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知道?”沈行舟不确定地问,大仇得报本该是快事一桩,可林鹿表现出来的样子实在算不上纾解了心头之恨,这让刚开始只是自己低落的沈行舟立刻开始惦记起林鹿来。
“你与我不同,不必为你的良善对我抱歉。”林鹿放下手,背在身后,歪着头看他,道:“难不成阿舟不信我?”
沈行舟心口就仿佛被什么击中,纠结难喻的思绪陡然一解。
他直接扯过林鹿的手,猛地把他带向自己怀中,紧紧相拥。
“信,你说什么我都信。”沈行舟小声咕哝,下巴垫在林鹿肩上,轻轻嗅他身上好闻的皂香。
林鹿费了点力抽出手臂,反手回抱着沈行舟,像顺某种大型动物的毛一样在他背上来回滑动,“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二人低声私语相互慰藉,黑夜中云开月见,莹润清辉洒下,照亮了宫墙内恢弘气派的一座座殿宇。
“一切都过去了。”林鹿在他温暖的怀抱中阖了眸,纤长睫羽覆在眼上,又淡声重复道。
与此同时,宣乐帝榻前,许青野手起刀落,那位荒淫了半辈子帝王的项上人头,就这么滴溜溜滚到了太子沈清岸脚下。
鲜血泼了半面墙。
不多时,内侍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声“皇帝驾崩”,口口相传,直至传遍整座隆福皇城。
第103章 有备而来
这一消息霎如泼水入油锅,皇城上下沸成一片。
就在宫中人等全部陷入混乱之时,一队兵马悄然摸至宫城墙外,与守城侍卫互通了消息,宫门洞开,浩浩荡荡冲杀进来。
这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兵强马壮、配制精良,显然是有备而来。
一路沿途封锁,与兵力明显占劣的禁卫军交战,大部队直奔宣乐帝寝殿所在。
铁蹄踏地有如雷动,轰隆声响以合围之势将整座寝殿包裹在内,刀戈向前,弓箭手一排排架起长弓,直到殿内一切活物都再无逃脱可能才停下动作。
沈今墨从军队中阔步而出。
他满面得意之色,轻蔑的目光来回打量沈行舟,趾高气昂,道:“多日不见,你还是这般没用,傻六子。”
“不准你再这么叫我,”沈行舟沉下面色,下颌绷成冷硬的线条,无惧无畏的目光直直看进来人眼中:“夤夜率兵闯宫,五皇兄这是要造反不成?”
沈今墨实实在在一愣,继而放声大笑起来,等他笑够了,才阴恻恻压着嗓子:“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指手画脚?”
“对,我是要造反,不过不是造我那苦命父皇的反……”沈今墨注意到沈行舟身侧那双黑沉如夜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顿了顿,向他走去,边道:“而是要造你们这些意图不轨、谋朝篡位之人的反!”
沈行舟侧步挡在林鹿身前,“站住!”
周遭几乎在同时齐刷刷举起数把弓箭,弓弦拉满,箭头直指当中二人,稍有威胁到沈今墨安危的举动,便会毫不犹豫地激射而出。
沈今墨丝毫不制止手下人持弓对举的做法,反而故作惋惜地摇了摇手指,“看到没,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你根本阻止不了我一点,个没用的,废物。”
说罢,沈今墨像小时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伸指在沈行舟额上狠戳两下。
碍于虎视眈眈的弓箭手,沈行舟与林鹿均不敢轻举妄动。
沈今墨无比满足于沈行舟又恢复成从前那般驯服的模样,眯起眼,黏腻的目光大喇喇转到林鹿身上。
黑夜深沉,月色仿佛格外关照面前的人,在脸庞上晕出薄薄一层柔光——虽淡漠压着眉眼,却依旧不掩其秾艳昳丽之貌。
“林秉笔明明貌比西子,却杂务缠身、深居简出,自上次一别,本殿一直没有机会相近,如今终于能再面对面说上话,才知秉笔真真是风华正茂、不减当年吶!”沈今墨一把推开沈行舟,对林鹿容貌的喜爱不加掩饰。
沈行舟其实无甚所谓沈今墨如何折辱他,但却难以忍受林鹿受到轻佻放浪的言辞挑衅。
他咬牙攥了拳,死死克制自己想要一拳打烂沈今墨这张嘴的冲动,身体压抑到紧绷,整个人宛若一头蓄势待发的兽。
林鹿只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就缓解了沈行舟骤然升腾的怒火。
比起不识时务地与沈今墨好勇斗狠,沈行舟自是无条件选择相信林鹿。
“听说五殿下前些日子才刚求娶了吏部尚书家好女,奴才还没恭祝殿下新婚喜乐。”林鹿从容上前,不动声色将沈行舟拨去身后,十分自然地朝沈今墨揖了一礼。
沈今墨微赧,眼中漫上倨傲之色:“提那不解风情之人作甚?”
“看来五殿下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林鹿慢悠悠同他周旋。
“我劝秉笔还是歇了心思,别妄想在这拖延什么时间,”沈今墨却一下看穿林鹿所想,“你我说话这会儿功夫,我的人已经控制了整座宫城,啊不,本殿措辞不当,应是‘神兵天降清君侧,反贼手中救宫城’,才对。”
五皇子沈今墨终是于今夜露出凶相。
一时得意算什么?笑到最后方称王!
原来他一直假意依附宣王,实则借沈煜杭之势暗中囤积军中势力,只待一个时机。
一个理所应当入城逼宫的时机。
就在近日,他安插在宫中的线人回报,二皇子沈清岸频频动作,先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逼得沈君铎退位让贤,后又对唯一死忠圣上的纪修予下手,扫除一切障碍后,勾结刺客戕害天子性命。
那么,专属他沈今墨上位的时机,就在今夜。
——宣乐帝沈延身死、一干人证物证尚在寝殿来不及销毁之时。
此时率兵进攻,于情于理都通,皇位、缘由皆有,可谓名正言顺。
“让奴才猜猜,接下来便是‘有心救驾,无力回天’,以及‘凶徒负隅顽抗,最终全部伏诛’,奴才说得可对?”林鹿依旧神情自若,甚至游刃有余地露了个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五殿下这步棋走得妙极。”
听出话中恭维之意,本就因成功筹谋而飘飘然的沈今墨更加膨胀,面上浮现出近乎若癫的狂妄来:“秉笔当真与本殿是一路人。”
却又在余光瞟到沈行舟满目戒备时冷下脸来:“再用这种眼神,本殿叫人剜了你双目!”
林鹿掩在袍袖下的手,不动声色冲沈行舟一摆。
沈行舟恨恨别过头去。
沈今墨更加得意,毫无形象地哈哈狂笑起来。
于是,他说出了特特来见两人的真实目的:“我的傻弟弟,就你这么个窝囊性子,说不定林秉笔早就厌烦至极,只是还有某些利用价值,才留你到今天。”
“自古美人配英雄,沈行舟,你也不看看自己,配吗?”
“你若识相……呵,就算不识相又如何?大局已定,你还能翻了天不成?”沈今墨狠狠唾了一口,似是还不适应自己主掌局面应摆出什么姿态,有些色厉内荏地道:“本殿烦了,不愿与你们浪费口舌。”
“殿下想做什么,但说无妨。”
林鹿不卑不亢,目光甚是平静——斗败三皇兄、扳倒纪修予的大周第一权宦,居然堪称温和地同自己对着话,要知道这人曾气得沈煜杭连砸整整三架多宝阁,而如今的态度倒是极大程度地满足了沈今墨的虚荣心。
沈今墨满面腾上因兴奋而起的潮红,十分露骨地道出要求:“陪我一晚,救一人。”
“你说什么!”沈行舟只是稍微挪了下脚步,立时飞来一箭射在他脚前,箭速之快险些就扎穿脚背。
说话之人却不把沈行舟当回事,继续道:“我知道秉笔身边有很多…朋友,除了丑二和刺客,其他像是灵妃娘娘、你的护卫等等,哦差点忘了还有这傻六——他身份特殊,得加码才能保下性命。”
“嘶……好像不行。”沈今墨突然佯作苦恼思索状。
“一晚一人着实对本殿不公,”沈今墨摸着下巴,从头到脚扫了林鹿一眼:“这样,日后本殿登基,你也别做秉笔这等累死人不讨好的活计,本殿收你入后宫,当这大周朝的男妃第一人,如何?哈哈哈哈!”
沈今墨越说越兴奋,竟直接伸手探向林鹿肩头。
“沈今墨!你真是疯了!”沈行舟不顾身处险地,一把荡开沈今墨急色的手。
在他动作的同时,甚至更早一瞬,旁边数道箭羽一齐射出,沈行舟却早有准备,揽着林鹿的腰飘然退出数步,三五支白羽箭“嘚嘚”钉在二人方才所站之地。
然,很快,数把刀刃纷纷架在两人脖颈旁,“别动!”“老实点!”
沈今墨眼中漫上杀意,他竟不知,一直样样不如他的六弟,是在何时变得这般临危不乱、有勇有谋。
他朝兵士比了个手势,那些刀刃从林鹿身边撤了开来,只余沈行舟一人彻底动弹不得。
“傻六子,小时我能抢你看上的矮马,”沈今墨一步步走到林鹿跟前,再度伸手去摸林鹿面颊:“如今,你连你的人也护不住,真真是天下头等的窝囊废。”
周围哄笑起来,围困二人的兵士大多出自沈今墨母族势力,常年镇守驻地,鲜有面见贵人的机会,如今跟随自家主子鸡犬升天,能把昔日身尊位贵的皇子困入囹圄,实是无比满足他们龌龊扭曲的阴暗心理。
更何况,那六皇子身边作太监打扮的人,身为男子却比女子生得更美,在沈今墨三言两语撩拨下,纷纷肖想起不知此等美人在床.上,又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谁料林鹿不躲也不恼,只是抬手握住沈今墨凑过来的手腕,笑道:“殿下是体面人,想必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如此行事,奴才亦不愿。”
沈今墨若有所悟地颔首,对林鹿所言深以为然,翘首四望之下,远处宫墙外火光冲天,喊杀声不绝于耳,他满意地看回林鹿,“今夜大事已成,我想秉笔也不愿同阶下囚混作一处,随本殿走一趟太和殿,如何?”
“长夜漫漫,我还有许多事,诸如国事、家事,想和秉笔一一‘讨教’呢……”沈今墨意有所指,同四下兵士互相对视,均的不怀好意地坏笑起来。
“奴才遵命。”林鹿欣然同意,抬步欲走。
沈行舟一把掣住他手臂,目露央求,摇着头,涩声道:“阿鹿…不要去。”
林鹿险些心软,却在感受到不远处传来危险视线时定了神。
他缓缓抽出手,垂着眼眸,“六殿下已是自身难保,谈何为奴才谋后路呢。”
沈行舟感受着林鹿的体温一点一点从掌心剥离,直到空无一物,指缝中淌下丝丝缕缕夜风,寒凉刻骨。
“还望五殿下言出必行,”林鹿扯起一抹笑,迷蒙夜色中端的是无比勾魂摄魄:“奴才定会教殿下如愿以偿。”
“秉笔答应了?”沈今墨有些惊喜。
林鹿浅笑不语,与之形成反差的是,身后沈行舟则是一脸衰败。
“好好好,还请秉笔移步太和殿!”沈今墨倒也还算客气,并未上手拉扯林鹿,而是一摊手,让他先行,显得诚意十足。
“那六殿下……?”林鹿走出两步,想起似的道。
沈今墨皱了皱眉,满脸不耐:“真麻烦!不过既然林秉笔留他有用,本殿也不愿做那前后食言的伪君子。”
“来啊,把本殿的六弟‘请’下去,带到偏殿好生看管,可别叫他跑了去,否则拿你们是问!”
“是!”周围朗声应和。
沈今墨才换了副脸孔,凑到林鹿跟前:“之后如何处置,全看秉笔今夜之‘功’,能否让本殿满意了……”
传言皆道五皇子沈今墨是外形上最为肖似宣乐帝的子嗣,当下看来,其前后伪装、沉湎色.欲,比起他父皇来,自然也是不遑多让的。
林鹿笑笑,“那是自然。”
只是,那笑意清浅却不达眼底,其中饱含冷意,直令人心底生寒。
然而周遭火把的光焰太盛,映他瞳中,生生削弱了这一观感,也就让沈今墨无从察觉。后者更是沉浸在大喜过望的快意当中,丝毫未生疑,连声道好,催促手下牵马过来。
说罢,两人走出人群,各上马背,向太和殿疾驰而去。
第104章 自掘坟墓
月挂树梢,远处一幢藏于黑暗之中、只隐约可辨轮廓的庞然建筑,正是太和殿。
历代大周皇帝亲政早朝之地,其中一座髹金雕龙木椅更是至高无上权力的象征,是整座皇宫尊贵精髓所在。
其中金碧辉煌、熠熠生光,饶是窗外夜空笼罩,仍不影响殿内到处贴金镶玉的璀璨华荣。
林鹿一步步走上御台,来到龙椅旁,扶手上工艺繁复地雕了条腾云翱翔的五爪金龙,他随意探出两指,沿着龙尾、龙背,一寸寸滑至龙头的位置,停顿。
“殿下就这么放任奴才随意行走,也不多带些人手,就不怕奴才临时反悔,再伤了殿下性命么?”
说话声音不大,清冷嗓音在空旷殿内荡出些许回音,辅以寡情薄性的气质,在这世间权欲集大成的地界,莫名反差地显出几分出尘空灵之意。
五皇子沈今墨刚从外面踏入殿内,眼前见到、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无端拨得人心弦一动。
沈今墨先是怔了片刻,像才想起林鹿所言似的,一边回身推拢殿门,一边调笑着道:“秉笔可是忘了本殿母家出自军中?就凭你这点子身子骨儿,尚还奈何不了我。”
“假使真教你弄伤,出了这门还不得被将士们笑话死,来日荣登大宝,如何服众,嗯?”沈今墨说着,快步朝林鹿走来。
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林鹿轻笑一声,没去看他,不急不缓道:“殿下对奴才,不过是见这面皮临时起了兴致,何苦装出渴慕已久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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