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啊!来人!”
“奴才在。”龙床前很快有人转过身来,但宣乐帝此时已无暇顾及这小太监是否礼数周全。
“去,让、让纪修予…那个不知廉耻的…给朕滚过来!”宣乐帝双目圆瞪,眼睛里挤满骇人的血丝,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有涎水不受控制地从这位九五之尊嘴角流下,在枕头上洇开一小块粘稠的水渍。
林鹿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磨蹭什么?去啊!”宣乐帝这才想起看一眼身边的人,一时怔愣,喃喃:“林…鹿?怎么是你在跟前伺候?他们人呢?人呢?!”
宣乐帝终于发现整座寝宫里静得怕人,只有眼前一道伶仃的影子在烛光里微曳。
“人都死哪儿去了?!”宣乐帝莫名有些害怕,彼时贪恋得不得了的姣好面容,如今看来竟更像是趁夜来索命的艳鬼。
更何况他本就心中有鬼,怎能不怕。
正当宣乐帝三魂丢了七魄,林鹿露出他一贯讨巧的笑,道:“陛下眠浅,吩咐过只准一人在旁,今夜奴才心有所感,斗胆来了陛下跟前,没想到陛下真在这会子醒了,是奴才失职,奴才这就去叫人。”
宣乐帝的头昏沉得要命,听不进林鹿温声细语窃窃了一大堆,更不记得是何时吩咐了这等完全不是自己性格的话,皱了皱眉,想抬手捏捏眉心都做不到,身上乏力得厉害,竟是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糟糕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做太过复杂的思考,于是只能作罢。
想询问林鹿时,后者已经听他口谕出去叫人去了。
宣乐帝看着周遭处处充斥着奢靡气息的寝殿布置,只觉一阵懵然,恍觉当上皇帝的日子竟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般。
他感到一股股虚无的恐慌顺着背脊冲刷着混沌不堪的头脑。
不多时,几道人影踩着烛光走近。
宣乐帝一眼瞧见走在前头的纪修予。
“臣,恭请陛下圣安……”
“跪下!”宣乐帝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两个字。
纪修予从善如流地掀袍跪在床前。
“你……你……”宣乐帝急促喘息着,颤巍巍伸出一指,却怎么都抬不到半空中来,只软软挪到纪修予的方向:“你到底、到底有没有……”
“陛下所谓何事?”纪修予低着头,看不出面上表情几何。
宣乐帝终于喘匀了气,一口气说出:“你到底有没有和先文皇后私相授受、茍且私通!!!”
“原是为这事。”纪修予低笑一声。
“你说什么?!”宣乐帝猛地侧头看他,目眦欲裂。
纪修予没急着回答沈延问话,回头看向身后站的几人,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滑过,看到了或冷漠、或鄙夷、或憎恶的眼神,笑道:“原来这般声势浩大,摆的是一出鸿门宴。”
最终定格在林鹿的眼眸上,他道:“鹿儿,真是长本事了,干爹没白疼你。”
林鹿一把按住身后暗处中作侍卫打扮的许青野。
“纪修予,休要故作拖延,”林鹿目中一片寒霜,冷声道:“陛下问话,还不快快如实回答?”
昔日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噙着笑摇了摇头,半是无奈半戏谑地道了句“到底是儿大不中留”。
“回禀陛下,确有其事。”纪修予转正身子,对上宣乐帝那张怒火中烧到有些扭曲的面孔。
“皇后娘娘她,早就对陛下死心,直到最后那刻到来,她都是在臣的怀中溘然离世的。”纪修予说着,唇边挂上几乎称得上是残忍的笑来。
“你……你……”宣乐帝又开始剧烈地大口喘息起来,脑中一阵晕眩,眼前跟着模糊起来。
文皇后是黑暗日子里照亮纪修予的,唯一的光。
那时他入宫不久,被龌龊污秽的老太监们磋磨得不成人样,遇到了进宫赴宴、尚在闺阁的文皇后。
她纯洁美好得像是落在树梢上的一段雪,洁白晶莹、一尘不染。
就是这样一个好似天上月的人,不嫌他残缺之身,赏他吃食、赐他伤药,仅一面之缘,就俘获了纪修予破败不堪的心灵——他誓要在这乱世之中护她周全。
时间一晃来到沈延当上亲王这天,吃醉了酒的沈延对他说,想借联姻巩固势力,有一人选极为合适。
纪修予亲自选礼挑日、登门说亲,十里红妆迎文皇后入了沈家的门。
文皇后嫁给沈延,纪修予安慰自己,道:也好,起码得他辅佐,沈延势必继天立极,她的家世亦可撑起皇后之位,届时便不用担心她遇人不淑、难以自保了。
毕竟他只是个太监,一辈子陷在深宫的卑贱之躯,除了眼睁睁看着别人予她幸福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如果沈延是个好性的,他不会做出僭越之事,反而还会为二人琴瑟和鸣打心底里高兴。
然,回顾文皇后短暂一生,唯一快乐过的日子,居然硬生生截止到沈延登基之前的时光。
自坐上那把鎏金龙椅,沈延撕开伪装已久的人皮,露出乌七八糟的内里来。
曾经那些对外谦谦君子、对内相敬如宾全都是假象,竟连与他最亲近的纪修予都未看透过,沈延既达目的,不再掩饰内心深处疯癫张狂的本质,狂风骤雨般开启了荒淫无道的后半生。
似是要一心补偿谨慎忙碌的前半生,沈延不再费心前朝,荒废政业,全权丢给纪修予处理,自己则疯狂沉迷于铺张奢华与奇珍女色之中。
大家闺秀出身的文皇后自然无法接受,从前温润如玉的夫君怎会在一夜之间变得放浪形骸,是以沈延虽如他承诺许了她一国之母的后位,文皇后仍日日惆怅,身子也是在这时渐渐弱了下去。
纪修予全然无措。
他是一人之下的权宦,天底下几乎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唯有一样,他永远无法违逆沈延,就像再凶猛嗜血的猎犬,也得乖乖从主人手底下讨食一样。
更何况后宫之事,他一介宦官,本就更应加以避讳,也就遑论置喙一二了。
纪修予只能在沈延流连其他宫妃处时,小心避着人,多去文皇后宫里相陪。
但纪修予能给文皇后的微末关照,并非她真正想要,也根本无法平息她心中愈发深重的哀怨愁苦。
杯水车薪,徒劳无功,女人身心状态每况愈下。
正当纪修予焦头烂额之际,后宫传来文皇后有孕的消息,这对全天下来说都是莫大的喜事,唯有纪修予担心她的身子能否挨过这道鬼门关。
文皇后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腹中小儿身上——这是沈延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既是长子,又是嫡子,她不信沈延能不重视。
可现实不是每次都能遂如人愿的。
文皇后生产不顺,千难万险诞下沈君铎后身子更加亏空虚弱,纪修予花高价从缘生城购入大量珍稀药材,请了太医院资质最深的太医,夜以继日替文皇后调养身子,总算将这条命保了下来。
沈延确实为自己第一个孩子高兴了一阵,但也只是一阵子。
更没能按照文皇后所期待的,哪怕当不成尽责的父亲,也理应成为一名好国君,只可惜,沈延两样都相差甚远。
文皇后眼见希望破灭,顿感心如死灰,仅存一息,全赖名贵药材和神医圣手吊着口气。
直到沈君铎满月,沈延亲口答应赴宴,却在前一天夜里与新宠缠至清晨,当天一觉睡到晚,无人敢扰。
文皇后枯等一日,还要强颜欢笑应付宾客,终是熬干了最后的心气。
晚间还温婉笑着嘱咐奶娘照看好小皇子的人,第二天不至黎明就断了气。
午夜弥留之际,整座寝殿空荡荡的,只有纪修予陪在身边。
她觉得冷,纪修予第一次与她亲近,小心翼翼环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听她轻声细语地追忆从前、交代后事。
没有一句怨言,无论是对沈延,还是命运。
纪修予始终默默听着,咸苦的眼泪滴到她脸上,文皇后却笑,让他别为自己伤神,今后都要仰仗他多费心。
“修予啊……”
纪修予还在等她下文,谁知过了几息,他轻声唤她闺名小字,却再也等不到怀中人响应。
文皇后死了,最后只留下一声叹息。
仿佛除了纪修予真情实感地为她流过泪,无人在意这位已经诞下皇室嫡长子、性子柔弱的先皇后,更多则一早惦记上了她的位子,沈延的滥情让他们都觉得自家女儿亦有机会上位。
不料沈延像是解开了最后一道束缚,更加无视祖宗法度地虚度光阴,连继后也不愿再立,就这么后位空悬着度日,而一众大臣均已习惯君主这般行事,便不再提起这茬。
想必,这也是纪修予甘愿继续听命于沈延的原因之一罢。
比起徒劳归束沈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便是将沈君铎培养成人。
——说句后话,有沈延、纪修予作长辈,沈君铎没长歪,就已经是天大的不易了。
他时时向沈君铎讲述故去文皇后的事,不希望她的亲生骨肉与她生分,可也正是这个缘故,让头脑简单的沈君铎心生疑窦:纪掌印为何如此怀念,连父皇都不甚提起、自己更忆不起长相的生母文皇后?
也就有了之后沈清岸故意引他在宣乐帝床前吐露内心猜疑一事。
“你不过是一个没了根的、不中用的、丑陋至极的太监!朕……朕如此信任你,让你,位列群臣之上,免除一切礼节,想做的、所求的无一不应!”
“莫说是太监…就算世家、新贵,往前…或是往后,再数上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也没有一人,能同你这般殊荣!”
“这些年来,朕自问待你问心无愧,可你、可你……”回忆结束,耳边响起宣乐帝怒不可遏的吼声。
“问心无愧,”纪修予玩味地重复,“好一句,问心无愧。”
宣乐帝瞪圆了眼睛,等着听纪修予如何诡辩。
“我真后悔,把你这种人扶上不属于你的位置。”纪修予面色沉了下来,“若非先皇后有托,我早一刀杀了你了。”
话中恨意不似作假,饶是宣乐帝再胡涂,也知道纪修予确有数步之内取他狗命的本事,很快想到这一点,吓得宣乐帝连声口呼“护驾”,竟是连嗓音都走了调,听上去颇有几分滑稽可笑。
很快有许青野所率手下扮成的御前侍卫冲进殿内,将依旧跪在地上的纪修予团团围住,手中出了鞘的长刀毫不犹豫架到他颈侧,还有手持锁链的,在宣乐帝厉声叫嚷“把他给朕拿下”后,快步上前,紧紧绑缚住了这位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生怕他有出手伤人的机会。
“把他给朕…给朕关到天牢里去……”
纪修予被带了下去,可他在离开寝殿的这段路上,始终回头死死盯着宣乐帝。
——那眼神阴森可怖,一如跗骨之蛆腐蚀着宣乐帝摇摇欲坠的心神。
“反了…都反了……!”宣乐帝好似怕极,浑浊的瞳仁深处紧缩起来,干瘪的嘴唇不停颤抖:“杀了他……不,把他关起来……把他撤职……”
“林鹿、林鹿……”他求助的目光转到林鹿身上,恳求般道:“你来,这司礼监掌印之位…没人比你更合适…林鹿……”
被叫到名字的人两步上前,轻声应了:“谢主隆恩。”
“下去…都下去吧,”宣乐帝浑身微微打着颤,“朕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林鹿与沈行舟退了出去,剩下沈清岸、许青野留在原地未动。
兴京地处北地,夜里吹来的风还是带着丝丝凉意,二人并肩走下殿阶。
今夜无月,暗处里漆黑一片,宫道两旁幽幽灯光照亮了脚下的路。
沈行舟轻轻打了个寒噤,走在他身侧的林鹿有所感,试探着勾了他手指,后者很快拢着林鹿的手攥在了自己掌心,微微用力。
林鹿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
“我没事,”沈行舟冲他很淡地笑了笑,“皇上他…罪有应得,我明白。”
“生在帝王家,好像身子里流淌的血都比旁人更凉些,”沈行舟故作轻松地牵着林鹿,边走边道:“可我不想象他们一样,不信你摸摸看,我还是热乎乎的呢。”沈行舟从一开始攥着他手,换成两人双手交握的姿势,没松开。
林鹿偷偷挠了下他手心,换来沈行舟更用力地握着他。
“不用担心我,我说真的,”沈行舟眼睛亮亮地看了林鹿一眼,又很快扭过头,专注看向足尖前那一小片地方,“我只是…莫名…有些伤感,不不,没有觉得他不该死的意思…哎呀,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沈行舟抹了下眼睛。
林鹿拉着他站定,转到沈行舟面前,认真看着他。
“父辈的事情,非是你我能够左右。”林鹿微微昂头,伸手抚上沈行舟面颊,手指轻轻擦向他沾湿的眼尾,“世间本就是因果轮替的道理,谁种因,谁承果。沈延做了什么是他咎由自取,与你无关,与谁都无关。”
很奇怪,明明是在劝解沈行舟,可在说过这些话之后,林鹿自己也感到心头一阵轻松,积压愈久的郁气仿佛无形消散了许多。
沈行舟垂下眼睫,小幅度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林鹿很有耐心地等他开口。
“…小时到现在,我未从他那获得过什么,无论是所谓父爱?或是别的东西…”沈行舟声音发闷,神色有些复杂:“他的过错罄竹难书,我也不是同情他眼下的遭遇……就是、就是…”
沈行舟蹙着眉沉默半晌,林鹿就这么静静摩挲着他的面庞,动作轻柔,带着细微的痒意。
“就是为他…人之将死,感到一点点难过罢了。”沈行舟小心觑着林鹿表情,“就一点点。”
而林鹿只是顺势捏了捏他的脸,“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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