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沈行舟呼吸再度平稳之际,楚逸飞倏然轻轻出声,道:“她叫颜如霜。”
沈行舟迷蒙着睁了睁眼,楚逸飞声音太小,他没听清,只当是听错,遂又翻了身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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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鹿还是头一回进入一位真正承宠的嫔妃的寝宫。
他虽然是霁月宫常客,但除了沈行舟院落,从不曾过多关注在这之余夏贵人居住的部分,想来也就是雕梁画栋,这在皇宫中并不算多么稀奇的建筑。
也就不知道,宠妃住处,能如此极尽奢华。
饶是林鹿近些年来频繁出入显贵场所,还是被惜柔宫的布局装饰所略感讶异。
如果说太和宝殿一砖一瓦极具帝王威严,令人身处其地时会油然生出敬畏之心;那么惜柔宫一花一木都在彰显布景之人对这里明显的偏宠爱意与匠心巧思。
“请陛下、公公在此稍坐,臣妾去小厨房瞧一眼。”柔妃笑着将二人引向院中,精致搭就而成的花架下摆有藤桌软椅,桌上摆着一架棋盘,看样子是帝、妃二人早有棋约,柔妃才提前布置好一切。
“好,爱妃别太劳累,备个一两样尝鲜即可,”宣乐帝眼光在顺从低着头的林鹿身上打一个转,揶揄道:“若教林公公吃好了,日后惦念起来吃不成,就像是有意折磨人家了!”
“那便差人来臣妾宫里讨,”柔妃巧笑着走远,不忘回头打趣道:“陛下惯会拿臣妾取笑,不过几件糕点,还能吃穷了臣妾不成?”
宣乐帝心情大好,当着林鹿的面也不加收敛地哈哈直笑,径直坐进其中一张软椅里。
林鹿附和笑笑,移步至宣乐帝旁边垂首站着。
桌上摆着一盘碧绿晶莹的葡萄,宣乐帝面上噙笑折下一小串,伸到林鹿面前:“林卿,尝尝?”
年轻的太监登时躬了腰、双手高举过头就要接,一句“谢陛下”还未出口,就听宣乐帝“哎”了一声,而后将葡萄往后一缩,意味深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抬起头来,朕亲自喂你。”
林鹿僵了一瞬,喉头突兀地传来恶心作呕的感觉,立刻便有些理解当初初见仓幼羚时,那不怕死的女人为何不惜甘冒奇险也要扎眼前之人的巫蛊小人了。
当真是令人作呕。
心里如此想着,可他却并没让宣乐帝等太久,早就习惯不以真心示人的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
只见林鹿从善如流地放下手、抬起头,扬起一张漂亮脸蛋,眼里流转着摄魂动魄的光芒,冲着那串近在眼前的葡萄缓缓启开双唇。
宣乐帝似是满意林鹿动作,嘴角咧开弧度更大,面颊堆栈起层层褶皱,堂堂一国之君在常年宣淫耽乐中磨灭掉不少神圣不可侵的威严,更添了些许邪秽纵.欲的气质,本应想表达和善的一笑,现下让人瞧了竟能产生不甚舒服之感。
林鹿心底更是一阵翻涌,表面上却一丝也不泄地维持着笑颜不变——在宣乐帝及院中其他下人看不见的地方,指甲已经深深嵌进掌心,攥成死紧的拳,手背上青筋毕露,可想而知林鹿用的力气之大。
他知道自己容貌与众不同,本来没什么,可又知本朝皇帝好美色,就成了林鹿在圣上面前出头露面的绝佳利器。
曾有传闻称,纪修予当年便是如此赢得圣心;更有甚者传说,他能除掉前任司礼监掌印上位,是成功爬上了龙床,利用职责之便将宣乐帝的实权愈架愈空后才得以脱身,不再须用皮肉从皇帝那换取益处。
虽不知消息真假,但以林鹿如今的地位,自是无须走纪修予的老路,但眼下博得好感之机又不能不把握,就算是出卖皮相。
就算是…出卖皮相。
林鹿把心一横,追着一颗葡萄讨咬过去。
宣乐帝却恶意把手往后一缩,逗弄小狗似的引林鹿向前。
就在林鹿几欲压不住内心滔天怨毒之时,柔妃手里捧着一迭点心,身后跟着两名一人端着另种糕点的宫女,从后面小厨房绕至殿前,正朝着这边走来。
宣乐帝下意识抬眸去看,手上止了动作,林鹿趁机咬下一颗葡萄到嘴里嚼几下咽了,快速道一句:“多谢陛下恩赏。”
碧绿葡萄脆嫩多汁,甜腻果液之气遗留唇齿间,林鹿只觉得苦口难当。
“哈哈哈,好好好,赐座!”宣乐帝将剩余葡萄捧在手里,自顾自一颗颗拈到嘴里吃着,“正巧爱妃也回来了,林卿别拘束,一并尽兴享用才好!”
几迭点心摆上桌,林鹿也在面前摆过来的矮凳上坐下。
饶是林鹿与众不同的外表曾短暂吸引宣乐帝,但在柔妃回到两人身边后,不出几句话的功夫,她便重又将皇帝的注意全数转到自己身上——虽与柔妃并不属同一阵营,这一举动还是让林鹿悄悄松了口气。
正是这一喘息时机,让林鹿终于觉出先前一直莫名感到不对、又说不上来在哪的“莫须有”的疑点。
——沈煜轩刚死不到半月,宣乐帝一向放浪形骸,死了儿子不放在心上不奇怪,可身为四皇子生身母妃的柔妃,如何能做到面上一丝的哀戚也无、甚至还能一门心思讨好宣乐帝的呢?
第56章 大事化小
紧闭房门内偶或传出压抑着的呕吐的声音。
秦惇一脸担忧站在门外,贸然闯入不是、直接离开也不是。
林鹿今晨参与早朝时没带一人随侍,直至午膳时辰过后,才姗姗回到司礼监中,先与纪修予回了两句话,之后便将自己关在屋内,不让一人近前。
“少主,您没事儿吧?”秦惇犹豫再三,还是拍了两下门,“要不要传太医?”
半晌无人应答。
秦惇等得不耐,担心林鹿在屋里出什么意外,扬起手臂刚想再拍,木门却在手掌落下之前豁然洞开——有人自屋内一把将门向两边拉开。
天光一下照亮了秦惇眼前站着的青年太监,正面无表情地与自己对视。
“呃…少主……”见林鹿安然无恙,秦惇赶紧放下堪堪停在林鹿颊侧的手,讪讪地重复问了一遍方才的提议。
说来也怪,秦惇在东厂算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平生杀敌无数,什么血雨腥风的大场面没见过?如今跟在林鹿手下做事,每每对上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瞳眸,竟好似耗子见了猫,多看一眼都觉得后脊生寒。
寻常时当不怒自威,更遑论林鹿此时正整个人陷在阴暗发狠的情绪里。
不过,除了沾染上以色侍人的屈辱感之外,今日还真并非全无收获。
宣乐帝对这张脸有兴趣,是好事。
先前与沈清岸密会时说过,眼下重中之重是脱离开纪修予掌控自立门户,而这世间能够稳稳压制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一头的,有且仅有高坐龙位之上的那个人了。
纪修予最大弱点,莫过于手中没有实权。
当然,事实所呈,只是纪修予展示出来、他希望让人看到的,而水面之下是涡流潮涌、还是冰山暗藏,终归是要耐得住性子徐徐图之。
欲速则不达。
尤其是在面对纪修予这种须得一击必杀的敌人。
林鹿深知个中道理,并没被胸中愤懑冲昏头脑,思路仍是清晰而明确的。
只是林鹿断不会让自己白白受辱,他异常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也不会任由这股暂时无法对着当事人施发的怒火,始终在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地乱窜,徒扰得人心烦意乱。
而这说明,有人要遭殃了。
秦惇不自觉后退两步,与林鹿保持礼貌的、安全的人身距离。
林鹿黑沉沉的眼珠里不带着一丝活人应有的生气,取而代之是浓郁却渐渐沉淀的凌厉杀意。
仿佛绝命的孤狼在没有完全把握时,慢慢退着脚步,重新蛰伏回暗处等待时机。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不必。”
正当秦惇以为难逃一顿戳心剜肉的讥讽时,耳畔传来林鹿冷淡至极的嗓音。
“那日放箭之人抓到了没?”
当时将林鹿送回宫中治伤后,秦惇奉林鹿之命带队追查刺客,先是从案发现场取回那支惊扰马匹的白羽箭,细究之下竟然得到此箭出自工部下辖军器局的结论!
“啊?”秦惇没想到林鹿张口问的是这件事。
林鹿蹙了蹙眉,横臂一扫拨开秦惇,径直朝院外走去。
秦惇吓得三两步跟上,如实回道:“线索断在军器局,往后再无进展……”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留意林鹿脸色。
可林鹿不置一词,只是快步行到监中马厩,负责此地的马倌太监们见林鹿黑着脸亲自到访,顿时一条生魂骇成七八瓣,哆哆嗦嗦就往地上跪。
谁知林鹿统统无视,解了匹快马就往街上牵。
秦惇不敢怠慢,同样牵了一匹匆匆跟在林鹿身后,心中叫苦不迭:天知道他宁愿听林鹿像往常一样骂他“废物”,也不想再看林鹿这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模样。
一路无话,两人疾驰来到京城一角的军器局,路人避让不及有被掀翻货摊的,在他们离开很久后才敢低低啐上一声。
“什么人?”军器局门前守卫森严,还隔着段不近的距离,便被手持长矛的卫士拦了下来。
“东厂办案,叫你们的头儿滚出来。”秦惇嚣张惯了,并不把军器局放在眼里。
两名卫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狐疑道:“东厂?就你们两个?”
诚然,林鹿虽已在前朝后宫中声名鹊起,却也仅限于皇城之内,这些从未经手过的细枝末节的部门必定会对他感到面生。
而以纪修予高调张扬的行事作风,哪次出执不是带着黑压压一片的锦衣卫,从未有过仅差两人外出办事的“寒酸”排场,加之军器局实属重地,也就无怪乎这些底层门卫心存疑虑了。
林鹿没想为难下人,但他又急需做点什么以排解在宣乐帝面前积压的阴暗情绪,是以面上露出些不耐,冲秦惇道:“你慢慢纠缠。”说罢一夹马肚、狠扯缰绳,骏马立时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吓得两名卫士不敢再站在马蹄即将落下的位置,慌忙朝两边扑去。
军器局分为制工厂和贮藏库两种,林鹿他们来的正是其中后者,白日里大门敞开,为了运输方便,当初建址时就没有设置门坎。
此时守卫们让开了道路,林鹿低低唤一声“驾”,马儿撒开四蹄,在林鹿牵引下猛地朝军器局大门冲去!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秦惇看傻了眼,来不及反应,就见四周不开眼的侍卫呼喊着朝林鹿奔袭过去,手中长矛眼见的就要往林鹿方向投掷而去!
林鹿恍若不觉,半点没有想要停下的意思。
操!
秦惇在心底暗骂一声,一同策马追了上去,临近时飞身腾到半空,抽刀将那些直冲林鹿而来的长矛尽数挥砍格挡殆尽,没教林鹿受到一点伤害。
乒乒乓乓的声音险些惊了马,林鹿这才拽着缰绳止步在军器局大门跟前,施施然一翻身,极自然地跃下马背,仿佛上一刻试图纵马闯关的人不是他一样!
“少主!”秦惇横刀在前,几步上去将林鹿护在身后。
见他二人下马,周围兵士很快将其团团围住,还有人高声呼喊着往局内通传。
“站住别动!”“再往前别怪兵器不长眼!”
长矛锋利的尖头对准二人,但却被林鹿先前猖狂之举与秦惇所展现出来的强大所慑,纷纷颤个不停,没摸清来人身份之前并不敢轻举妄动。
“小祖宗喂!您这是做什么…”秦惇一边警戒周围,一边小声抱怨。
本来只须亮明身份,这一场误会便可迎刃而解,谁知林鹿就跟非要闹出点动静来似的,让人丝毫捉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林鹿反常般扯动嘴角,并没回答。
双方之间的僵局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先前回去传信的卫士领了一人匆匆从大门而出,扬声喝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军器局门前造次!”
林鹿循声望去,也不含糊,冷声直道:“东厂掌刑千户,林鹿。阁下是?”
张荣悚然一惊,忙不迭喝退周围一圈依旧木愣的侍卫,心道难不成还是为了前几日那事?
“在下军器局管事张荣,”张荣面不改色地通了姓名,“敢问林千户亲自前来有何……”
“张管事就准备在这里与咱家说话?”林鹿似笑非笑地打断了他。
军器局与东缉事厂井水不犯河水,往常还会因供给武器等得到格外关照。
“噢噢!”张荣看他年轻,本以为是个好糊弄的,见状只好把手朝大门一摊:“千户恕罪,请!”
一行三人刚在议厅里站定,林鹿便单刀直入:“本月初十之前,军器局里是否闹出过什么怪事?比如…遇贼失物之类。”
“没、没有啊,兴京得东厂坐镇,治安一向好得很咧!”张荣明显心虚地别开目光。
林鹿敏锐察觉到他略带异样的神色,轻嗤一声,不轻不重飘了句:“撒谎。”
秦惇始终没有收回手中握着的窄背长刀——这一把甚至也是出自军器局冶造。
“欺软怕硬的老鼠,”林鹿掀眸看他,随手指了指身旁秦惇,“上次咱家不在,这厮带队来过,你也是用如此说辞糊弄过去。”
语气笃定,竟像是真的知道些什么,张荣一诈之下很快露了破绽,面上浮现难色。
“欲加包庇?”林鹿作势要走,“好啊,你那些手下的不敬之罪,咱们正好也一并清算,张荣是吧?咱家记住了。”
“哎哎哎!大人、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呀……”张荣经他一提醒,很快辨出孰轻孰重,几步上前试图拦下林鹿。
秦惇沉着脸横在两人之间,缓缓立起刀刃对准张荣。
张荣讪讪赔笑,秦惇看向林鹿,得后者随意一摆手,才将刀“锵”一声收敛入鞘。
“说。”林鹿不打算跟他浪费时间,站定脚步,逆着门口照进来的光,压迫感十足地看向张荣。
张荣别无他法,只得将刻意隐瞒的事情娓娓道出。
林鹿听罢毫不犹豫转身离去,对他来说军器局宛若无人之境,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亦无人敢置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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