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很暖和,她在外面冷了太久的身体在暖热里慢慢回温。
枕头下面浅浅一亮,无声无息。
月蕴溪抽出手机看了眼。
黎璨发来的:【乐谱花好看吧,别羡慕,你迟早也会有的~[坏笑][坏笑]】
月蕴溪无声笑了笑,开了飞行模式,将手机熄屏。
闭上眼睛,她脑海里浮现出另一束花,那天回家后,便被她修剪了花枝插进瓶中。
养了两日,杏色多头玫瑰变成了粉色。
像史诗级的暮色,无限接近一个黑夜的降临。
得之不易,故而总想黑夜来得晚一点,她们能绽放得久一点。
她照着网上的教程,用A液将玫瑰脱色脱水,再用B液重新补水染色浸泡,最后密封在干燥剂盒中。
看着她折腾的奶奶笑说:这玫瑰像被重置了。
她笑笑,说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奶奶又问她,这样折腾,能让这些花“生”多久。
月蕴溪摇头说不知道。
至少最后从铺满干燥剂的盒中取出的花,柔软娇嫩,如同初次到她手里的模样。
她将花重新插瓶,看它们充满生机地绽放在视野里,月光咬在玫瑰上,像一首会流淌的曲,有着独特的韵律和属于它们自己的节奏。
在那一刻,月蕴溪才觉得,她可以接受它们接下来会发生的任何一种结局。
奶奶在旁边也盯看了很久,有所触动地说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月蕴溪知道,奶奶感叹的是生命能够存续的时长。
只是话落在她耳里,就成了裹挟着另一种含义的暗流,在表面平静的心湖里涌动。
她自嘲地想,她大约是对赌命上瘾。
赌过一次,还敢再来一次。
纵使醉溺当涂,明知不可为,也要俯身去取那一捧月光。
叫她看清她的痴醉癫狂,认清她的生命不止是一具温柔皮囊。
也仍旧愿意,彻彻底底地,属于她。
如若不能,爱和死永远一致。
ˉ
次日下午,鹿呦带奶奶去钟疏云那边,正逢周末休息日,月蕴溪没有安排,也一同前往。
秋季的午后,日光不烫,风不凉,很适合打盹的好天气。
上了车,鹿呦从系安全带到启动车子,频频打着呵欠。
“要不让蕴溪——”奶奶扭头看向后座,话音戛然而止。
后面那个揣了个抱枕在怀里,也是呵欠连天。
这两人就跟互相传染似的,此起彼伏,搞得她也没忍住,打了一个。
车子从院里开出去,奶奶瞥了眼驾驶位,鹿呦单手抓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抵在唇前打呵欠。
奶奶抬起胳膊抓住车顶扶手说:“你俩昨晚是……组团去偷什么了?一个两个困成这样。”
这大喘气式的说话惊得鹿呦困倦减去大半,挠挠鼻子说:“没有。”
“还说没有,都摸鼻子了。”奶奶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还真去偷东西了?偷什么去了?”
偷……人?
鹿呦可不敢这么明晃晃地直接说出来,她在红灯前的路口停了车,抬眸看后视镜。
镜面里,两道视线隔空一撞。
月蕴溪眼底眸光漾了漾,手探进针织高领*,掌心从侧颈深红色的痕迹上抚过,平声说:“偷吃。”
“……”
鹿呦一个呵欠没打好,呛咳到差点原地去世。
“我就说你们昨晚吃太少了,还好让小刘留了些。”奶奶倒是没多想,念叨着,“别是老减肥减肥的,该吃还是得吃,尤其是你。”
鹿呦很无辜:“我……吃了的呀。”
吃了两顿呢。
“吃太少了。”奶奶一字一顿,叹了口气,“你体质差,不仅得锻炼,还得多补补。你别嫌奶奶唠叨,你要像蕴溪这样嘛,我也不用这么操心烦神了。”
“您这就不厚道咯,我什么时候嫌过您呀。我这不是已经被蕴溪天天提溜到健身房了嘛。”鹿呦飞快地往后视镜瞥了眼。
一缕风般从月蕴溪的视线里拂过。
月蕴溪偏了偏头,撑在窗沿支着头的手抵向脸,半遮半掩嘴角弯翘的弧度。
蕴溪。
两个字咬出偷情的感觉。
鹿呦还在继续:“也有好好吃饭的,但胃就这么大嘛,是小时候没打好基础。”
她是随口一说,奶奶却是听得认真。
“是,从小就没打好基础。别人家早产儿,后面都被喂得跟小猪似的。你就不是,一口母乳没喝过,奶粉也是有一顿没一顿。
要不是我跟你爷爷执意来搭把手,怕你是要饿死在家里,好不容易给养点肉出来。你爸又是那个死德行。”
鹿呦不是第一次听奶奶说这些陈年旧事里的琐碎。
小时候常听,奶奶刚搬来住时,每次回忆当年和爷爷来城里看她这个孙女的事,都带着愤怒的情绪。
说是来时,隔了二里地都能听见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鹿呦总是在这时候笑:“我不该学琴,该学美声才对,声音这么嘹亮,中气这么足。”
奶奶也总是啐一口说:“晚一步,你人都要没了!真不知道你那个妈怎么忍心的,放着孩子不管,母乳一口不喂,奶粉也不泡,还嫌你吵。那么小个孩子,话都不会说,肚子饿了能不哭么?
我跟你爷爷去的时候,她都想把你摔死!”
那会儿鹿呦年纪小,不过十来岁,她听奶奶说这些,瘪着嘴眼睛里蓄满了水。
奶奶问她哭什么。
她胡乱擦着眼泪说:“所以妈妈不要我。”
因为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的妈妈,也许真切地恨过她。
虽然她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她想,一定是爱抵不过恨,所以妈妈不要她。
稍大一些,奶奶再说这些事时,鹿呦有了排斥的心理。
她并不想听,但又无法阻止老人家的滔滔不绝。
她试图找到能让奶奶闭嘴的突破口,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事件里少了个关键的人物——消失的父亲。
于是她问:“那我爸呢?我爸去哪儿了,咋也不喂我喝奶呢?”
奶奶说:“你爸要赚钱。”
那时候的鹿呦已经认识到鹿怀安的不靠谱,很嫌弃地拆台:“赚这么多年,也没见他给我多少钱,您就别给他找补了,他就是嫌我是女儿,懒得回家照顾我。”
奶奶无话反驳,因为鹿怀安就是这么想的。
后来奶奶说的频率就少了。
再后来,爷爷去世,奶奶脑梗入院,确诊肠癌,做了手术,因为伤口感染没两天又进行了第二次手术。
经历太多,太多次对无所作为的鹿怀安感到失望,再提这事,奶奶便会再添一句。
“鹿怀安就不是个好东西。”奶奶松开车顶扶手,抚了抚胸口,“不提他,提他就来气。”
鹿呦打开储物盒,摸出颗旺仔奶糖递过去,“可没人叫您提哦,别把自己气坏了,来,吃颗糖糖。”
老太太傲娇地:“不吃糖糖。”扭头问月蕴溪要橘子。
担心奶奶晕车,出门前,鹿呦有塞两个橘子到月蕴溪的包里。
月蕴溪从包里拿出橘子,递了一个递给老人家,顺手剥着另一个的橘皮,状似随意地说:“我妈妈之前有个朋友,生了孩子以后,只喂了一天母乳就不喂了,因为太疼了,每次都是鲜血淋漓的。”
鹿呦忍不住倒抽了口气:“嘶,想想就疼。”
不由联想到自己。
章文茵不喂她母乳,是不是也是因为太疼了?
她只是想想,都觉得是难以忍受的疼痛。
更遑论亲身经历。
有那么一瞬间,鹿呦想问问奶奶是不是这样?
转念之间便放弃,有什么好问的呢,总归都没交集了。
奶奶侧身靠着椅背,握着橙黄色的橘子,正要剥,听了月蕴溪的话,手一停,抬头,侧目看了眼月蕴溪。
目光从讶异到恍然,有转瞬即逝的痛苦与愧疚,最后都敛在耷拉的眼皮下。
月蕴溪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视线,继续说着:“她们家的钱都给她老公拿去创业了,所以没有请月嫂,也没有让男方妈妈过来帮忙,因为她老公说他妈妈年纪大了,没准帮不了忙,还得要他们来照顾。”
“如果两个人能一起照顾倒是还好。”鹿呦不再往自己身上代入,纯当作八卦来听,这样她会轻松些。
不至于陷入内耗的情绪里。
“男的忙于工作基本不着家。”
鹿呦啧了一声,语重心长地:“依萍,你这工作怎么越做越晚呢?连个星期天也没有?”
月蕴溪低低地笑:“聊正经的呢。”
鹿呦乖乖地:“噢,那那个阿姨就自己一个人带孩子了?”
“嗯。”
“好辛苦的。”
“是啊,很辛苦,晚上很多次被吵醒,要给宝宝喂奶,要给宝宝换纸尿裤,要将她抱在怀里哄着睡,一放下就会醒,一点办法都没有。”月蕴溪的声音特别温柔。
但与她平时的那种不一样,如果将这种温柔的感觉比作水,鹿呦想此刻大概是宽阔包容的海水。
而平时的,更像是溪流。
她说这些话的语气,仿佛是无数次地听一位母亲的阐述。
于是溪流模仿大海,变得像江河。
橘子被剥下表皮,露出里面的果肉,月蕴溪掰下一瓣,又细细去了白色经络,往前挪坐,递到鹿呦嘴边:“呦呦。”
鹿呦顺势咬住,才意识到这举止暧昧亲昵,连忙扫了眼副驾。
奶奶低着头盯着手里的橘子,丝毫没有注意到她们。
鹿呦松了口气。
月蕴溪轻笑了声,有点抓耳。
鹿呦揉了揉耳朵,咽下橘肉问:“后来那个阿姨怎么样了?离婚了没?”
“离了。”月蕴溪说,“她发现男的肉。体出轨了。”
“……离的好!”鹿呦咬牙切齿地,“男人这辈子都学不会自己睡。”
月蕴溪又被她逗笑。
车临近钟疏云的小洋楼,钟弥正站在门口,小丫头穿了件羊羔绒的卫衣,兜在头上的帽子带着兔耳朵,蹦蹦跳跳地朝她挥手,兔子耳朵也跟着晃悠。
有着独属于小孩子的朝气。
鹿呦打着方向盘,顺着钟弥指挥的方向,拐进院里,又问:“那她的孩子……跟的谁?”
月蕴溪又掰下一瓣橘肉,那瓣肉薄皮紧紧粘连着旁边的橘瓣,掰下时扯的皮肉分离。
卖相不好。
月蕴溪将那瓣橘肉递给了一直没说话的奶奶,“跟了男方。”
奶奶颤着手接过时,鹿呦踩下了刹车。
踩得有些重,人惯性地往前一冲。
奶奶刚接到手的橘瓣和她一直握在手里的完整的橘子,一并脱离掌控,掉落在了地毯上。
鹿呦攥着方向盘,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地从唇齿之间溢出:“为什么是给男方?”
“是啊,为什么是给男方?”月蕴溪低垂着眉眼,看前面的老人家弯了腰背捡起了橘子和那一瓣橘肉,淡声说,“未解之谜。”
鹿呦:“……”
留了悬念的故事总是让人抓心挠肺地想知道答案。
鹿呦解开安全带说:“有机会见到那个阿姨,问一问?”
月蕴溪笑了:“我觉得行。”
鹿呦扭头见奶奶小心翼翼地擦了橘肉上的灰,就要往嘴里塞,伸手拦住说:“欸,都掉地了,不吃了。”
奶奶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手足无措地看她拿走那瓣橘子,滚了滚喉咙,欲言又止。
直到副驾驶的门被月蕴溪打开,“下车了奶奶。”
老太太愣了一下。
月蕴溪伸出手到奶奶面前,掌心是剥好的剩下的橘子:“还有好多个可以吃的。”
奶奶慢吞吞地接到了手里,从车上下来,直觉地往二楼打开的降漆窗户看过去。
鹿呦带上车门,刚好看见这一幕,她顺着老太太视线,转身,抬头。
风拂起白色的纱帘,隐约能窥见那后面深绿色的丝绒裙。
一个匆匆离开的,女人的侧影。
“姐姐!”钟弥蹦哒过来抱住她。
鹿呦收回视线,无由地想问,也就这么问了出来:“弥弥,你妈妈在家?”
好久没见了,钟弥像只兔子兴奋地在她怀里拱脑袋,想也不想地说:“在!”
鹿呦挑了一下眉。
因为她感觉到,怀里钟弥的僵硬。
犹如弱小动物被逮到时的装死。
第72章
钟弥的反应有种矛盾的冲突,明明说“在”时,语气那么欢脱,此刻却是僵得一动不动。
仿佛是陡然想到了什么,且是让她忐忑不安的事,所以情绪才像这样顷刻宕了下去。
鹿呦想,也许是见到她们很开心,但在她们来这之前,小丫头做了什么错事被妈妈教育了。
这样的状态,她曾经也有过,在一次又一次弹错琴音被钢琴老师严厉批评的时候,听见开门声,见妈妈回来了,立马从琴凳上滑下去,跑跳到妈妈身边。
也如钟弥拱她这般,垂着脑袋往章文茵的怀里钻。
下一秒,章文茵跟她说:隔壁的婶婶都要被你折磨疯了,来来回回同一段。
她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察觉到钟弥紧紧抓着她的大衣,鹿呦更确定了这个猜想,揉了揉钟弥的头,柔声问道:“怎么了这是,惹你妈妈生气了?”
钟弥不敢再说话。
“哼哼,中午吃饭挑三拣四的,给她妈妈气走了都!”钟疏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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