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到祭品装盘摆放,大到场景搭建,你问问在场其他大人,哪样不是经他一人之手独自完成?如此重要的祭礼,任谁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坏了国家运势啊!”
他越说越自信,到最后竟做出一副皱眉看好戏的姿态,诘问林鹿道:“要我说,这不过是一次被六皇子瞎猫碰死耗子的意外。林鹿,你要是还不服,倒是说说,是谁想加害太子?”
林鹿没有回答,而是转向惊魂未定的沈君铎,语气和缓地问道:“太子殿下,奴才斗胆询问一句,这祭祀用的高台,可是由殿下您亲自监督建造而成?”
沈君铎强装镇定,紧攥拳头,用指甲掐着掌心才能勉强维持面上的表情,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勉强说道:“自…自然。”
沈煜杭听到这个答案,一直提防的最后一件事终于落地,整个人看上去稳操胜券般满是得色。
“林鹿,你还有什么好说?”沈煜杭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充一句,众臣也在他牵头之下纷纷出言指责林鹿无端猜测,贼心可诛,妄图挑拨君臣关系等等。
林鹿神色不变,施施然转身,目光静静扫视过身后站着的一众大臣。
甚至不含半点威胁之意。
方才那些仗着林鹿背身相对的大臣们纷纷噤声,争先恐后地或低下头或别开眼睛不与其对视。
待安静下来,林鹿不紧不慢地回道:“太庙圣地一向守卫森严,非重要祀日不得入,而在太子殿下布置新年祭礼场地期间只会更加戒严……”
“你废什么话,这些谁人不知?况且太子已经承认祭台由他亲自督建,这种事……暗中查处就得了,谁都知道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辱太子,说他办事不力、咎由自取吗?”沈煜杭见他态度就气不打一处来,硬是回嘴道:“本王问的是,既然你说有人想害太子,那你就把凶手揪出来,东扯西扯,很难不让人怀疑你这是在拖延时间!”
沈煜杭言语中满溢讥讽之意,每一句都像尖刀戳进沈君铎心窝。
沈君铎的脸色变得一阵红一阵白。
是啊,他也承认高台是他负责建造的,如今出了事故,不是他的失职,还能是什么呢?
沈君铎看着场下个个瞧戏一样的大臣,忽然不想再继续这场闹剧,反正他的庸才之名早已坐实,多这么一件事也……
正当沈君铎想唤止林鹿收场时,林鹿却发话了。
被人无礼打断林鹿也不生气,而是缓缓将目光挪到沈煜杭脸上,盯着他一字一顿、无比清楚地说道:“宣王殿下言之有理,只是此案涉及甚广,奴才不敢轻易当众言明。”
沈煜杭被他阴恻恻的眼神看得不舒服,心里一个咯噔,讪讪地闭了嘴。
“由现场情状看来,定是这祭台台阶及内部构架上被人动过手脚,”没了沈煜杭,旁人再不敢随便出言,便由着林鹿继续说道:“奴才方才也说过,祭祀开始前的太庙只会守卫重重,进出都需接受严格审查,更遑论在重中之重的祭台上偷做手脚了。”
“这…这不对呀林秉笔,”沈君铎已将林鹿说的话听了进去,开始顺着话意思考,不自觉提问:“守卫森严,又确有人动过手脚,岂不是前后矛盾?”
林鹿笑而不答。
“就在今日。”
沈行舟一语道破此案关键,迎着众人惊诧不解的目光,重复道:“就在今日,太庙开启,众臣按时入内,侍卫、太监、锦衣卫混作一处,人多而忙乱,正是破坏高台的好时机。”
“太子殿下不妨回想一下,今日一早,您来到太庙之后,可曾专注留意过都有什么人经过或在高台边上逗留?”林鹿顺势问道。
沈君铎认真想了半晌,犹豫着回答:“按往年习惯,前一天布置好祭台后当天除了吉时不得登台,本殿还真没注意过……”
正说着,沈君铎兀然睁大双眼,如梦方醒地看着林鹿道:“前一天…前一天!就在前一天我还亲自登台查看过祭品摆放!那时的祭台还好好的!”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要知道林鹿与太子素无太深的交情,事发突然,若按寻常人思路,为摆脱自己办事疏漏的庸名,沈君铎应全力将此事罪责甩到林鹿从中作梗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全无好处的情况下帮林鹿说话。
可沈君铎心思终归是不甚急智的,说便说、做便做了,当下言论已然顺势印证林鹿推断,说明高台受损正是出于今日之人祸。
而非太子沈君铎的疏忽。
慢半拍意识到这一点的沈君铎,后知后觉地深深看了林鹿一眼。
林鹿冲他颔首一笑,十分自然地挪开目光,落在场边角落一个小太监身上。
那人仿佛感觉到什么,猛一个转身撒腿便跑。
林鹿恍若不见,唇边牵动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就、就算如此,你还是没说凶手是谁啊!”沈煜杭皱起眉头,嘴硬嚷道。
“站住!往哪跑!”“再跑腿给你打断!”“哎哟哎哟!不跑了,不跑了!”
就在这时,场边突然暴起一阵骚乱,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名锦衣卫反手拧着一太监双臂,像是搬运什么死物一样将其押到林鹿跟前。
沈煜杭脸色一变,刚准备先发制人,就被林鹿抢先出声:“宣王殿下,此人,你可认识?”
这话问得暧昧,沈煜杭皱着眉头强硬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事态闹得足够大,是时候谢幕收场。
“您不用装傻充愣,这人是谁派来的,想必宣王殿下比谁都更心知肚明罢。”林鹿说完冲面前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会意,手下加重力气,只听“喀嚓”一声令人牙酸的断响,那小太监的左臂应声软了下去,同时从他口中爆发出高亢尖锐的哀嚎声。
众大臣不忍直视,纷纷避开耳目,面露不忍与隐隐的嫌恶。
“大人饶命!……饶命啊大人……我说,我全都说……!”小太监烂泥似的委顿在地,脸上涕泗横流,为保住另一只手臂,连珠炮似的交待着:“是宣王殿下,奴才是他一早安插在太子殿下身边的眼线,多年来不曾给奴才安排任务,为的就是博得太子信任,用兵一时……”
“放肆!”沈煜杭上前一脚踹在小太监身上,而后被锦衣卫拦了下来,形容可怖地瞪着匍匐在地的小太监:“是谁教你这么说的?是谁派你来的?你到底是何居心?!”
“林鹿?是你…是你对不对?!”沈煜杭奋力挣扎,伸长了手臂,以手作爪似要朝林鹿喉间抓去,只是周围死死相拦的锦衣卫断不会教他得逞。
眼看场面哄乱成一团。
“行了。”
一道极轻的男声从人群中飘了出来。
虽只有简短两字,却在转瞬间让整片空地上的人安静下来,无人再发出任何声响。
纪修予慢步而出。
沈煜杭恨恨卸了力气,锦衣卫们也都退散开来,低头朝向纪修予来的方向。
“新年祭礼遭歹人破坏,还险些害了太子性命,”纪修予一步步走到众人跟前,直到小太监身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数罪并罚已是死罪难逃,来人。”
锦衣卫快速上前将已经哭得浑身颤抖的小太监从地上拖了起来。
“带下去。”
话意点到为止,可无人不知,小太监这一去,恐怕就再也看不见明日的朝阳。
小太监猛然抬头,眼里迸射出惊恐的光,一迭声地告饶:“掌印饶命啊!都、都是宣王!都是他让奴才……”
话未说完,几乎无人看清是如何动作的,纪修予快准狠地扼上他的脖颈,轻巧发力一拧,后面的话便连同小太监的性命一起散在了冷沁的晨风里。
“死到临头还在攀咬皇亲,真是罪加一等。”
纪修予悠然撤回手,林鹿在一旁递上干净帕子,纪修予一边擦着手一边不轻不重地瞧了他一眼。
众臣见状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今日之事,咱家自会向陛下呈明,诸位大人不必过于忧虑,仔细想想今后的路怎么走、跟谁走,方为正道。”
“掌印圣明——”
山呼声过后,本应隆重庄严的新年祭礼终以闹剧作结,众人三两散去,林鹿跟在纪修予身后上了回宫的马车。
木轮轱辘转动,碾动石板的声音将外界一切嘈杂带离车中二人。
林鹿与纪修予相对而坐,后者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一早就发现沈煜杭有心破坏祭礼?”
虽是问句,语气却十足笃定。
不等林鹿开口,纪修予接着又道:“没有提前与咱家说明,让我猜猜,一来是担心证据不足无以定罪,二来……”
纪修予轻轻抬起林鹿微低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二来是想为六殿下搏一个出头的机会,对不对?”
林鹿漆黑的眸子里没什么感情,只道:“确如干爹所言,还请干爹责罚。”
“呵,”纪修予倏地笑了,松开手,转向一旁掀起布帘一角,带着冷意的朔风吹了进来,他却恍然不觉,不甚在意地道:“鹿儿做的不错,罚你做什么?”
林鹿再次垂着眼眸安静下来。
他想到纪修予能将他的行事动机分析个七七八八,却没猜到纪修予知道后会是这么个无关痛痒的态度。
要知道纪修予曾三令五申绝不可牵连皇嗣性命,这事显然已经触及底线,纪修予不应该无动于衷。
林鹿在试探,试纪修予与太子沈君铎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否会如沈清岸推断的那样。
正当林鹿以为沈清岸想错了的时候,纪修予从窗外收回目光,放下布帘,面上重新挂上他那副标志性的温和浅笑,对林鹿说道:“放手去做吧。”
林鹿有些怔愣地抬了头。
“去帮你的六殿下,把沈煜杭手中的权力一一抢走。”
林鹿还在揣测纪修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纪修予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语气仍轻缓:“他不配再当一个皇子,咱家要看着他从距离天空最近的位子上,跌下来。”
“你做得到吗?”纪修予玩笑似的抬手捏了捏林鹿脸颊。
林鹿登时拱手低头,“儿子遵命。”
“乖。”纪修予喟叹着发出一个音节,此后便再没说话。
第75章 难堪大用
在纪修予授意下,这桩闹剧很快变成: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监为报与太子沈君铎的私仇,胆大妄为,在祭台上偷做手脚,多亏六皇子沈行舟事先发现,阻止了惨剧的发生。
至于小太监口中的“宣王指使”,则是空口无凭,临死前胡乱攀咬,歹毒心肠,意图拉个皇亲垫背,仅此而已。
这件事没再查下去。
颇有点死无对证、不了了之的意味。
宣乐帝闻后勃然大怒,一张口就下旨诛其九族——虽说是九族,可又有谁会在意蚁群聚集一般的九族呢,这年头,下面人的性命比草都贱。
这件事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没有人受到不必要的牵连,沈行舟甚至还因此得了太子青睐,从前无甚交集的两人在这之后时常走动,大有结盟示好之势。
哐啷!!!
沈煜杭狠狠将桌上茶杯拂到地上,价值不菲的精致茶盏在地上碎成千百片四散飞去。
落点正摔在最后进门报信那人脚前,将他吓得后撤半步。
“殿下息怒……”厅中站着的都是沈煜杭心腹,见状纷纷出言劝慰,可说来说去也只能干巴巴地“息怒”,再说不出甚么别的花样来。
诚然,用破坏祭台的方式扳倒太子实在是过于粗糙,却是最为简单快捷的方法,一经提出就受到了沈煜杭的采纳,任旁人再三劝阻也无用,事到如今东窗事发,没有遭其反噬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实在没什么好抱怨。
朝中混迹多年,大家都心知肚明,争权夺嫡本就是将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危险事,这都是一早就知晓了的。
“息怒息怒,你们叫我怎能不气!”沈煜杭一掌拍在桌上,顺势撑着身子,胸膛因动怒不住起伏,声音也蕴了十足的火气:“当初是谁出的馊主意?哈!现在好了,走漏风声,沈君铎不仅没死成,还让那阉狗和傻六截夺了好处,他们倒全和沈君铎混作一处了!”
话及此处,沈煜杭猛一转头看向堂下站着的几人,“本王什么时候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他们偏偏联合起来与本王作对!你们说,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充斥着不甘的目光一一扫视,被看到的无不汗颜低头,终有一人提议:“既然六皇子不知好歹地攀上了太子,殿下何不与五殿下连手共谋?”
宣乐帝年至暮岁后一贯耽于享乐,别说是家国大事,就连亲生皇子皇女他也鲜少过问,若说他在早年间曾宠爱过什么儿女的话,那想必就一定是五皇子沈今墨了。
“五弟?”沈煜杭眼睛一眯,想起了那个谁也不得罪、总是与人和气的沈今墨。
“是啊,张兄所言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又有人闻声附和,“五殿下生母斓贵妃出身将门,母族在军中有一定,而且听闻……”
“听闻什么?”沈煜杭很快追问。
说话那人也不卖关子,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听闻五殿下与吏部尚书家的二千金情投意合,近来正有意筹备两人的婚事呢。”
沈煜杭眼中闪过危险的光,口中喃喃:“好一个沈今墨,还以为他全无心思,险些被他骗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殿下,那咱们……?”
“备轿!”沈煜杭刚往门口走出两步,又想到什么似的停住了,改口道:“等等!本王改主意了,先探探虚实再说!”接着,便又与几人为此事商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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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结束议事已是暮时,张兆从宣王府后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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