳动的火焰将银质烛台照得失去棱角,滕问山朝他举起酒杯。
“那就希望…岁岁似今朝。”
碰杯的间隙滕闻川还抽空瞪了他一眼,看起来对“今朝”并不是太满意。
“我要岁岁有肉吃岁岁有钱花岁岁不生气,然后就嗯嗯@¥%&…吧。”
说到最后他又含含糊糊哼起来,葡萄酒在脸上染了色,滕闻川倒漱口水一样把杯底的一点也喝个干净。
他们陪伴着彼此又走过了一年,谁也计较不清的过去仿佛随着那根燃尽的薄荷香烟一起消失,眼下的场景是曾经谁都没想到过的剧情。
命运真是个怪编剧,让人爱,让人恨,让人痴痴缠缠错过,让人吵吵闹闹复合。
吃完饭滕问山打算叫个代驾,滕闻川把他手机夺过来藏进怀里,嚷嚷着代驾都不想开你那破车,非拉着滕问山一起走回家。
可他显然高估了自己对酒精的耐受度,也低估了干红的威力,还没走出去两步就开始东倒西歪打太极,期间还逮到一只正抬腿往车桩上撒尿标信号的小狗,大声指责人家姿态不雅没有公德心随地大小便破坏市容市貌,吓得狗夹紧尾巴魂飞魄散地逃走。
滕问山看不下去过来拽他,结果滕闻川跟条泥鳅一样窜到他背上去了。
他就背着人往家走,一路上滕闻川趴在他耳边嘴没停过,说说这个骂骂那个,滕问山被他念叨得头痛欲裂。
“我跟你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滕闻川手欠地去扯他耳朵。
“你是什么好东西吗?”滕问山问他。
“我应该也不算吧?”他用生锈的脑袋认真想了想,然后往他肩头一趴,笑得咯咯叫:“所以我们凑一起了。”
他把脸埋进滕问山颈间,闻他身上的味道,发了会儿呆,又开口:
“哎,我突然想爸爸妈妈了,还有外公外婆,你想不想?”
“不想。”
“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了…就是出远门了,你想不想我?”
“不想。”
“滕问山你怎么总这样?”
滕闻川不满地抬头,没一会儿又趴了回去。
“但其实我知道你特别特别想,超级超级想。”
“渴了就闭嘴,困了就睡觉,你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滕问山威胁他,“再废话就下来自己回家。”
作乱的人这才老实消停,仰着脸开始装傻数星星。
闪光的招牌,夜市地面上横七竖八的一次性筷子,坐在电车上打情骂俏的男男女女……这些场景鲜活起来,连细节都栩栩如生,在记忆里显得深刻,滕问山忽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真正地去想明天。
明天吃什么饭?做鲜虾锅贴吧,上次的有些瑕疵,这回得多煎三十秒。
(正文完)
第23章 01无业游民上班记
决定上班这件事是被滕问山逼出来的。
人说到底是个群居动物,在家吃吃喝喝是挺舒服,时间长了难免空虚,滕问山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滕闻川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不是在开会就是在上课,他气得把手机撂一边,憋一肚子火又不能说什么。
升官发财这种事情,确实可以短暂排在他的个人情绪之前,滕闻川觉得自己理智得有些悲壮。
压榨一边上学一边上班的人是不太人道,于是在漫长的无所事事中,不知道哪一天他就跟之前那些坏习惯旧情复燃,趁滕问山不在家时可以泡在网吧电玩城台球厅一天都不出来。
这事他平常藏得好好的,每次都谨慎到先打电话查滕问山的岗,确定他不会回家之后才赶紧溜去过过瘾,谁知道人怎么就能倒霉成那样,正带着耳机大杀四方的时候被滕问山逮个正着。
这家网吧之前订购了工作室的一些产品,结果使用上出了点小问题,老板不太满意,滕问山带着人过来调研。
几百台机子前坐得满满当当,其中一个位置上更是围了几圈人,滕问山原本只是路过瞥了眼,离那么远他也看不清里面坐着谁,可偏偏那撮彩虹毛就正好卡在人群的缝隙里,冲着他迎风招展婀娜飘飘,滕问山停住脚步。
把头发捯饬成这样子的,他没再见过第二个人。
滕闻川今天手感爆炸,正叼着根棒棒糖手指翻飞地冲榜,最近他在这地界也算小有名气,没办法,酒香不怕巷子深,实力派总要习惯被追捧。
突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滕闻川最讨厌别人乱碰自己,不耐烦地张口骂人:
“淦!…干、干什么……”
语调一路从珠穆朗玛峰滑到艾丁湖,棒棒糖没咬紧掉在地上,滕闻川一脸灰白,表情裂开道缝。
“继续啊。”滕问山抬起下巴点点周围那群他的拥趸,“人都看着呢。”
“呵呵继续就继续。”
滕闻川机械地转过脖子,硬着头皮接着打,可是这手突然就像不是原装的次品配件一样不听使唤起来,他咽了口唾沫,忍住抬手擦汗的冲动。
惯常所向披靡的滕闻川今日失误频频,搭在他肩膀的那只手跟如来的五指山一样把他这位大圣压在下面,滕闻川的心理承受能力远没有好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云淡风轻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地步,没捱过两分钟他就哭丧着脸嚎起来。
“滚滚滚,今天不玩了。”
周围正期待的人群一秒粉转黑,嘘声一片,肩膀上的手慢慢收紧,滕问山阴恻恻俯在他耳边说:
“今天不玩了,意思是还有明天?”
“你自己心黑就把别人都想这么坏啊?”滕闻川大惊失色,从椅子上蹦起来,“我一个成年人玩游戏又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滕问山的声音变得危险,一副准备翻旧账的样子。
其实也不怪滕问山管得严,从小滕闻川极低的自律性就可见一斑,滕安好和程健工作忙,滕闻川经常一放学就坐着看电视玩电脑,为此没少逼滕问山给他抄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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