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空雷阵阵,锣鼓喧天掺杂其中竟生出些凄厉的声调来。这祭祀队伍人多,又要听了嘱咐把抬轿子抬稳当,路途又远,速度自然不快。
两个时辰后,所有人围在山腰上的一个庙宇前,上方刻着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睐山神庙”。祭司在庙前嘴里念了像咒语一般的东西,其他人跟着一同附和。
江守君被人从轿子上抬下来送进庙宇之中。
药效退去,她意识渐渐清明。但也只是呼吸声加重了,身体没有力气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来。
林三婶见她手指微动,给她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躺着。
知道她已经醒了在她耳旁叹了口气道:“赵姑娘,入了这山神庙,你可真就成山娘子了。你且安心去吧,我们会替你照顾好你母亲的。”
说完后她旋即关上庙门,在门口落了“礼成”二字,一群人又踩着来时的脚印走了。庙里也没了动静。
弥漫在空中的燃香太浓,让人产生了一种近似窒息的错觉。
大约是很久过去,连山中栖息在寒树上的鸟雀也耐不住性子飞走了,振翅惊起一片。
江守君身上瞬间像过电一样,四肢微麻了一会后力气也恢复了。她努力扯下头上挡住她呼吸的盖头。面前景象也借着门缝微光入了眼。
庙里并没有供奉什么菩萨佛像之类的,只有供台一张放着些供果。供台后面看上去像是用石头做的屏风。庙内阴气极重,里面黑黢黢一片,看不见什么光。
江守君大喘着气,挣扎着撑着供台爬起来,向外跑去,庙门宽厚高大,已经被人从外面锁死。
开门无果。
她有些无力地倚着门瘫倒下来,嘴中实在干渴,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便去拿了供果吃。
即便是饿极,在四下无人处,她吃东西也是举止斯文不肯发出半点声响,仿佛已经成为习惯了。
唇齿间甜水四溢混合着果子的清香。
没顾及到庙里石屏后面好像有了动静,“嘶嘶”声传来在密闭的庙宇内显得空灵,让人寒毛倒竖。
一条两指宽的黑蛇从供台底下无声滑动,探起身子擦着江守君的脚踝过来,去衔起她身旁散落的果核。
蛇头状如三角,虽然辨别不出种类,但能确定有毒。
江守君呼吸空滞,细汗凝满额角,身体僵成木雕一般。
不过黑蛇似乎对她没什么兴趣,在她脚边啃果核啃得欢,稀奇事,这蛇不知是食素还是只觉好玩。
并没有留太多时间给江守君长吁短叹,庙里深处传来不知什么器物刮擦的声音,声音尖锐刺耳。
像是得到指令一般。
顷刻间,大量黑蛇一齐像潮水般从石屏后面涌过来。蛇群吐着信子,腹部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在耳边萦绕不绝。
腻的人发慌。她哪里见过这等场面,骇得如遭了五雷轰顶神魂离散,连躲都忘了躲。
蛇群密密麻麻布满了这不大的庙,却有灵性般的腾出了一条小道,往石屏后方通去。
江守君站着没敢动,她前面几条手腕粗的似乎等的有些不耐烦了,支楞起身子与她腰处同高,时不时探头吐信威胁让她顺着路走。
江守君紧紧攥着袖口,手心盗汗。慢慢挪动发软的双腿,背脊发凉,她没办法只能孤身走进去。
石屏后别有洞天,是个刚好可容一人过的山洞口,但并不是黑漆漆一片,反倒是渗着幽幽红光,看不清光的来源,好似人间炼狱一般。
江守君没有心思环顾四周。继续往前走时只感觉头晕脑胀,眼花耳鸣。不停有哭声,笑声,叫骂声仿佛熙熙攘攘的人群聚集在一起,人声鼎沸,嘈杂不堪。
这些声音叫嚣着从耳畔钻入脑海,同时眼前浮现无数人脸。
没办法回头,百余条蛇还在身后。
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她抬头望向挡在面前的石墙,随后不受控制地径直撞向这堵墙,却毫发无损地穿墙而过。
“都是幻象么?”她表情茫然自言自语道。
她转头望向后面却发现石墙并没有消失,所有哭喊声连同黑蛇都被挡在墙外。
一时分不清楚是好事还是坏事。
墙内是个有人开凿过的密室般的封闭空间,密室里有泛着红光的深水潭,几乎占据了地上所有面积。水深不见底。在红光掩映下,通过水反射整个石室熠熠发光。
如阵法陈列。水潭上有条石道通向中央的一个圆形祭祀台。
祭台之下,累累枯骨。
祭台之上,有个同样身着喜服的人被绑缚在上面。
密室周围石壁上延伸出许多黑色铁链捆着那人。脚底踩着白骨堆,垂着头半吊在空中。
头顶空悬着一把无鞘之剑。
那剑窦然发出与潭水一般奇异的红光。江守君便手脚有些不受控制的顺着水上廊道走了过去。
她心中虽然惧怕,但经历这般多诡谲事后逐渐麻木。胆子愈发大了起来,甚至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可以自主思考。
她想起之前那姑娘在耳房里说的话,上一次商如娴逃过了祭礼,她是回谷后被她母亲杀的。那么此处吊着的又是谁?
再上一任的山娘子么?
既然没有祭祀过的这三年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山神降罪”的事,那这每隔三年一次的祭礼不是无稽之谈么?可是山洞里的人应该不是自己吊上去的,而这些尸体骸骨又作何解释呢?
江守君长叹一声强忍着心里不适,迫使自己抬头望向那人。
散发斜冠,大红盖头被头上珠钗挂住只遮了半张脸。脸上并未施粉黛,很凌厉的下颚显得整个人十分锐利。骨却相与这套喜服格格不入。
这原是个男子。
面色白如金纸,看着却不像个死人。
江守君不禁有些惊愕地望着他,忽然那男子身上的铁链开始不断往外抽出。他的身体也不断往下滑。
待她回过神来时那男子顺道落进了她的怀里,江守君猝不及防,被他撞得重心不稳,猛然一个趔趄二人一齐栽进了潭水之中。
“唔。”江守君呛了两口水进去,怀中还揽着那男子忘了松手,又如沉江之人欲抓住浮木一般。
二人一同在水中往下沉。
水压像一块巨石压在她胸口处,迫使她清醒过来,才后知后觉将怀中人推开。
手上倏然一紧。
向下望去,正对上一对凌厉双眸。那眼睛落石不惊涟漪般冷冷地盯住她,心中一种空旷却又熟悉的感觉上涌。江守君一个激灵却挣扎不脱。
江守君暗自叫苦,好死不死,这人竟拖着她往谭底沉去。
不知被这样拖着往下沉了多久,强烈的窒息感让她终于失去意识。
是夜,谷中恢复祥和平静,众人都将白天以活人性命祭祀的晦气事抛诸脑后。天上淅淅沥沥小雨不绝,却洗不清山谷外的冤屈。
刻有“望月谷”的石碑处,商如娴周身黑气萦绕,如枯木般了无生息的指尖划过石碑上刻的字。
“啪”一声石碎,整个石碑四分五裂。
可抚摸那石碑的人却不是罪魁祸首。雨下得愈发急了。山顶上巨石滚落砸在谷中,落到河水里掀起大抔水花。
也有落石骨碌碌砸到村户家里的,不知道有没有伤人性命,只是听见惊呼声四起在空谷中不绝回响。
路边沾了雨水的石子在商如娴脚边有频率的震动着。
她心里清楚,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地震。
雷声轰然,被禁锢了八百多年的结界被破开,所谓的庇佑即将被血雨腥风取而代之,望月谷里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她弯下腰去抓住那石子发出不成调的笑声,声音实在是惨烈不堪入耳,带着疾风呼啸散入到每户人家里去。
第5章 事诡谲敢问鬼神名
头昏聩聩,身如溺海。
江守君再醒来时周围漆黑死寂。
容易让人产生失明的错觉。她用手揉揉眼睛,便挣扎着要爬起来。左腿传来的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别乱动。”声音低沉如古寺钟磬音,在空旷山洞里传来回响。
一只手按在她左肩,示意让她不要起身。
黑暗里,视觉感官的屏蔽会让其他感官更加敏感,一声布帛撕裂,在耳中像是被无限放大。
江守君身体不受控制的瑟缩了一下。
拳头大小的火苗悬浮在空中,光虽然微弱,但像给人心里垫了个底似的让人看了格外有安全感。
身上沾的水还没有干透,江守君身上的红喜服在晕倒时已被那男人褪下来搁置到一边。
不过那男子似乎并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没什么忌讳地用手拈了拈她身上单薄的中衣。
“身上衣服还没干,过会再把外衣穿上。”声色冷淡中没什么情绪。
江守君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男子也不甚理会她,自顾自地蹲下把她的裤脚撩起来。
这距离有些太过亲密让江守君倍感不适,猛然把腿从他手中撤出来,让那男子抓个空。
他也不恼,只是声音刻意压低道:“你腿不想要了?”
江守君听完他的话后果然不动,抬头望向空中那缕火花,没有低头看他。
布帛缠上小腿,男人动作说不上轻柔也不会粗暴,布料与肌肤摩擦碰着伤处也是疼的。江守君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
“你是怎么进来的。”男子动作还没停下,窦然出声险吓她一跳。
“我不知道。阴差阳错就……”
“想清楚再说,诓我者断舌。”
江守君住了嘴低着头酝酿一会,对他诚实道:“我被人下了药,被当做替死鬼送来祭祀的。”
“祭祀?祭的是谁?”
江守君有些奇怪,皱着眉问他:“我见你穿了喜服,相必也是被当做山娘子送进来的,怎么会不知道?”
把面前男人冠以“娘子”的称呼实在是有些不合规矩,况且还不清楚他是人是鬼。
江守君不知道自己是否失言,但仍固执的问。
“你为何是男子?”
“山娘子是什么?”
二人一齐出声。后又都没了动静。
江守君颇为窘迫,下意识抬手捏了捏手腕。后知后觉这问题问得不太聪明。
那男人倒是没说什么,反而目光往自己身上打量一番,嗤笑着说:“我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是男子。”
见江守君没有答话,叹了口气索性自顾自答道:“你说的‘山娘子’就是送入此处活祭的女子吧。山洞中枯骨无数,到底历经了多少年……”
稀疏灯火下,男子一股阴郁气化在眉宇间,神情凝重。
其实这男子看着年纪不大,身上有些突兀地裹着女子穿的对襟围裳,脸上青涩还没褪去,偏偏身上郁郁的气质,会有让人有误以为他装老成的错觉。
江守君仔细听完他的话,认真回答:“望月谷里为祭山神,白骨三年一具,草草算来也有几百年了吧。”
“山神?”男子眉宇皱得更紧。
“是啊,此地不正是睐山神庙吗?”
这男子忽而笑了,心下暗想,还以为那些妖族里的腌臜物会将自己名姓原原本本昭示出来,这样使他声名狼藉也容易些。
未料到,用简单“山神”二字遮掩过去,倒不像是他们做派。
男子收敛心绪,向江守君没由来问了句:“你也信鬼神?”
江守君脑子里如走马灯一般回顾来时种种,从无脸女鬼到庙里黑蛇再就是身旁这来历不明的男子。
处处诡异,步步惊险。
她抬头望向空悬头顶的无源火焰道:“很难不信。”
不知何方地动山摇,打破了面前二人强撑着的和谐气氛。
巨大的轰鸣声落下,山体似乎破了一个口子,往里面狠狠灌了凄风苦雨,之前密室里的潭水也顺着这个口疾流而下,顷刻铺了满地。
水位升得太快,二人没有落脚点只得浸泡在这略泛腥气的水里。
更要命的是,之前睐山神庙里黑蛇也正疯了似的大批大批从山口里爬过来。成千上万条黑蛇匍匐水中,惹得水色漆黑。
摩擦声刺耳,似铁器被人从地上水里提起。
江守君转头看他,他手中正握着那把当初高悬密室上空的剑。
男子用衣袖轻轻拭去剑上水渍,头也不抬对她道:“我送你出去,往后不得与他人议及此处。”
他双指微屈叩于剑柄处,剑身如听了召令一般散发出红芒,不甚刺眼,却可照清偌大山洞。
红芒凝成一束星星点点人形,像晦暗的落日遗弃在人间的光。
最后化成一黑衣神魂,拱手立于光色里朝那男人行礼。恭敬虔诚道了声:“司主”。
男人颔首回应“身上还有气力么?”
“有。”
“烧了吧。”
“是。”
话音刚落,黑衣男子将手中火焰翻掌落下,掸入水中扬起火势把四面八方黑蛇燃成红炭灰烬,空中浮尘混杂着苦味。
水中火顺着山口出向外倾泻,速度极快像巨龙一般舔着舌腾飞出山体,随着瀑流坠地,焚着了山谷中的溪河。
霎时,望月谷被河中大火烧得恍如白昼。
火光见照不及处,天地仍然晦暗,茫茫大雨浇不灭河里不知来处的异火,却搅得地上稀泥乱如沼泽,困住了逃命人的脚程。
笼罩在望月谷外八百年的禁制终于被打破,而商如娴仍旧摆脱不了谷外荒井的钳制。
“母亲,前面水多路滑,我来背您过去。”
自赵家母女把江守君送上祭礼的轿子后二人心中皆惴惴不安,连夜收拾了家当要逃出这里。
“是这里么?”赵老太在她身旁问道。
“是这里,三年前我亲眼看见商如娴从这里跑出去的,不会出错。”
赵萍虽应答得肯定甚至决绝,脚底依然慌不择路,眼前有个不知深浅的泥潭,赵萍半屈下身子把赵老太驼到背上去。
一步一脚淤泥灌进她素色的秀鞋里,还没走得几步,纤足上的鞋袜便深陷泥沼里,她逼不得已赤着脚行走其中。
“前面有口井,等过去了就在井上洗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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