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再见宣乐帝,不是在隆重华贵的太和殿,而是御书房之后一处堪称隐蔽的偏殿中。
那位已经上了年岁的帝王在今日看来更添风霜,发须皆掺上不同程度的灰白,眼角耷垂,眸光浑浊不堪,面色也是一片衰败,想来定是吃了晚年纵欲无节制的苦果。
“林…林爱卿……舟儿也来了,”宣乐帝半躺半倚在龙椅中,见到林鹿时眼中绽出一瞬间的光彩,颤巍巍一指殿中:“…赐座。”
林鹿拱手谢恩,偏头与早就坐于一旁的沈清岸换了个眼神。
沈清岸笑眼弯弯,唇边噙着一贯恰到好处的微笑。
待两人落了座,发现纪修予也坐在对面。
林鹿下意识张了张嘴,这种场合下终究什么都没说。
毒发以来,他与纪修予之间的关系变得格外微妙,以林鹿如今在朝中的影响力,纪修予已没办法随意处之,甚至连东厂和司礼监的半数事务仍需经林鹿的手方能运转。
而林鹿想要扳倒纪修予则同样不易,宣乐帝一日未薨,就一日是纪修予高枕无忧的倚仗。
想到这,林鹿目光微沉,遥遥对上了纪修予玩味十足的眼神。
“鹿儿,听闻你大病初愈,许久未见,身子可好些?”纪修予的语气一如从前亲厚,仿佛与林鹿之间什么龃龉都没有发生过。
仿佛…想要毒杀林鹿的人不是他一样。
“多谢干爹挂念,托陛下的福,已经无碍了。”林鹿有些漠然地盯着纪修予。
他看不透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看不透。
过往那些林鹿做梦都想忘记的时光里,纪修予为了得到林鹿不惜亲自设局,甚至违背原则弄脏自己的手,只为亲眼看着误入林中的鹿一步步被逼进陷阱,最终沦为一具行尸走肉的活骷髅——这确是纪修予阴暗龌龊的恶趣味,但也过于费心了些,有哪里不对,林鹿于他是不同的,尤其不同。
纪修予行事的手笔,林鹿早就见识过:狠辣、无情,根本不会像对自己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高抬贵手”。
他不觉得侥幸。
只余在剩下岁月中愈加发酵的恶心与反感。
这种被当作随意拿捏的对象的感觉足以令每个心智健全的人时时作呕。
林鹿压抑着满心憎意,睁着黑沉如渊的凤眸,露了个完美无瑕的、一如既往讨巧的笑。
纪修予看他笑也跟着展露笑颜,抚掌连声称“那就好”。
“父子”二人在无声瞬息中试探数次,皆没从对方身上寻到破绽。
“父皇今日传召儿臣与林公公,可是有要紧的事?”正当林鹿的神经愈绷愈紧之时,沈行舟沉稳冷静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宣乐帝沉吟半晌,捻须答道:“苍族使臣来信,称,愿借春贡入宫之机与我朝青年磋练文武,诸位以为如何?”
林鹿有些意外,以往类似事宜宣乐帝皆一概甩给纪修予定夺,怎么今日还大动干戈地请了这些人来?
沈清岸十分自然地截过话头,甚至不等纪修予发表观点,与宣乐帝一言一语地议论起来。
苍族年年入关进贡,而在灵嫔得宠后立时在今年突然提出什么“文武比试”,显然是有备而来,若说不是眼见宣乐帝年老而试探国情,想必无人会信。
在场几位皆明白这个道理,都知道此事不得不承,一来为稳固两族关系,二来也为彰显国威,让苍族不敢再生异心。
只是……
只是作为东道之主,一众接待事宜不可谓不繁复杂乱,虽担着稍有不慎便会被扣上“有辱国体”帽子的风险,然一旦事成,无论是与各部协作的关系、还是因功得赏的好处也都跟着风险一并水涨船高。
就是这样一块看似棘手的肥差,居然在几人三言两语中落到了林鹿头上。
更加诡异的是宣乐帝对待纪修予的态度…明显不如往昔,仅一句“爱卿平日多劳累,让他们年轻人折腾去吧”就打发过去了。
林鹿拧着眉想了很久。
直到走出这方偏殿,他还有些神情恍惚。
就在这时,一只手悄然探向他毫不设防的肩头。
第94章 密不可分
“林公公,你还真是好谋算。”
纪修予的手还未落下,一旁的沈行舟便满脸戒备地钳住了他的手腕。
“呵呵,六殿下如此宝贝一个奴才,竟连碰都碰不得吗?”纪修予面上依旧含笑,施巧劲一挣收回手腕,话对着沈行舟说,眼神却是望向林鹿的:“感情真好,咱家就放心了。”
“掌印有话不妨直说,何必动手动脚,也失了身份不是。”沈行舟长眉紧蹙,侧挪半步挡在林鹿身前。
“殿下这可就说笑了,您这位林公公早就拜了咱家认作干爹,这父子之间,有何身份不身份的,您说呢?”纪修予笑眯眯回道,那笑意不达眼底,落在林鹿身上仿佛淬了毒似的阴冷刺骨。
林鹿一直别开目光,闻言也只是睫羽微不可查地轻颤一下。
沈行舟有所察觉,反手在袖袍下拢过林鹿的手,紧紧握了握,因怕人瞧见便又松开。
见他脸色阴沉着不语,纪修予笑容更盛,步步紧逼道:“倒是殿下您,整日与太监厮混在一起,这名声传出去……可不甚好听呀?咱家一直替陛下协理政事,不瞒您说,已经攒出好一份参奏您皇六子殿下行事作风不正的折子了……”
沈行舟微微瞪大了眼睛:“你!”
“开春以来陛下的风寒反反复复,一直拖着不好,眼下也没什么精神操心其他什么事,”纪修予眯着眸子,毒蛇般阴湿黏腻的目光来回在二人身上扫视,“您说,咱家要不要替您隐瞒?——可若真的替您瞒了,于咱家又有什么好处呢?”
林鹿安静注视着沈行舟背影,一言不发。
他眼前是男人挺拔如松的背脊,脑海中想的却是多年前两人初见,小小的六皇子冒失又单纯的模样。
正当纪修予瞧着沈行舟脸色由红转白,自以为轻松拿捏住了少不更事的六殿下时——
“替父皇分忧本是掌印分内之事,”沈行舟转瞬恢复常态,目光沉定淡然,说出口的话却很难让人忽视其中分量:“难不成纪掌印平素行事竟也同今日一般,私下与人掂量得失弊益的?”
三言两语转守为攻,纪修予显然没想到沈行舟会是这个答案,微微有些诧异,但他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对付过去的主儿,张口欲再发难,却听二皇子沈清岸的声音从身后遥遥招呼了过来:“纪掌印!纪掌印请留步!”
“既然掌印还有事,本殿就与林公公先行一步。”沈行舟说罢,毫不停顿地带着林鹿转身而去。
只走出两步,沈行舟又停下,冲纪修予露了个略显冷硬的侧脸,凉凉掷下一句:“掌印日后若再得高见,本殿仍愿讨教,随时恭候您的大驾!”
之后便再不看纪修予一眼,携林鹿一同离开了原地。
今日多云,阳光不甚炽烈,宫墙背阴处洒落着大片的影翳,身处其中时不免感到丝丝寒意浸入骨髓。
沈行舟始终绷着一张脸,似乎很难从先前情绪中脱离。
皇城自古森严无比,无论何种目的进宫,任何人在进入皇城后去哪里、做什么都须严格遵守宫规,就算是宠妃得势的母家来人探视也不得太过招摇。
而如今的林鹿与沈行舟就这么大喇喇地在漫长宫道上疾步而行,也没人敢上前提醒什么。
沈行舟走得很快,林鹿有些跟不上,落后两步的距离跟着。
半晌无话。
直到额上渗出汗珠,林鹿微喘了口气,索性站在原地不动。
他本以为沈行舟这个傻子得走出好远才能注意到自己早已停步,谁知沈行舟几乎是在他站定的同时就回了头。
“怎的不走?”沈行舟语气还带着几分薄愠余下的生硬。
林鹿匀了匀不甚稳定的气息,故意赌气似的道:“你自己走罢。”
沈行舟一怔,以为林鹿不满意自己方才锋芒毕露的表现,如梦初醒般眨了下眼睛,少年朗逸的五官缓缓塌成一个瞧起来有点委屈的表情。
林鹿本无不悦,就被这样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心中积攒起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你生气了吗?”沈行舟小心翼翼凑过来,四下无人,独属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了林鹿,带着不容拒绝的安心感。
仿佛就算天大的祸事塌落下来,只要有共同承担之人,再困难的处境也变得没那么苦涩。
“转过身去。”林鹿微低下头,听不出语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沈行舟摸不着头脑,带着点惴惴的心情照做。
幽长宫道上,两旁偶有值守宫人皆心照不宣地背过身去,静默而立时恨不得将存在感降至最低,生怕引起主子注意,不知是否会被随意处死灭了口去。
正当沈行舟想回头看看林鹿时,忽然感到背上一沉,林鹿整个人就这么贴了上来。
他下意识托住了轻盈跃至背上的人。
想要侧头去看,却被那人略略温凉的手指推着额头转正,听他在耳边轻道:“罚你背我回去。”
若是其他皇子听到这等要求,不说勃然大怒,也定会心中不虞——宫城重地,众目睽睽之下让天潢贵胄的尊贵皇子去背一个太监,若是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文武百官的口水就足以淹死沈行舟。
可他不是其他皇子。
林鹿更不是其他随便的什么太监。
沈行舟其人,热忱、纯粹,冬日暖阳般和煦却不灼人,他的爱也一样。
他自深宫中长大,向来被动接受着一切事物,阿娘的唠叨、哥姐的冷待,甚至是太监宫女不怎么热情的假笑,沈行舟从小见惯并全盘接受。
身为皇子,性子却不像皇子,这个身份对他来说更像是天生的枷锁。
虽不致命,却如影随形。
他生命中唯一主动追逐且沉沦其中的,自始至终只有林鹿一人,是他第一次无比迫切地想要得到什么,以至不顾一切,想要一直一直陪着他。
他知道林鹿的遭遇使他并不能如自己一样轻松将爱意宣之于口。
但沈行舟愿意等,等林鹿对他敞开心扉的那一天,哪怕这个期限在愈加了解林鹿后似乎变得遥遥无期起来。
然而林鹿此时的行为几乎已经可以说是在……撒娇。
甫一升起这个念头,沈行舟感觉自己的心仿佛都漏跳了几拍。
“…好。”
肉眼可见的停顿片刻过后,沈行舟迈动步伐,稳稳背着林鹿往宫外方向走去。
“方才不是挺风光,这会儿怎的不说话?”林鹿懒懒趴在沈行舟肩头,歪着头看他。
沈行舟面上绯红,微微低着头,一双明眸看起来湿漉漉的:“阿鹿就别…别打趣我了。”
踏出阴影,熏风裹挟着春光一齐轻扑过来,落在身上,心情都跟着舒畅了不少。
“你可知,现在还不是跟纪修予宣战的最佳时机?”林鹿双手轻轻环在沈行舟肩头,状似无意地提起。
沈行舟脚步一滞,声音少了许多底气:“对不起,我……”
他刚想说些抱歉的话,却被林鹿顺势竖起一指抵在唇上噤了声,又听他道:“但也不算太差,你做得很好。”
林鹿顿了顿,蜷起手指,“你……也永远无须对我说这三个字。”
“唔…那换成旁的可好?”林鹿不经意的触碰让沈行舟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语气轻松地回道。
“什么?”林鹿本想顺势说些朝堂政事,经他打岔就也顺势询问一嘴。
“我心悦你。”
话音刚落,沈行舟还想继续往前走,背上人却不安分地挣动起来,沈行舟担心脱手摔着他,便矮下身子顺着林鹿动作将他放下。
还不等沈行舟转身,就见林鹿快步从身边擦肩而过,低声而短促掷下一句“登徒子”。
沈行舟来不及琢磨,忙走两步追上,刚想出言辩解一二,却瞧见林鹿泛着微红的耳廓。
“事实如此,阿鹿不必感到害羞。”沈行舟会心笑着与林鹿并肩同行,偏过头,眸光清润,满眼倒映皆是他。
而林鹿正忙着一颗心胡乱鼓噪,面上觉出晒多阳光般灼热,微蹙着眉,带着些许怨怼地道:“……不许胡说。”
“我心悦你,”沈行舟又轻声地笑,语调却无比认真:“无论过往将来,我都会一如初见时怜你、爱你,直至生命尽头。”
林鹿呼吸凝滞,一下站定脚步。
天光之下,身着司礼监大红官服的男子缓缓回眸,面上无甚多余表情,只有对他格外熟悉的人方能看出,那双黑瞳正经历着一场罕见的冰雪消融。
沈行舟停在他面前,一错不错地垂眸望着眼前人。
不知从何时起,印象中一遇事先红眼眶的六皇子,更多了沉稳持重的一面。
林鹿默默打量着沈行舟,第一次认真思考起这回事。
亦或者,沈行舟是如他所愿,只在他面前流露真心,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上位者呢。
不知从何时起,沈行舟在心中的分量已远远超出林鹿自己所想。
在这一瞬间,先前因生命垂危藏于林鹿心间的最后一点阴暗烟消云散。再无所谓纠结什么样才是真正的“林鹿”,只因面前之人毫不犹豫的坚定选择,他总能拾起林鹿散落人间的残破灵魂,堪称执拗地拼凑在一起,也成就了如今的林鹿。
他们二人早已密不可分。
意识到这一点,林鹿终是牵唇,露出一抹极为浅淡的、有如光风霁月般的笑意。
第95章 无话可说
转瞬半月时间已逝,苍族王臣一行借春贡之期浩荡南下入京,大周盛情招待,同时在无形中彰显国威,这次差事完成得堪称天衣无缝,就连平时最为食古不化的酸腐老臣也都挑不出林鹿的一丝错处。
今时国宴至酣,宣乐帝高坐龙椅,殿厅两侧分座妃嫔、高官及远道而来的苍族眷属,当中空地上一队异域风情十足的舞姬正翩然而舞,艳色舞裙一刻不停地曳动,牵得其上系着的金铃泠泠作响,为这场本就动机不纯的宴会徒增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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