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低低应了一声,秦惇就挥手撩帘,另一手横在林鹿跟前,将他扶下轿来。
“此处是什么地方?”林鹿甫一站稳,见周围灯火稀落,面前正坐落着一黑黢黢的所谓荒园,开口询问道。
这回秦惇听出林鹿并不是问地理位置,而是想了解此地的所属关系与荒芜原因之类,便以先前调查结果自信对答:“回少主,这园子早年间是一富商祖产,全家老小住在此处,不料一日惹上贼人,满门屠戮,无一人生还……”
“等等,”林鹿回身朝来时的路眺望须臾,“兴京城内,天子脚下,怎可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秦惇答不上来,讪讪地道:“说是早年,距今已不知过去多少时日,那时候的兴京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啊不是……?”
林鹿颔首,提步往荒园大门走去,“继续说。”
在林鹿抵达这里之前,已有不少锦衣卫将此处团团包围,好在周围民居多破落,并不会在深夜引来百姓不必要的恐慌。
秦惇无声冲后打了几个手势,带来的锦衣卫便训练有素地赶在林鹿之前鱼贯而入,熟练地分成几拨向不同方向四散而去。
接着,秦惇三两步跟在林鹿身后,道:“从那以后这园子就荒废了,死了那么多人,再找买家本就不易,价格一压再压,好不容易遇着愿意接手的,每每都还被神鬼之事吓得心神不宁,之后再无人问津,好好的园子就这么荒了,地契也仍压在牙子手里。”
“神鬼之事?”林鹿抓住话中重点。
秦惇挠了挠额角,不确定地道:“说是…零星几个胆大的住过此园,都被吓得不轻,均言说此处有亡魂索命、凶宅闹鬼……”
话音刚落,一股穿堂阴风适时拂过二人背后,秦惇当即一个激灵,一把钳住林鹿小臂。
林鹿脚步一顿,斜睨着他:“你做什么?”
刚才还不觉得,明明是气温仍在的夏夜,这一踏进园子,被骤然乍起的夜风一吹,秦惇只觉自己背后呼呼直冒凉气,可面上却要强装镇定,他小心松开林鹿,嘴硬道:“前…前路不平,属下是担心少主跌倒。”
“狗拿耗子。”林鹿懒得浪费口舌戳穿他。
林鹿绕过挡在正门前的影壁,上面石雕开裂破损、裂纹丛生,饶是砖墙壁石此等坚硬之物都遭损坏严重,可想而知园内的其他景观了。
林鹿在露天方厅中央站定,远处分散着点点火光,在被黑暗包裹的小园中格外显眼,若不细瞧,倒有点像是漫天繁星将落人间。
——那些手持火把的锦衣卫在彻园搜查时可不会在乎这里曾是谁家住处,所到之处全都桌翻凳倒、狼藉遍地,为凋敝园景再添凄凉破败之感。
除了秦惇和几个锦衣卫守在林鹿左右,其余人全都散入进园,接连成片的融融火光一下照亮了这座荒废已久的小园。
不消林鹿开口,秦惇已经抬了把圈椅过来,就着袖子随意擦了擦,放到林鹿身后:“少主,园子不大,但为求稳妥须得仔细寻查,姑且坐下再等。”
林鹿尚在思考先前的事,一掀袍摆悠然落座,“几句风言风语,何至于此?”
秦惇侧身立在林鹿旁边,垂首摇了摇头,“只因在园中住过的胆大之人并非同一时间到访,最长相隔能有数年之久,但他们口径却出奇的一致,这就导致荒园闹鬼的传闻越传时间越久、时间越久传闻越真。”
“可要是人为,那他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属下查过,这座园子的主人往上数三代皆是自家血脉相承,近百年来做着相同营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秦惇沉吟着给出自己的看法:“如果是为了寻仇,惹上仇家满门被灭已是飞来横祸,何至于此后守着一所空宅散布鬼话呢?所以……”
“所以,”林鹿双手交迭,抬眸望向秦惇:“你认为此处有鬼?”
“有鬼”二字正正点破秦惇心事,而那双黑沉不见底的眼珠在晦暗火光下更显诡异瘆人,秦惇险些一嗓子嚎叫起来。
“咳…咳咳!”秦惇连声咳嗽以掩饰尴尬,“属下没这么说过,一切等弟兄们回来再说…再说……”
林鹿不再言语,一时间,周围只闻草丛里不时传来的吱声虫鸣。
过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散在园中各处的锦衣卫逐渐回到方厅,秦惇组织他们汇报结果,可无一例外,所言皆为“无甚异动,不见人影”。
这就奇怪了。
“当时听闻此处传来异响的是何人?”林鹿神色不动,出言打断欲让他们再次探查的秦惇。
秦惇转过身来回话,眉心紧蹙,语气略带不解,答道:“更夫,路过此地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言之凿凿绝不可能听错。”
“再搜。”林鹿从座位上起身,径直朝主屋客厅方向走去。
“哎哎…少主!”秦惇追上前去,“此地情况不明,还请……”
“已经查过一遍,若咱家遭到暗害,也是他们方才做事不力,你回去摘了他们脑袋便是。”林鹿不听秦惇劝阻,反而命令道:“你也去,带那剩余几人一起,今夜查不出结果……”
林鹿悬着语气顿了顿,嗓音冷淡地又道:“定是那更夫与我做消遣,你秦惇未加验明同样有罪——就连同今夜饶过的五十刑棍一并打了罢,共计八十刑棍,到时,由咱家亲自督刑。”
秦惇听了这话一个头两个大,在林鹿阴沉望过来的目光中退了下去,依言喊了剩下几名弟兄,择了个人少的方向一并寻人翻物去了。
眼下只剩林鹿一人,此事蹊跷,他直觉这座荒园并不简单。
一次不行还有两次,黑天不行还有白日,个中都是锦衣卫断案寻迹的好手,只要肯花时间,总会让林鹿查出蛛丝马迹。
如此想着,林鹿一路穿过前院来到主人居住的后堂,四下里锦衣卫来回忙动的身影可谓给足安全感,于是他便没怎么犹豫就走进了一间房中,瞧着歪斜林立的书架,多年前应作书房之类用处。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尘埃气息,林鹿随手遮掩口鼻,心念一动,往房中更深处行去。
外界的声响逐渐被隔在屋外,直到里侧一面墙壁上清晰传来了两声叩门似的轻响。
嗒嗒。
仿佛在邀请谁的到来。
第59章 故人重逢
“谁?”
林鹿朝那个方向喝了一声。
随即又意识到锦衣卫做事严谨,绝不会漏查错过有藏人可能的某处房间,因而那声响动来自人为的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
果然,林鹿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房间里荡出微弱回音,除此之外再无旁人回应。
许是年久失修,木质家具腐朽开裂的声响罢。
林鹿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因这一打断注意到了书房里间的存在,没怎么犹豫地提步走了进去。
由于临时起意,林鹿手里没有拿着火把、灯笼等照明物件,不过好在今夜月色甚明,屋外到处透着映过破损窗纸的火光,在适应了暗处环境后,倒也能朦胧看清一二。
房间内灰尘很厚,地上到处是锦衣卫方才来时踩出的凌乱脚印。
一排书架靠墙而立,分隔而开的栏格里黢黑一片。
林鹿走到近前,发现其上空空荡荡,连一本书、一件物都没留下。
忽然,林鹿莫名生出一点被人窥视的强烈不安。
林鹿蹙起眉心,警觉地环顾四周——仍是安静,而在一察之下,再想去感受那抹微妙的不适却又消失不见,仿佛一切只是林鹿在陌生环境里风声鹤唳的错觉。
这第二次搜查,身为千户的林鹿都也一起下场寻迹,其他锦衣卫没有不卖力的道理,而秦惇身背林鹿亲口许下的“军令状”更是不敢怠慢,掘地三尺也要查出些东西来。
是以这会儿大都紧锣密鼓地忙活着,无人关注林鹿所在的书房能闹出什么动静——反正不见歹人,现下查也是查线索而已,自是不必担心手无缚鸡之力的林鹿会遇到什么危险。
林鹿也没把方才稍纵即逝的念想当回事,正蹲了身子去看书架下层。
一看不要紧,竟真让他看出了些端倪。
只见两座书架之间的缝隙里夹了片小而薄的什么东西。
林鹿伸出手,将那不知名薄片拈在指间轻轻抽了出来。
触感凉而细腻,原是一片再寻常不过的叶子,林鹿得出这一结论后有些失望,随手将其丢在地上,起身欲走。
刚走出一步,林鹿遽然定在原地,霎时有如被闪电击中一般心头巨震!
此处是书房里间!
就算是从漏窗门缝中随风而入,又怎会恰好夹在两块挨得极近的书架木板之间——取出叶片时,林鹿分明是用了点力气的。
想通这一点,正当林鹿准备出门叫人来查,身后书架却在无声中转开角度,一道人影闪身而出,不等林鹿察觉回头,就将林鹿整个人锢在怀中,很快退了回去,书架转瞬又恢复原状。
整个过程动作极快,林鹿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带着自己后退,教他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果然书架后面另有玄机,现下看来应是密室之类的地方。
书中有载,古有匠人通机关者,可借房屋墙壁掩饰建成密室,以作隐秘之用,若是个中高手,所建密室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什么来,非是房屋主人亲口相告而不得知也。
此时受制于人,林鹿很快想到这一点,心跳得很快,面上却是不显。
那人率先低低笑了,声音夹杂几分戏谑:“小鹿,能先松开吗?”
林鹿皱眉,反手扣着一柄先前藏在袖中、现已出鞘露刃抵在身后人腰间的匕首,没有因这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挪开分毫。
“这么多年过去,难不成早把我忘了?”身后男人也不恼,反而很快松开手臂对林鹿的桎梏。
林鹿脚跟一错,猛地转正身子面对男人,手中稳稳握着那柄锋利匕首,刃口精准比在男人脖颈之侧。
待看清眼前事物,林鹿发现此处是条狭窄幽深的密道,约莫只能容两人并肩而行,后半段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导往何处,而临近的壁上挂着半截烛火,微弱光芒堪堪照亮了男人面庞。
十分眼熟。
“五年前,绥泽围场。”男人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面上仍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想起来了不?”
林鹿眼前顿时划过一道白光。
一个不甚熟悉的名字,随着男人简短给出时间地点提示后,异常强势地闯入林鹿脑海。
“许青野?”
林鹿拧着眉头仔细辨认他的长相——五年前尚且青涩,如今五官已经完全舒展开来,眉眼间缠绕着可以称之为“男子朗毅”之类的气质。
面前的男人眯眼笑着点了下头,指指仍架在脖颈上的匕首,语气中难掩笑意:“现在可以放下了?”
“说,你藏身此处有何目的?”就算识出此人身份,林鹿仍没有依言照做,甚至还将手中匕首贴近几分,目中戒备不减:“军器局的羽箭是你偷的?”
林鹿说着便理清了思路,眉间皱痕蹙得更深,刚要启唇再问,许青野却倏地动作了。
男人眉眼弯弯,趁他张口言说的功夫推出右掌拍在林鹿持着匕首的手腕,动作轻松写意好似随手赶走扰人蚊虫,可他的速度却是极快。
与之面对面的林鹿几乎在看到许青野手上做出动作的同时,就已握紧刀柄,毫不犹豫地斜向下抹去,杀心顿起。
只是许青野一掌带着恰到好处的劲道,既荡开林鹿下了死手的手臂,又不至于伤到他,随即另一手精准捉住林鹿一击不成、欲抽刀改划为刺的手腕,轻而又巧地一掰,林鹿吃痛松手,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林鹿自知与许青野之间的力量差距,立在原地不动,也没妄想挣脱,只是神色变得无比冷峻,眸色阴沉无光。
许青野一愣,敏锐嗅到一丝危险气息,却也没贸然松手。
多年来频频能从险中求生,靠的就是堪比野兽的直觉——许青野对此深信不疑——只要他放开林鹿,对面那个相比五年前成长不少的小太监,绝对会不带半分迟疑地袭击自己。
就算手中已经失去利器,就算明知武功远不及对方,或拳打脚踢、或插眼锁喉,也定然放手一搏,不会让其全身而退。
许青野赶忙出言解释,生怕误会增加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别别,我没有恶意,你阿娘祈岚是我恩人,我怎会加害于你?”
在这一刻许青野思路转得很快,没有解释其他无关痛痒的案件要素,而是直截了当地戳中林鹿心中最为晦藏的角落。
他料定林鹿不会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
诚如许青野所预想的那样,林鹿在听到“祈岚”二字时表情瞬间松动,而后一直紧绷的身子逐步泄下劲来。
林鹿眼神微动,最终定格成故作寒峭的目光:“你到底是什么人?若有半句虚言……”
“说来话长,”许青野很快打断,没教他将后半句威胁说出口,“咱们里面一叙?”说罢,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身后昏黑一片的甬道。
林鹿偏头望去,继而警觉地挪回视线:“里面是什么地方?”
“去了不就知道,”许青野嬉皮笑脸一挑眉,“瞧着你如今在宫里好像也当上个一官半职,不会连这点胆气都没有吧?”
林鹿本不会被这么拙劣的激将法所影响,但很多事都需要靠面前的男人一一解释清楚,又确实没在他身上感受到敌意,只得姑且信他一回——反正许青野身在此处已是彀中之物,若敢异动唤来锦衣卫杀之便是。
思索片刻,林鹿兀然没怎么费力地抽回手,用另只手随意揉按着被许青野捏得微微发疼的手腕,冷冷道:“带路。”
许青野先是有些得意地一勾嘴角,随即状似无意地觑了眼林鹿捧着的手腕,问了句:“…没事吧?”
“少废话。”林鹿恶狠狠瞪他。
许青野耸耸肩,转身朝密道里走去。
林鹿矮身拾起掉落在地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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