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一拍即合的,就是那入宫不久即见识到深宫阴暗的纪修予。
年轻的纪修予从不谙世事到认清人心只用了短短几月,在猥琐又扭曲的太监堆里摸爬滚打的日子,让他参悟出唯有攥紧权力才是唯一活路的道理。
他帮沈延做事,一路助他获封亲王。
可沈延仍不满足,他深知自己作为长子,若不能最终登临龙位,便只会落得个被兄弟手足算计、凄惨至死的下场。
当时其余几位皇子手中或多或少都有兵权加持,唯独沈延缺少一旦起了冲突能够自保的硬实力。
纪修予献计,二人将主意打到了朝中唯一没有投靠势力的纯臣,林剑泉身上。
一开始纪修予试图先软化林家态度,找上在朝堂任职的其他林氏子弟,谁知林家上下一心,就连还未入仕的少年都知避讳宦官的道理,数次无果,无奈之下只得亲走景州一趟,没成想竟是空跑一趟,连林剑泉的面都没见到。
只因林剑泉一心为国,全身心扑在如何对敌上,根本没把纪修予的到访当回事,甚至还事无巨细地在回禀送京的奏折上添上此事。
正是这一无心之举,引得老皇帝猜忌,其他虎视眈眈的皇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机会,连番手段之下,险些葬送了沈延的夺嫡前程,纪修予也差点因此断命。
沈延失了耐心,命纪修予不择手段也要毁了林剑泉——他得不到的东西,也不会白白留给旁人!
阴损手段自然无须赘述,林剑泉被设计背叛,落入敌营中九死一生,是玄羽公主祈岚放他一马,言说不会使用这等下作伎俩,更希望与林将军真刀真枪在战场拼杀决胜负。
林剑泉得以保全性命回营,玄羽族内却也因此有相当一部分族人不满祈岚做法,暗中生了推翻她的心思,可祈岚背后有缘生城作依靠,无论如何不可轻举妄动。
直到纪修予的手越伸越长,安排手下乔装打扮进入缘生城,恰与玄羽族暗通款曲,在祈岚眼皮子底下达成共识,密谋陷害她与林剑泉,双方便可达成共赢。
祈岚与林剑泉被有意无意引导着增加接触机会,两人本就互相敬佩,一来一回中渐生情愫,梦想着终有一日也可让大周与玄羽像彼此般相互理解,只是当时的他们不曾想到,两族之间纠缠还远远未结。
以为是乱世中难得的真情,殊不知彼此心意是真,各自背后涌动的恶念也是真。
他们均被各自族人扣上勾结外族的帽子,相爱的证据无须作假,皆是百口莫辩。
大周老皇帝大怒,连颁数道圣旨宣召林剑泉回京,他知道,这一去,恐怕有去无回,祈岚不愿他回京送死,百般阻挠,却抵不过林剑泉一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耿的心。
祈岚义愤难平,草草交付一番,从玄羽国连夜出逃,暗中护着林剑泉回到兴京。
在京城,纪修予给了林剑泉最后一次机会,后者依旧不改初心,不愿违背祖训参与党争。
饶是沈延再不舍这块难得的肥肉,也不得不做出最终决断:构陷检举林剑泉及整个林家,以此大案作为重获圣心的敲门砖。
主将获罪,沈延轻而易举抢夺先机,纪修予更颇有一套玩弄人心的手段,策反数名跟随林剑泉的将领,收服所率队伍,成功推举他人代替林剑泉进驻景州。
同时又与玄羽族内造反派达成协议,双方你来我往,以缘生城这“三不管”之地作幌子,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林剑泉被打入天牢,不日处斩。
景州及周边受过林将军恩惠的州县百姓听闻此事,自发联名入京求情,祈岚从中忙动牵线,希冀着事情仍可转圜。
然而纪修予把事做绝,半点余地不留。
他借题发挥颠倒是非黑白,将万民请愿说成愚民暴动,将林剑泉之功说成谋逆反叛,将林氏一族和所有替他求情的人全部打成犯上作乱之徒。
老皇帝上了年岁疑心甚重,昏聩颟顸全然不念林家几代劳苦功高,仅存的一点善念也在纪修予“宁可信其有”的说辞中泯没殆尽——
林剑泉即刻推出午门行刑,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朝野震惊。
几名老臣看不过宦官弄权,居然无耻残害几代忠良的林家,纷纷冒不韪上书陈情。
可那老皇帝不知被沈延和纪修予联合灌了什么迷魂汤药,执意如此,逼得急了,甚至命人剥了两名言辞激烈老臣的朝服,当众丢出殿门、赶他们回家。
文臣风骨岂容如此折辱?头破血流地滚下殿阶后,二老相互一对视,皆从彼此眼光中读懂了不谋而合的死志,于是双双碰死在大殿之外的石柱上,鲜血淌了一地。
谁知非但没能唤醒老皇帝良知,反在沈延三言两句口舌之下顿如火上浇油,怒下数道圣旨,将涉及此事的官员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以死明志的二位老臣更得不了好下场,被牵连得家破人亡,子子孙孙皆抬不起头来。
自此,再无人敢替林家伸冤,有心匡扶正道的臣子也在这之后沦为蝇营狗茍之辈。
祈岚在那时流干了泪,玄羽国遭人篡权,正大肆追杀于她,无处可去的祈岚选择潜藏京郊,暗中培植有朝一日能够向大周、玄羽报仇的势力,独自一人怀胎抚育林剑泉遗腹子。
也就是如今的林鹿。
林剑泉死后,老皇帝接连数月寝食难安,沈延恰在这时担心后人报复,借鬼魂作祟为由进行游说,终是将林家上下挫骨扬灰,旧时府宅一把火焚烧殆尽,更是胆大妄为到重写史书,将有关林氏族人的事迹全部勾涂一空。
整个林家沦为沈延上位的垫脚石,像是从未在世上出现过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至于老皇帝,纪修予当时已成了后宫宫人中的红人,凭他身份,想买通几个太监在老皇帝饮食、寝殿中做些手脚并不难。
那些食之成瘾的药粉和久嗅困乏的香料,使得老皇帝暂时表现出吃得香、睡得着的龙体康健之貌。
沈延与纪修予接二连三立功,让他们在老皇帝面前赚足了青眼,皆在各自位置上如日中天。
后来的事便顺理成章起来,老皇帝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留下令沈延接任帝位的圣旨就撒手西去了,纪修予如愿进入司礼监。
而这桩旧事则成了皇室禁忌,其后数年无人敢提。
直到祈岚养大了林鹿,为了一日不曾忘记的血海深仇,仍是不忍林剑泉唯一的子嗣受到牵连,将一无所知的林鹿送入宫中,想着有与林剑泉有旧的司礼监掌印照顾,定能让林鹿性命无忧地长大成人。
不料纪修予恰在林鹿入宫前不久推翻原掌印,自己独掌司礼监大权,由于他几乎可以算作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因而搜出原掌印房中祈岚来信后不难猜出林鹿身份,顿时玩心大起,也就有了后面事的发生。
许青野絮絮说罢,低沉的嗓音仿佛仍在回荡,房中陷入良久沉寂,落针可闻。
小案上摆了一盘点心,林鹿从中拈起一块,面无表情地塞进口中咀嚼着。
仿佛刚才所说皆与他无关。
那点心内馅裹了坚果,一时间,整间厅室只闻“咔嚓咔嚓”的声响。
咔嚓、咔嚓。
许青野尚沉浸在为林娘、林将军一家哀恸不已的心情当中,兀然听到这么一片不合时宜的、散漫的声响,禁不住有些额角跳突:
“你……”话到嘴边,瞧见了林鹿那张几分肖似林娘的脸,心念连动,狠狠叹了口气,道:“小鹿儿爱吃这个?那就多吃点。”说完,还将盛着点心的盘子往林鹿手边推了推。
沈清岸见状弯唇一笑:“许兄当真宠溺林秉笔。”
“那是我弟——”许青野懒懒靠进座椅里,掀起眼皮觑了一眼如今已贵为太子的沈清岸:“不过我说太子殿下,今后当着我的面,还是少用你们沈家的说法称呼他,不然…”
“我可不能保证,下一次会不会抽刀劈在你脸上。”话中狠意,简直教人不寒而栗。
沈清岸依旧轻松笑笑,言说下次不会了,无意瞥向许青野的眸中流转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冷光。
沈行舟红着眼眶,默默取了干净的帕子,一根根替林鹿擦着抓过点心沾了碎屑的手指。
乔乔不甚在意地东瞅西望,观察着在场每个人的表情,轮到沈行舟时眼神一亮:“哟,这就哭鼻子啦小六子?”
“没…没有…”沈行舟慌忙吸了下鼻子,“灵妃娘娘莫要打趣我,当下共议大事才是正道……”
乔乔皱了皱鼻子,转头不满地看向林鹿:“你怎么调.教你小夫君的?”
沈行舟这才一下回神,先前许青野所述太过惊心动魄,一时竟忘了改口唤仓幼羚的苍族本名,忙向她作揖道歉,可后者不依不饶,非攀扯着林鹿讨个“家教不严”的说法。
林鹿在这一片混乱中慢悠悠咽下口中点心,谁都不想理。
其他四人的视线,若有若无地、不约而同地、带着点小心翼翼地,飘向林鹿这边。
他其实没他们想的那么脆弱,这些事,于现在的林鹿而言,确实更像旁人的事,他本人并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澎湃之情。
若说有的,无非是消弭了对林娘做法的不解,和长久以来心中滋生的,连林鹿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对那位生身父亲的小小的怨怼。
——林娘待他并不亲厚,现下看来,应是林娘一早下定报仇决心,可她的敌人是整个大周朝廷,这条路注定有死无生,不忍无辜如林鹿一同蒙难的缘故…罢。
她可以豁出自己的命,但不能搭上下一代本该安稳过活的一生。
结合许青野在戈州等地到处走访得来,与沈清岸、乔乔暗中查访朝堂后宫内外的线报,林鹿听完这段往事,终于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理解了林娘。
了却一块心病。
释然大过仇恨。
原来他不是生来就被放弃的那个,原来不是林娘不爱他,原来他所遭受的一切苦难皆因纪修予而起。
一直以来堆积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虽然林娘本意并不愿林鹿搭上自己,可他已经被纪修予拉入局中——这趟泥泞肮脏的浑水,林鹿是非蹚不可了。
既然要做,就须得新仇旧恨一并算个清楚才好。
“今日找你们来,不是请你们用那种恶心的眼神一直盯着我瞧的。”林鹿淡淡开了口。
沈行舟见他神情放松,目露欣慰,继续安静注视着林鹿,而后者对上他的视线,偷偷眨了下眼会意,当众做着仅两人可见的小动作。
许青野哼了一声,不自然地挪了目光;乔乔翻了个白眼,交换了一下跷着的二郎腿;沈清岸则借着喝茶动作微笑着垂了眸。
“既然已经弄清了小鹿身世,便不再需要留那二位的活口了。”沈清岸把茶杯搁在桌上,眉眼低垂,食指轻轻敲着杯壁外缘,唇边是凉凉的笑意。
“太子殿下这回可真是说对了。”许青野夸张地拍了两下巴掌。
挑衅似的刻意咬重“太子殿下”四字。
沈清岸笑眼眯眯地看了过去:“许兄谬赞,只是…不知影月阁近日营生如何?需不需要孤派人手‘帮衬’一二?”
“你威胁我?”许青野一下坐直身子,目露凶光。
“许兄这是什么话,”沈清岸并不接招,不动声色地道:“不过一句关心,许兄当真是冤枉了孤。”
许青野被他左一句“许兄”、右一句“许兄”说得鬼火冒,一下拍案:“你个沈老不死生的沈小不死,少跟我称兄道弟!”
一旁的沈行舟被这句凶得脖子一缩。
“孤本也没有和反贼攀亲论故的兴趣。”沈清岸脸上依旧挂着三分冷笑。
“行了。”
“反贼?呵!我就知道你们沈家没一个好东西,终于露了狐狸尾巴了吧!”许青野“腾”的站起,左臂一捞,右手按在了刀柄上。
沈清岸似笑非笑,安坐在位,冷眼瞧着杀气缠身的许青野。
“我说——行了。”林鹿握拳,不轻不重在桌上落了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一松。
“打起来!打起来!”乔乔看热闹不嫌事大,晃荡着腿一副乐得观虎斗的模样。
林鹿轻飘飘的眼神移过去看了她。
后者立时有所觉察,嘟着嘴扭脸噤声。
沈行舟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眨巴,唇边抿出一点不尴不尬的、讨好的弧度,林鹿看向他时眼底露出些许笑意,没忍住在他蓬松的头毛上呼噜了一把——在这闹腾非常的氛围里,心情竟是出奇的好。
许青野扔下刀鞘,黑着脸坐回座位;沈清岸闭了闭眼,拿过茶杯啜了一口。
“一天到晚喝茶也不怕夜里不能安眠。”许青野没忍住咕哝。
林鹿直接从桌上抓起一把果子砸向许青野。
“哎,多谢小鹿儿赏赐!”许青野反应极快,居然能将那些劈头盖脸落下的果子全数接下,挑了一个放在口中“咔嚓”就是一口——
他一句下意识的“真甜”还没夸出来,就被满口酸涩激得五官全都皱在一起,呸呸呸的吐了起来,然后送走瘟神一般把手中果子尽数放回原位。
乔乔立时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跟着展露笑颜,就连与他不对付的沈清岸,也难得牵出一丝真心的笑来。
许青野看见林鹿脸上的淡淡笑意,顿时心中什么不快都没有了,他挠了挠头,咧着嘴乐。
等大家都笑够了,林鹿轻咳一声,抿了抿唇,接上沈清岸一开始的话头:“不急着取沈延与纪修予性命。”
众人敛了神情,全都将注意力放在林鹿身上。
只见面容艳绝的男子侧过头,目光落向窗外,神情寡淡,透着不易察觉的狠厉,窗外几枝红山茶开得荼蘼,却听他疏冷的嗓音幽幽响起:
“我要让他们…活着比死了难受。”
第102章 人之将死
宣乐帝整日陷入昏沉,识海始终一片混沌。
唯一被灌了汤药后清醒的片刻,满耳朵听的却是:纪修予与过世已久的文皇后,曾有旧情的腌臜事。
当场气晕过去。
又不知过去多少时日,眼帘之外模糊着跃动的橙色幻光,宣乐帝悠然转醒,睡梦中他始终惦记着文皇后的事,时时不得安稳,因而一睁眼便要寻人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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