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君铎呆滞片刻,一把抓过酒杯灌入喉中,因吞咽太快,激得他呛咳连连。
“这还是我特意命太医研制而来,今儿个还是第一次用在实处,皇兄以为如何?”沈清岸歪着头,似在认真征求面前人的意见。
“咳咳,自自自…自然是极好的……”
沈君铎此时已被彻彻底底吓破了胆,不消沈清岸再浪费唇舌,他就一股脑竹筒倒豆子般,将长这么大以来所知纪修予的一切,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二人正说着,所谈皆是动辄掉脑袋、诛九族的宫廷极秘,引得彼此注意力只停留在对方身上,也就无人注意,不远处烛台火光下的阴影里——
宣乐帝阖眸之下的眼珠,悄然滚动了半分。
第100章 睚眦必报
草长莺飞时节,宫城深处同样受春光眷顾,枯等一冬的枝桠纷纷伸出绿叶红花,挤挤挨挨好不热闹。
此前因春贡入京的苍王一行,也迎来了返程的期日。
这天阳光甚好,仓幼羚在御花园里荡秋千。
“娘娘!您…您快下来!”晴翠急得唤她,紧张地左右张望,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若让旁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怕什么的!”
女人清脆欢快的嗓音在秋千带起的微风中来回荡漾,忽而远、忽而近地传入耳中:“小清不是已经当了太子?那狗崽子沈煜杭,更是这辈子见不到面,沈老头如今也还病着,就算被人瞧见,能去谁那告我的状?”
“再说了——”仓幼羚一个用力,将秋千荡得更高,“不是还有小鹿给我保驾护航?你怕什么!哈哈~”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晴翠站在地上干着急,好话说尽也换不来主子听进劝告:“奴婢是怕您摔着!”
诚然。
仓幼羚没像寻常女子那般文文静静坐着晃荡,而是身穿宫裙却叉开双脚,一手揽着一根绳,整个人踩在木板之上,身子有技巧地绷得笔直,然后来回荡悠到半空中去。
此时分明无风,她的耳畔因这动作生出些类似策马奔驰时的猎猎呼啸,裙摆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像一只迎着疾风上下翻飞的蝶。
仓幼羚心情愉快,越荡越起劲,半晌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晴翠瞧着害怕,好几次担心那绳子禁不住,又不敢上前制止,只得跟着踱步,一迭声地劝她慢些,而仓幼羚恍若未闻,自顾自乐得开怀,嘻嘻哈哈好不自在。
主仆二人正纠葛着,也就无从察觉一道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近过来。
“乔乔!你在这里!真是叫本王好找!”
突兀而起的男声将晴翠吓得不轻,仓幼羚亦然,高站在秋千上的女人顿时脚下一滑。
“娘娘!”晴翠失声惊叫,下意识张开双臂欲接。
谁知仓幼羚反应更快,双手倏的拽紧绳子,一下就稳住了身形,见来人便不再发力,施施然停下秋千,无比轻盈地跃了下来。
晴翠第一时间奔到她身旁,细细检查有无哪处受伤,因着外人在旁也没再唠叨。
仓幼羚轻轻拂开晴翠,随意理了下鬓发,不疾不徐地走上前。
“好久不见,”仓幼羚站定在男人面前,弯唇一笑:“来自北野的苍王。”
晴翠闻言暗暗吃惊,默默跟到她身后垂首立着。
苍王颇为动容地看着女人走近,声音微微颤抖:“你、你瘦了……”说着,缓缓探出手,想要摸一摸昔日养女头顶盘着的,大周后宫时兴样式发髻的秀发。
“说话就说话,何必动手动脚?”仓幼羚嘴角噙笑,毫不犹豫挥掌拍掉男人的手。
苍王的大掌在空中荡开尴尬的距离。
短暂怔愣后,男人面上很快浮现出恼羞不虞的神色,攥了拳狠狠落下,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别以为当上周朝的妃子就不服苍族管教,告诉你,只要你活一日,就一日流着苍族的血,合该为族人谋取更多!”
“这是你的命!你逃不掉的!”苍王越说越激动,伸手捏住仓幼羚下巴,逼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仓幼羚冷笑一声,“我的命?我偏不认命!”
她恶狠狠瞪着苍王,说罢,一偏头死命咬在男人手上。
苍王吃痛,忙不迭撤了手,退开半步低头看去,被仓幼羚咬中的皮肤竟开始往外渗出血珠,于是他更是火冒三丈,捂着手怒骂:“真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真后悔当年捡了你!”
“你后悔?老娘比你更后悔!”仓幼羚红了眼睛,“我知你前些日子一直在寻我,是我故意避着不见,而今你要滚回北野去,老娘便发发善心,让你从此断了念头,再不必来扰我!”
那双漂亮的眼眸并不是因蓄泪红了眼眶,而是…恨之入骨的,杀意。
苍王脸上形成扭曲的怒色,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拳头攥得死紧。
“是,你们一家是救了幼时的我不假,可直到我离开北野,你们曾有过一天真心待我?兄弟对我非打即骂,姐妹更是以辱我取乐,你这做父亲的不是不知!却仍一味纵容,让我活得连最下等的奴仆都不如!”
“后来苍族出了勾结大周反贼的乱民,皇帝向你求娶公主,你这才想起我来——谁不知那大周皇帝荒淫好色,明晃晃的火坑你想起让我去跳,那年,那年我才十二岁啊!!!”
最后那句说完,仓幼羚已是浑身僵硬地绷紧了背脊,眼神狠戾如刀,紧紧盯住面前的男人。
晴翠看着她背影,兀然觉得,此时仓幼羚身上气质变得有些不似人类,竟更像是一头睚眦必报的母狼。
苍王从没想过,一直逆来顺受的养女只是短短几年未见,成了现在这副仿佛靠得近些,就要被咬下块肉来的样子。
他难以忍受她的忤逆。
“这么说,是本王的错了?!”苍王怒吼着,高高扬起手掌,抡圆了手臂就往仓幼羚脸上落去。
晴翠一直留意着男人动作,见状踏步上前,挡在仓幼羚身前。
谁知仓幼羚早有所料一般,一把推开晴翠,自己则扯了头上簪子,猛地朝男人手上划去!
“啊!!”苍王惨叫一声,后退连连。
点点鲜血洒落在地。
鸦发如浓墨披散在仓幼羚背后,她紧紧握着那柄长簪,横臂直指苍王脖颈:“自你送我出嫁那日起,你就不是我父亲了!”
“现在的我,是大周的灵妃,见了本宫,你就算尊称我一声‘娘娘’,我也是受得起的!”仓幼羚用力一甩簪子上沾着的血珠,反手斜插回发髻之上:“若是再敢不敬,本宫要你们整个苍族陪葬!”
说完,仓幼羚抬起下颌,极度轻蔑的目光从半眯着的眼眸中漫溢出来,她冷嗤一声,漫不经心道:“信不信,随你。”
“回宫。”仓幼羚不再看那惊怒交加、却僵立原地一动不敢动的苍王,径自转身,目不斜视地抬了手臂,晴翠适时上前轻轻托住,稳稳扶着自个儿主子渐渐离去了。
走出很远,仓幼羚才再次开口:“到哪儿了?”
晴翠回头看了眼,道:“已经瞧不见苍王了。”
仓幼羚这才长长舒出口气,再呼吸时,只觉空气都清新香甜了不少。
“谁后到谁是小狗!”话音刚落,仓幼羚忽的提起裙摆,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哎!娘娘!您…您这是耍赖!”晴翠手上一空,反应过来时仓幼羚已跑出几步距离,她赶忙追逐着仓幼羚身影向前奔去。
骄阳高挂,清风徐徐,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笑闹着,最终消失在漫长宫道尽头。
直至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良久,苍王才恍如隔世般后撤一步,继而踉跄着跌坐在地。
他看向自己鲜血淋漓的手,似乎忘记了来找仓幼羚的初衷。
不过此时此刻,苍王没有脸面,也没胆量,再去跟仓幼羚提振兴母族的事宜了。
苍族一行的马车于第二日驶离兴京。
他们借沈煜杭之手独立建国的意图破灭,又得了沈清岸明里暗里不少敲打,苍王见大周在这位新任太子手下人才辈出,国运大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势,顿时收了歪心思,膝盖一软继续俯首称臣,此后得以安稳数十年之久——那便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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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后院。
沈行舟举着风筝跑了一圈又一圈,人都微微出了汗,可那只风筝还是软软地栽向地上。
他一手扯着风筝线,另一手挠了挠脑门,脸上露出微微困惑的神色。
“阿鹿…这风筝…非在今日放不可吗?”沈行舟看了过来,声音透着些许委屈。
林鹿靠在树下躺椅上,脸上扣着册子遮阳,修长双腿交迭着放平,整个人透着慵懒的倦怠感。
像是睡着了一般。
沈行舟一愣,撇下风筝,轻手轻脚走到林鹿跟前,俯下身,拨开他脸上盖着的书册——
看到一双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眼角眉梢却漾着狡黠笑意的,好看的凤眸。
“骗子,根本没睡。”沈行舟一下笑开,挤上还相当有余裕的躺椅,半搂着林鹿,低头专注看他:“看我白忙一场很高兴?”
“也就…一般高兴。”林鹿被他眼中光亮灼了一下,向旁偏过头,避开了那道无论何时与之对视永远饱含爱意的目光。
沈行舟没顺他意让他躲了去,单手捏起林鹿双颊扳正过来,没放手,逼他看着自己。
林鹿挣了一下没挣开,抱臂胸前,危险地半眯起眸子:“放开我。”
“阿鹿害我瞎跑了半天,不该赏赐我些奖励么?”沈行舟顺从地松了手,转而抚上林鹿颊边,拇指轻轻擦着他丰润的唇瓣而过。
说着,沈行舟慢慢、慢慢靠了过来。
未等林鹿反应,珍之又重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好啦,今日实是风婆婆不赏脸,我去做个风车给阿鹿吹着玩……”沈行舟欲起身。
“谁准你走了?”
林鹿佯怒一瞪,双颊绯红——不知是捏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不想沈行舟就这么离去,勾着他脖颈攀了上去,轻咬着对方的唇加深了这个吻。
沈行舟稳稳托着林鹿。
正当呼吸渐重,那双手不再满足于只是覆在林鹿腰上逡巡,不自觉游移着向下索取更多时——
“主子!戈州的信!”秦惇风风火火踏进院内,“八百里加急!急信!”
一抬头,看到的却是躺椅上两人搂抱在一起的景象。
至今连女孩手都没摸过的纯情青年霎时闹了个大红脸:“我我我……属下知罪!属属属下这就告退……”
“回来。”林鹿冷清中略带沙哑的声线打断了他,犹豫着补充:“…不妨事。”
又扭头推一下身旁的人,沈行舟同样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将林鹿抱得更紧,还是林鹿推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放开林鹿,不甚自然地走到一边站着。
林鹿靠在躺椅上,快速理了理被沈行舟揉皱的衣衫。
秦惇站定脚步,手里拿着信不敢抬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拿来啊。”林鹿轻咳一声,朝他伸手。
“噢……噢!”秦惇像是终于回神,两步上前,双手将信封递上。
拆了信件,林鹿就这么阅读起来,一时间周遭只闻信笺摩擦的沙沙声。
“戈州来信?”沈行舟缓了几息反应过来,有些紧张地按上林鹿肩头:“那不就是逸飞和颜姑娘的驻地?”
林鹿未答,专注在字句之间。
半晌无人说话。
秦惇时不时瞧一眼林鹿神色,愈发觉得不妙。
林鹿逐渐坐起身,神色沉郁,手上不经意攥皱了信纸,指尖都用力到泛白。
“主子…发生什么事了?”秦惇硬着头皮询问。
林鹿却慢慢松了手,任由几张信纸飘到地上,“你…你先下去。”
秦惇与沈行舟对视一眼,后者比了个手势,示意有他在,秦惇便拱手退了下去。
小院内安静下来,就连鸟雀啁啾都显得有些吵闹的刺耳。
沈行舟没出声,绕到林鹿身前,半跪下来,仰头看他。
林鹿先是有些茫然地垂着头,对上那双在这世道里显得格外澄澈的眸子后,仿佛又找回了视线焦点,定定地望着沈行舟出神。
他朝沈行舟探出手。
后者很快捉住,握紧,带到自己心口处按着。
胸腔下用力搏动着的心跳,带着温热的暖意,顺着掌心传回林鹿感官。
“阿舟……”林鹿乖顺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呓语般呢喃:“我知道我是谁了。”
“我终于知道…我是谁…了。”他又重复一遍。
第101章 尘封已久
自颜如霜抵达后,楚逸飞如虎添翼,以楚家忠名作保、戈州为据,再加许青野的江湖势力、沈清岸在朝中照拂,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对大周兵马的收束。
与此同时,零碎线索逐渐拼凑出一桩尘封已久的往事。
二十余年前,周朝举国上下刚从连年灾害中缓过气,各方面实力远不如今,而盘踞在侧的玄羽族熟悉地形、善用制毒,大周对如何杜绝玄羽进犯一事毫无头绪。
虽也不至灭国,但完全被牵着鼻子走的形势极其损害天威,甚至在接壤的州县境内出现了多股民间起义势力,更让当时的皇帝焦头烂额。
正当国家陷入困境,林家世代忠良、代代从军效力,到这一代却仅剩独子,家中长辈不愿他再上战场拼命,可他不忍家国久苦于蛮族,临危受命,接了军令,举林氏旗,进驻距离玄羽国边界最近的景州。
此人名为林剑泉,是在与玄羽国对战中屡战屡胜的护国将军。
当时大周内部同样并不稳固,整个朝廷处在时局动荡之中,老皇帝长寿年迈,尚未登上皇位的沈延年近而立,然其余兄弟皆年纪尚轻,他深感危机迫近,不得不为自己谋后路、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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