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冲着他张开双臂,重复一遍:“抱我。”
沈行舟毫不犹豫将林鹿抱个满怀。
两人之间再无空隙。
“对不起…对不起…”沈行舟附在林鹿耳边小声说着,他不善言辞,反反复复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林鹿语调冷淡,完全没有爱侣温存时应有的情绪,可他的动作却无不轻柔地拍着沈行舟后背,“你知道的,我最是不喜有人将我身上发生过的事归咎给自己。”
沈行舟点点头,埋在林鹿颈窝里,呼吸间尽是混合着药味的干净皂香。
半晌,林鹿松手,沈行舟才恋恋不舍地从他怀中抽身出来。
林鹿似乎比往常话多,沈行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也只得默默听着。
“事到如今,就连我也弄不清楚,到底什么样才算是真正的‘林鹿’。”话至尾音时语调上扬,带了抹不易察觉的自嘲。
沈行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林鹿回眸,竖指贴在面前人的唇瓣上,莞尔轻道:“阿舟,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爱的是从前的林鹿,还是现在的我?”
“我…”沈行舟一把攥下林鹿的手,急急就要开口。
“不必现在答复。”林鹿立时轻巧打断,面上神情寡淡,似乎并不在意这一问题的答案,转而又道:“帮我瞒下此事。”
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却让沈行舟在满腔苦涩中品出一丝宽慰。
种种迹象皆表明,林鹿仍需要自己,且远高于需要旁的任何人,这让一直内疚不能再为林鹿做些什么的沈行舟减轻了几分胸中愁绪。
沈行舟是一位名实相符的皇子。
客观来说,以沈行舟之能,如若与沈清岸相互对换,虽说两人性格相左,但凭着沈行舟一颗仁心,并不一定就撑不起如今的局面。
生逢乱世,大丈夫当立鸿鹄之志,沈行舟恰年少,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之时,又怎能耐住心性屈居人后?
然,林鹿手中从不缺向前的矛,心灵千疮百孔下更需要沈行舟成为一面护卫的盾。
他便果断放弃有关夺嫡的一切念头,安心陪在林鹿身边,甘愿无声无名,做他背后的守望者。
追名逐利固然千难万险,可沈行舟这样豁然放下一切、坚守初心,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勇敢无畏。
只是,偶尔会发生像如今这般令沈行舟备受煎熬的境况。
“时间紧迫,不应再浪费在我身上,对外称大愈即可。”林鹿缓缓抽出手,搭在沈行舟肩上:“沈清岸那边,虽未催急,想必仍是等不得的。”
沈行舟耷垂着脑袋,轻轻摇了摇头。
林鹿微蹙起眉,眸中闪过一瞬的阴晦。
沈行舟抬起眼眸,盈润瞳目中满是安静顺从之意,可说出的话却出乎林鹿意料:“阿鹿现在只需安心养病,至于其他,交由我来承担即可。”
林鹿还想说些什么,沈行舟又摇了下头,继续道:“我知道现下最该与二皇兄敲定兵部的空职人选,也知道如今正是将颜如霜调离京城的好机会——此间等等事宜,我都清楚,你大可放心。”
“你……”林鹿张了张嘴,忽然感到一阵目眩,沈行舟有所察觉,赶忙扶他重新躺下。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沈行舟忽然露了个如往常一般的笑,语调故作轻快:“阿鹿小睡片刻,待晚膳时我再唤你。我幼时顽皮,每每就寝阿娘都会哼唱童谣哄我入睡,此时我也唱给你听。”
说罢,沈行舟抬手为林鹿细致地掖好被角,一边唇角带笑地哼起歌来。
他的声线清醇,此时压得低,与窗外暮雨未歇很是相配,不一会儿就让林鹿听得泛起困倦之意。
这样缱绻温柔的歌声,让林鹿久违地睡了一枕黑甜。
再醒时天已大亮,且不见沈行舟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两名年纪极轻的小太监候在一旁。
林鹿从不喜旁人侍奉,见状却没有露出厌色,只是不动声色地起了身,任由两名小太监净手擦脸、更换常服。
秦惇刚好从外面走进,看到的就是林鹿坐在榻边,偏着头,目光淡漠投向窗外的景象,而两名负责伺候的小太监正一左一右蹲着身子为他穿靴。
刺破灰云的熹光半洒在林鹿身上,将林鹿本就剔透的肌肤映得莹白如玉,再加上那张超尘脱俗的面容,十分轻易就能让人联想到琉璃盏之类的稀贵对象。
艳绝极美,却又易碎。
秦惇不自觉皱起眉头。
“你们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窗框外几枝红山茶因风摇动,林鹿没看来人,率先开了口。
“主子,您这是什么话?属下…我们…谁敢拘着您啊?”秦惇讪讪笑着,使眼色驱走了两名垂手一旁的小太监。
林鹿不置可否,抬步绕开秦惇往外走,秦惇慌忙赶前两步,挡在林鹿身前弯腰拱手:“主子!小神医说您不能……”
“我饿了。”林鹿被他挡路也未改神色,十分自然地改道至桌前坐下,仿佛先前不曾有过出门举动一般,抬眸直盯秦惇:“传膳。”
“哎,哎!是……”秦惇拿不准他性子,忙不迭小跑离开。
而秦惇身影甫一消失,林鹿就快步出了房门,林府内鲜有小厮下人,没有命令更是不敢随意出现在林鹿面前碍眼,因而这段路走得十分顺畅。
只是,才刚行至院落边上的垂花门,就听一道女声从旁传来。
“秉笔留步。”
林鹿不动声色依言止步望去,颜如霜双手抱臂,闲闲靠在院墙上,浑不在意这样的动作是否会将一身颜色素淡的软罗华裳惹上浮尘。
他微眯起眸子,似是被乍然明媚的天光晃了眼,“什么事?”
“送药,”颜如霜从怀中摸出一件药包,“饭后半个时辰送服。”
“放屋里,我会喝。”说罢,林鹿收回目光,毫不停顿转身欲走。
“我看不透你…甚至可以说,我原来最是厌恶像你这样的弄权玩术之人。”颜如霜没有拦他,只是淡淡开了口:“那样高高在上,无论是天下黎民,还是高官贵胄,全都是你们这些人做局权衡的筹码。”
“不过,你终究跟他们都不一样。”颜如霜十分认真地盯着他背影,“你有难,整座兴京都跟着震动。”
林鹿眼神一凛,侧过头:“此话怎讲?”
“沈煜杭因你折断臂膀,他要取你的命,让我趁乱杀了你——想必你也知道,这对我来说并不难。”颜如霜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大有坦荡洒脱的意味在,“可是我只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这段时日以来,我知你…绝非大奸大恶之人。”
林鹿闻言轻笑一声,缓缓转过身,话尚未出口,听颜如霜又道:
“但你又不是良善之辈,你中毒的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而今终于得出结论:这天地间清浊难分,人与人无法以非黑即白论处,你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于我有恩,那便是我的恩人。”
“颜姑娘,你到底想说什么?”林鹿难得存了几分耐心,语气疏离地回问,就好像颜如霜所说之人与己没有半点关系。
“我会帮你。”
林鹿微微睁大了眼,有些惊讶于话中笃定。
颜如霜仍是那副微抬着下巴的傲然模样,可言辞中却无不透着恳切:“六殿下有令,过几日寻机将我贬遣出京,秘密前往戈州,明面上两相制衡不会引来怀疑,实则我会与逸飞一同整饬驻军。”
“到那时,你在军中将永无后顾之忧。”
第93章 骨肉匀停
自那日林鹿没能如愿离开林府开始,竟一连半月没能再出府邸大门一步,整日不是赏花喂鱼就是逗鸟听曲,好似已经提前过上致仕后的日子。
在这期间,一切风雨皆被挡在林府之外,林鹿难得过了一段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适生活。
甚至长胖了些许。
他本纤瘦,这点斤两长在身上不觉丰腴,倒显得人更加骨肉匀停。
入春后日渐融暖,府宅小院里树影摇曳、花香馨淡,静谧中唯有微风吹着鸟雀啁啾入耳。
指尖撵动着换了一张信笺,男人视线一行行扫过信上字句,凝神阅至尾行,一只松松握着的、骨节分明的拳头闯入眼帘。
林鹿抬头望去,逆着光,沈行舟冲他笑得灿烂:“阿鹿,瞧!”
说着,沈行舟献宝似的张开五指,一只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翠凤蝶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
林鹿目光霎时被它吸引,眸中闪过一抹自然而然的欣喜。
不等他发问,沈行舟见林鹿面色晴霁,眼睛顿时眯成两弯闪着光彩的月牙,主动解释道:“路过花园时见到的,想着也给阿鹿看看。”
经过这段时日的精心养护,林鹿身上的毒已祛除大半,也因此与纪修予生出不小的嫌隙。
然,东厂有秦惇、前朝有沈清岸、后宫有乔乔,林鹿不再是以前那个任纪修予搓扁揉圆的小太监,一朝撕破面皮,又有宫外林府立足,就算终得纪修予厌弃,林鹿也不至于全无还击之力。
只是由于各自皆牵扯甚多,眼下双方尚能保持一丝微妙的平衡。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以纪修予为首的太子党、得世家薛氏拥戴的宣王沈煜杭、潜移默化中隐隐成势的沈清岸与沈行舟,几已形成三方相互制衡之势。
众人神经无不绷得极紧,似乎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引起滔天风雷。
无人敢轻举妄动,人不像人,更像群狼环伺,贪婪渴望着世上仅此一份的皇权贵位。
那只从沈行舟掌心飞逃而出的蝴蝶,翅翼宽大舒展、通体漆黑,阳光下又泛着暗绿色的鳞光。
乘风舞动时透着说不出的妖冶贵气…就和眼前人一样。
林鹿缓缓眨了下眼,鬼使神差地探出一指。
那只蝴蝶竟真的没有飞走,而是扇着翅膀轻轻落向他指尖,继而立住不动。
沈行舟顿住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更轻,生怕惊扰眼前美人戏蝶的景象。
“这个时辰怎么有空过来。”林鹿抬手挪近,细细端详起指上蝶,状似无意地提起:“又有新动静?”
“噢…差点忘了,”沈行舟坐到林鹿对面,用手背试了试茶杯的温度,重新倒了杯推到林鹿面前,自己则十分自然地喝了一口林鹿剩下的半杯茶,“逸飞、颜姑娘那边进展顺利,楚家虽未表态,但日久见人心,这么久以来应也是默许的。”
“这下,完成了在军中的筹谋,二皇兄在朝中底气更足。”沈行舟曲肘撑在桌上,双目亮晶晶地看着林鹿:“离我们达成目的就更近了一步。”
林鹿点点头,似是看够了,一抬手驱走了指间落蝶,“纪修予打算就这么放过我?不像他的作风啊。”
提到这个名字,沈行舟自见到林鹿就一直翘着的嘴角默默垂了下来,与那双丰润的唇并成一线,显得面上神情有些严肃。
林鹿偏头看他一眼,拢了拢散在腿上的信纸,“沈清岸信中叫我等着瞧好戏,是指什么?”
这段时日,这些人虽不让林鹿参与过重的思虑工作,却心有灵犀般将一切大小事宜的前因后果细细告知,林鹿仿佛一下子置身事外,不须他动手,事情便按他所想一一转动起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鹿并没有执拗地逞强事事亲力亲为,而是像承雪的竹一般适时退让。
一直缠绕于身心的复仇枷锁在这期间稍有松动,让这个疲于奔命的灵魂得以片刻喘息。
林鹿仍整天一副冷淡不近人的模样,但只有悉心照料于他的沈行舟知道,比之毒发前愈发逼迫自己,现在林鹿的状态已不知好了多少倍。
竟也算是,因祸得福。
话说回来,沈清岸作为盟友,必不会允许有谁胆敢在夺嫡的关键时刻影响大计,这次林鹿逢难险些打乱他的脚步,以这位二皇子笑里藏刀、睚眦必报的性子,定然不会让对方全身而退。
别说纪修予,哪怕是他那皇帝老子也不行。
沈行舟仔细将一缕碎发挽回林鹿耳后,垂眸看向林鹿的目光温柔极了,压低了几分声音:“阿鹿到时便知。”
林鹿迎着他的目光看了半晌,并不能在那双清明透彻的瞳眸中看出端倪,突然就生出作怪的心思,伸手捏了捏沈行舟挺俊的鼻梁。
“瞒着我是吧?仔细我将你鼻子拧下来。”林鹿故意用了两分力气。
沈行舟却不以为意,始终笑盈盈地望着他瞧,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这段时日,林鹿的性子在潜移默化中悄然改变,但说哪里与先前不同,又说不上什么所以然,若非要闹出个定论,那大抵是更加圆融自处,多了些作为“人”的生气了罢。
林鹿自己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纠结,比起自己,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就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时,小院外忽传一阵渐近杂乱的脚步声。
林鹿无甚反应,随手将那沓信笺搁在石桌上,沈行舟则目移向来人方向。
“主子,主子!”还未到跟前秦惇就唤了起来,面上带着少见惶急的神情:“宫中来人,传主子入宫!”
林鹿心下一动,下意识朝沈行舟看去,后者沉定的眼神无异于一剂定心丸,同时又隐晦地一颔首,林鹿便默契地了然于心,淡淡开口道:“那便走一趟吧。”
“是。”秦惇不忘向沈行舟见礼,而后抱拳后退着出了小院,准备出行相关事宜去了。
此时熏风乍起,林鹿自风中起身,袍角衣摆轻摇而动。
“歇了这多日,”林鹿的目光投向早已大亮的天光,那些炽烈的明光倒映进波澜无惊的黑眸,衬得人神采奕奕,一扫久病初愈的病气,“合该好好松动松动筋骨了。”
不多时,一架玄色轿撵驶向皇城,身后跟着两队威风凛凛的锦衣卫,阵仗如斯,路上却畅通无阻——原因无他,任各个关卡最严厉最不近人情的看守,也都知道此行的主人是何人,在如今风声如此紧要的关头上自然不敢怠慢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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