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难受极了,不理解为什么那时候一家人有说有笑,氛围里弥漫着幸福的味道,现在却变成了这样。
“很多事不是表面看起来……”章文茵收了声,话锋一转,“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她仍旧不理解,很想追问一句,怎么就过不下去了。
但看到章文茵满脸都是斑驳的泪痕,哭得喘不过来气,仿佛随时会碎掉一般,她没办法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只顺了顺章文茵的背,问了一句:“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章文茵摇头,等着气能喘上来后,问她:“你想跟谁?如果……如果跟我的话,你可能会吃苦,妈妈没有爸爸那么能赚钱,你可能还得转学……”
她明白章文茵已经下定了决心。
明白就算今日逃避这样的问题,以后也对面对。
她回说:“你不想我跟你么?”
章文茵哭着摇头,“想的,就怕你适应不了,由奢入简,很难的。”
“那你就说想嘛,说那么多。”她委屈死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要我呢。”
“怎么会,我怎么会不想要你,妈妈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你……”
即便知道优越的物质生活是由鹿怀安提供,跟着章文茵也许会受苦,她还是更偏向会尊重她,给她丰富的精神生活的章文茵。
“我跟你!你得带我一起走。”她抹着眼泪哽咽强调,“妈,你得带我一起走,别把我一个人丢这里。”
章文茵一下呜咽出声,抽噎着说:“好,好,妈妈带你一起走……一定带你一起走……”
视频的最后一帧画面,就定格在两人拉钩的双手上。
大拇指指腹相触,是盖章的标志。
这也是鹿呦每次回忆章文茵离开的场景时,都会连带回想起的景象。
然后在心里烙下一句:骗子。
ˉ
坐了一晚上,脖颈僵硬腰背酸困,鹿呦身体往下滑了滑,身体完全躺倒在地毯上。
日光漾在脸上方,很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见飘浮的尘埃。
如果时间长河与记忆的碎片可以具象化,也许就是这样的景象。
鹿呦抬起胳膊,手指探到光里,“月蕴溪。”
“嗯?”
“帮我约她下午出来见一面吧。”鹿呦顿了一下,“就我和她。”
“……好。”月蕴溪坐在她身侧,按着手机。
没多久,就在鹿呦准备将手从淡黄色的日光下收回时,月蕴溪将手机塞到了她那只手里。
机身上还残留着月蕴溪的体温,细微的温暖。
聊天记录里,月蕴溪贴心地选定了见面的地方,在她们总去的健身房那一片,一家环境清幽的咖啡馆。
地址下方,月蕴溪问章文茵:【呦呦想跟您单独聊聊,您看您今天下午什么时候方便?】
章文茵回得很快:【我都有时间!主要看她。】
章文茵紧接着又问:【她还好么?】
月蕴溪回:【那就下午三点吧,她一宿没睡,让她补个觉。】
章文茵:【好,麻烦你多照顾她了。】
看完,鹿呦垂下手,小臂压在眼睛上,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有冰凉的潮湿洇润在眼角。
许是这几日睡得太少太累了,没有躺多久她便失去了意识,直到月蕴溪将她抱到了床上。
抱起一个平躺在地上的人,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动静不算小。
鹿呦意识游离在模糊的边缘。
盖在身上的被子上依稀还有着属于奶奶的气息。
她将身体蜷缩起来。
迷迷糊糊中,感受到一点微凉的柔软。
仿佛一抹清冷的月光温柔地落在额头上。
-
心里揣着事,睡到下午一点多,鹿呦无端惊醒。
睁开眼,与自己房间截然不同的布局映入眼帘,她有几分晃神。
仿佛回到了从前,在某个冬天的午后,她钻到奶奶的被窝里午休,手伸在床沿外面,倒数三个数,就能听到溜溜球肉垫踩踏地板的嗒嗒声。
湿漉漉的狗鼻子会蹭在指尖上,她会趁机rua一下狗头。
翻个身,无意之间碰触到小老太太的手背,奶奶便会将她整只手都包裹进温热的掌心,一边给她取暖,一边嗔她:“小手冰凉,又放被窝外面逗狗了吧。”
恍惚过后,鹿呦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人最痛苦的,莫过于透过熟悉的景物与气味,想起回不去的从前,追思触碰不到的人,意识到最平凡的幸福都成了幻影。
她蜷在奶奶曾经盖过的被褥里,枕在奶奶枕过的枕头上,眼泪打湿了枕巾,死咬着下唇,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房门被轻轻推开。
视线里,被子拱起的身影在颤抖,月蕴溪抓着门把的手停下,没再往里推。
直到鹿呦坐起身,擦眼泪擤鼻子。
月蕴溪才转身离开,去倒了一杯热水。
进屋时,鹿呦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状态,关心问月蕴溪:“你补觉了没?”
“补了,洗了个澡,在你床上睡了会儿。”
月蕴溪问她,“是想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鹿呦揉了揉哭得昏胀的头:“洗澡吧。”
一开口,嗓子哑得厉害,粗嘎难听,她咽了下喉咙,月蕴溪紧跟着递过来水杯。
“饿不饿?给你煮碗馄饨?还是吃线面?或者别的?”
鹿呦接过杯子,有气无力地回说:“什么都吃不下,没有想吃的。”
月蕴溪没勉强她:“喝点水再去洗澡。”
“昨天,刘姨走之前跟我说,得收拾奶奶的东西处理掉。”鹿呦摩挲着微烫的杯壁,“但我不想收拾。”
“那就不收拾。”
“可是看到这些,我就会想到奶奶,就很难过。”
那种感觉就像是身处在梅雨季,潮湿里滋生的想念,粘稠又窒闷。
她又说:“但我又舍不得,我怕有一天,把她忘了。他们说,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其实换个角度想,就没那么难过了。”月蕴溪坐到她对面,对上她的视线,柔声说,“每当你想起奶奶一次,就是在思念里多见她一次了”
鹿呦眸光晃了晃,倏地低下了头。
杯口腾升的热气熏蒸着酸涩的眼睛,氤氲出一层水雾,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好浪漫的说法。”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以至于她问不出——爱而不得的时候,你是否都是这么想的。
是经验所得,才显浪漫。
月蕴溪揉了揉她的头。
喝了小半杯热水,鹿呦起床回到了自己房间。
打开衣柜,盯着里面的衣服认真挑选了一套,与最后一张录像里章文茵同色系的搭配。
月蕴溪不放心她,在淋浴间外看顾了一会儿,确定她没问题才离开。
洗漱过后,吹干头发,鹿呦去到客厅。
月蕴溪正将冒着热气的一人食的小汤盅端上桌,“给你炖了一盅小吊梨汤,喝点,润润喉。”
鹿呦坐过去,看见对面放着一碗份量很少的线面,加了蛋和小青菜,卖相很好。
可惜她没什么胃口,一碗汤足够。
汤太烫,热气熏蒸着眼睛,挺舒服的。鹿呦握着勺子漫不经心地舀几勺散热。
“昨天老师打电话来……”月蕴溪忽而出声。
闻言,鹿呦抬起头。
“说她有个老朋友,前一阵手受伤,拉不了大提琴了,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喝得烂醉如泥。老师和另外一个老姐妹就趁她喝醉,把她*拐到了她们每次出门玩会开的皮卡上。”
鹿呦忽闪了下眼睫,眼里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了,“然后呢?”
“然后,三个人现在就开着皮卡自驾游,所以,她没办法陪Elena完成萨尔茨堡的演出了。”
鹿呦听懂了言外之意,捏紧了勺柄:“你要去么?”
“我想带你一起去,想问了你的意愿再给她答案,就没直接答应,只跟她说我这几天有点忙,不确定有没有空,得过两天才能给她答复。”
月蕴溪顿了顿,又说:“老师那里还有其他选择,不是仅我可用,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推掉。”
鹿呦知道月蕴溪这么说是为了不让她有压力,不想去就不去。
可也知道,如果月蕴溪将这事推脱掉,就是第二次为了她拒绝老师的请求了。
鹿呦没多考虑,直接做了决定:“去吧,我也需要去散散心。不过,我想等奶奶的头七过了再出发,能赶上么?”
“能。”月蕴溪说,“老师在19区有套闲置房,有次比赛赢了她死对头的学生,奖励给我了,有斯坦威的钢琴,还有你喜欢的壁炉。我们可以在那住一段时间。”
“好呀。”鹿呦语气明显轻松了许多,“果然,关门弟子就是老师最钟爱的。”
月蕴溪眉眼舒展,无声勾了勾唇,“可能,年纪最小吧。最小的师姐都要比我大九岁。”
“最大的呢?”
“跟刘姨差不多大。”
鹿呦想起来问:“对了,刘姨怎么办?”
她舍不得辞退刘姨,只给刘姨放了十天的带薪假。
“之前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想的是,让刘姨去我妈那。”月蕴溪柔声问,“你怎么看?”
可谓考虑周到,完全不需要她操心什么。
鹿呦牵唇说:“我没意见。”
低头舀了勺汤送到口中,梨肉的鲜美与汤汁的醇厚交融,温度恰到好处,暖人心扉。
喝完汤,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
天气很好,阳光暖融融地铺了一路,沿途还能看到花圃上有大猫在给小奶猫舔毛。
随着距离越近,鹿呦越坐不住,连呼吸都不顺畅,连着换了几次坐姿后,忍不住开了点窗。
冷风灌进车内。
月蕴溪瞥看了她一眼,打着方向盘开进了潜水馆旁边的露天停车场,“走一段吧。”
鹿呦缓缓呼出一口气,欣赏同意。
离咖啡店有一小段距离,两人慢慢悠悠晃过去。
月蕴溪只送她到商场门口,咖啡馆进门右拐就到了。
“快结束的时候给我发微信,如果没回就打电话给我。”月蕴溪给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慢慢聊,不用顾虑我,附近有家猫咖,我去那边撸猫,不着急。”
鹿呦咬了咬下唇,“抱抱。”
月蕴溪勾唇,往前一步,拥住她,下巴搭在她肩头,“别紧张。”
“……我没紧张。”她语气很虚。
“嗯,好吧~”月蕴溪话音里满是纵容,“是我怕你会紧张。”
“嘁,你多虑了!”鹿呦依依不舍地松开她,“那我进去咯。”
“去吧。”
鹿呦走两步,又折回来,“靠,不行,我紧张,你再抱我一下。”
月蕴溪轻笑着张开手。
这回松开,走到茶褐色的玻璃门前,鹿呦没再折回去,只是转头看了眼,月蕴溪还停站在原地,朝她挥了挥手。
盘旋在心里的忐忑不安好像都被挥掉了一半。
玻璃门自动打开,鹿呦走了进去,右拐,推开咖啡店的门。
“欢迎光临!”
几乎是同时,从右边传来一声:“呦呦,这里。”
鹿呦顺着声音侧过身。
最不起眼的角落,半包的圆弧形座位,章文茵站在那里,神情期待又忐忑,一只手紧张地按压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悬停在半空。
似乎是想同她招手打招呼,又怕她反感她表现得这么熟稔,硬生生地收敛了一腔热情。
鹿呦踌躇几秒,缓步走了过去。
一坐下,章文茵便递了菜单给她,“看看有没有想喝的想吃的。”
小吊梨汤还没消化,鹿呦不渴也不饿。
可看着章文茵殷切的目光,婉拒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最终,鹿呦随口道:“跟你一样吧。”
章文茵眸光晃了晃,按铃叫来了服务员,要了一杯梨膏拿铁和一份橙香布丁。
咖啡甜品全部被端上桌,鹿呦才发现,章文茵给自己点的是热美式。
有段时间美式很火,鹿呦跟风试过两次,一次喝了冷的,一次喝了热的。
忘了具体什么味,只记得一个比一个苦,堪比中药。
“我听你嗓子有点哑,想着梨膏拿铁更合适。”章文茵软声解释说,“还有她们家橙香布丁很好吃,甜不腻。”
鹿呦脱下外套说:“谢谢。”
十分客气,因而也显得很生分。
“……”章文茵勉强扯出笑,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介意这种陌生感。
咖啡馆内人来人往,古典音乐的钢琴曲交杂着点单与闲聊的人声,将只有两个人的角落衬托得格外安静。
时间在一分一秒蒸发在杯口腾升的热气里。
安静的氛围被这团热气熏染得越发微妙。
不知是哪桌的顾客手机忽然响了,铃声开得很大。
章文茵一惊,手里的勺子落在了桌上,声响清脆。她手捂着胸口,还没缓过劲,又被猝然响起的婴儿啼哭给惊了一下。
忘了在哪里看过,说是易受惊的人,身体弱。
鹿呦蜷了蜷指节,握住细勺,无意识地搅了一下咖啡,“你——”
“你……”
两道声音隔空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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