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这老妪猛的拽住了胳膊,年纪看起来七老八十,力道却大得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个没良心的,你知不知道你娘找你找疯了?这些年你可去哪嘞?去哪嘞?”老妪每说半句话喘口气,就在他身上落下一巴掌。
老妪嘴里落得没剩几颗牙,面前唾沫横飞,一段话下来,他硬生生受了好几掌。
身侧二人杵在一边傻了眼,和前面村民一样,都不敢作声。
好在江守君算是有涵养的,当机立断上前劝道:“老人家,有什么事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眼下情况紧急,司主也懒得和这老妪计较,挣脱开她的禁锢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先出了口:“茅屋里面还有活人,哪还有时间好好说,还不快开阵。”
攸里没有办法,只有照做。
头顶光芒削弱,罩在茅草屋的阵法慢慢收敛,里面的黑气终于寻到了突破口,一股脑的往外灌。
众人见状四散奔逃,只留下刚才打人的老妪还在原地踱步。
眼看黑气快燎到脚边,老妪被人扯到一边,那人适时伸了手扶稳她,旋即转身翻掌洒落了什么东西,那黑气就朝一旁退去。
江守君从他手里接过老妪,搀到一边。
司主抬腿便要往黑气里进,不料这黑气似乎很害怕他一般又畏首畏尾地缩了回去。
天地间骤然变换,晦暗退去,又复白昼。
看得人胆战心惊。
他却浑不在意。
上一刻几乎要吞并山谷的黑气这便消失无影无踪了,除了已经被烧毁的茅草屋,山中恢复往常祥和,竟让人产生了宁静致远的错觉。
司主说得不错,里面确实还有活人。
断壁残垣下,商母已然被折磨得分不清是人是鬼,商如娴只给她留了一口气在。
废墟前立了一个身影,衣冠似来时一样,不算整洁,但并未被大火燎去半角衣裙。
商如娴几乎是有些踉跄地向他跑过来,心里着急便顾不得失态。那张熟悉又亲近的面庞就在眼前。
商如娴站在他面前,颤抖着伸出手去要抚摸他的脸。“哥哥……”
面前那男人却没什么表情,冷不丁一脚踹在她腰腹处。商如娴没设防,被踢出去几丈远。
她眼前一黑,耳畔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冷冷响起:“死后不去入轮回,反而在此处兴风作浪,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她挣扎着便要起身,窦然眉心被一根细针刺入,依附在赵萍身上的魂魄被打了出来。瞬间如神魂撕裂般疼痛。
“又是捡了谁的皮来穿?你……”他话说了一半,又感觉这话不大对,自己也是附在别人身上。
“哥哥,我是商如娴啊……”商如娴借着赵萍的身体说了最后一句话。
已经恢复了本来没有五官的模样,她知道自己样子难看,也没有脸来见他。但依旧很小心翼翼的把自己身边的黑气收起来,不愿让这些污秽去沾染他。
“越界作祟,狡乱律法,其罪当诛。”
掌中白光结落,幻化成一柄长剑。他没有犹豫,抬手便要出杀招。
江守君背后伸手挡住他的手腕。“司主不是说可以慢慢问她么,先把事情理清楚再动手也不迟。”
他挑了挑眉头没说话,示意她继续。
“商姑娘,我受你之命要替你洗清冤屈,如今时机已经到了,你可细细说来。”江守君抬眸看向赵萍尸身,想让她先借用。
司主看出她想做什么,在一旁出声提醒道:“没用的,同一具身体不能再被附身第二次。”
“那也不妨事,你可以附在我身上。”江守君蹲下身子向商如娴伸出手。
司主没伸手拦她:“你胆子倒是大。”
江守君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对商如娴道:“姑娘知我位任地方官员,我既在此处,便不能将自己溺于言而无信之地,姑娘若信我,可向我自明因果。”
这话听得让人神魂轻颤,也许在旁人耳中听了觉得愚昧,江守君心里是知道的。
好不容易逃脱出来,让她再拿命去赌的不止所谓“位任官员”这样的话,有本该配在她腰间的官印。
她或许还能借着商如娴,除去朔州朱门横在她脖子上的利刃。这样才能把这个楚州郡守做得安稳。
商如娴没敢去碰她伸出的那只手。
“我初见你时听见有银铃之声,那声音特别也彰示其材质特殊,这铃铛并非此地产物,但在朔州,唯有陆府上才会使这样的东西……对吗?”
江守君故意把声音放得很轻。
商如娴僵了身子没敢动。
“或者,我挑明了说,是因为……陆寅?”
起起伏伏错步声里。
四散开来的众人见眼前云拨日月明,望月谷里又恢复往常清明象。
又有鼓着胆子不怕死的要回去看热闹,折了回去浩浩荡荡不少人。
“商颂明!”一嗓粗如撞钟的大汉指着地上躺着的赵萍吼道,他显然不知道赵萍已经身死。“这些年你跑哪去了?上一次指使你妹妹商如娴跑出望月谷,这次是不是又是你教唆赵萍跑出来的?”
他面前一人一鬼对峙的景象着实让人移不开眼,偏偏这钻入耳朵里的名字倒是不生分。
下意识转过头去了,猛的脸上平白被挨了一拳。刚才头上被敲肿的鼓包还没消,脸上又来一下。
好活,今天第二次被打了。
商如娴强撑起身子挡在他面前。
等打完他之后这汉子定睛看才发现眼前大白天来了个女鬼。一时也哑了嘴巴不敢说话。
这一拳几乎不留余力,司主被打得侧过身去咳了两声,唇角流下一道血痕,被攸里险险扶住。
“这群人竟这般放肆,我……”
司主抬手示意攸里噤声。
他今日竟难得好脾气,声音不紧不慢“我如何教唆赵萍了,你把方才的话再仔细说与我听。”
站在他面前的商如娴手里攥着黑气,五指成爪正欲出手往那男人身上打去,忽然被江守君一把握住。
神魂入体,二人共处一具躯体。
商如娴还未用她的身体开口解释,江守君已经看见了她身上过往种种。
第9章 映浊影黄泉埋碎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蜉蝣几世,人与物被桎梏在望月谷无尽的岁月里,只留体肤感知春秋。
三年前商家女被谷中占卜选为山娘子,这就是下了死令。
家中统共三口人,母亲一贯重男轻女,听闻此消息没有过多悲戚,想着少了商如娴家中也少些负担。
独独没有人将此事告诉商颂明。
是日忽降阴雨,天地间坠水连珠,茫茫山野埋雾。
商如娴从家里出来,独自掌伞行于山路,她知道望月谷里有禁制,仅仅是出来走走。
脚底绣鞋行山路时总也不上劲,身体一斜没稳住,人便骨碌碌滚下山坡去。再醒来时只见面前一口深井,误打误撞竟出了望月谷……
几日后商如娴才慌里慌张逃回家,路上恰碰见了赵萍。
赵萍与商颂明青梅竹马,既是哥哥喜欢的,所以商如娴也早将她当嫂子瞧,以往对她自然也不生分。
此刻商如娴却浑浑噩噩变了个人似的。
“你家里人寻了你好几日,你到底去哪里了,怎么这会子才回来。”赵萍一把将她拽住,脸上有薄怒。
商如娴话没开口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你不要,不要和我哥哥说。”
赵萍快气笑了,“我能与他说什么,你哥哥找你快找疯了。”
可她却还是止不住地摇头,喉中哽着说不出话来。
起初赵萍只当她是因要当山娘子心中太过悲怆才这般模样,又或者是这几天在外面被吓着了。
赵萍便私自去找了商颂明。
商颂明就商如娴一个妹妹,自幼时起对她十分宠溺,长大了更舍不得让她受半分委屈。
因怕他闹事,谷中人很默契地都没有将商如娴选中为山娘子的事告诉他。
赵萍却忘记山娘子一事,不慎在他面前失言。
商颂明打断她的欲盖弥彰。
“我是个傻的!望月谷里一共就那千百十个人,谁来当这山娘子我现在也还猜不出是不是,你连着他们一起来唬我!”
山脚下,商颂明甩开赵萍拦着的手,没控制住情绪朝着她大吼。
赵萍红着眼忍住没哭出来,“颂明,你去了也没用的。”
“我总要去见她的,我不信什么山神鬼神,我只要我妹妹活着。”
说罢他转身就走,丝毫不留给赵萍转圜之地。
“颂明!”
商家偏居北面一处茅屋里,商如娴自回来以后就无论和谁都不肯说话,直到被林三婶查出并非处子身。
众人斥她不检点,唾弃她身体肮脏,把极度恶毒的词往她身上扔。
现下没有别的没办法,众人只是怕这副体躯惹怒山神,但祭祀礼还要接着办。最多只能让她在睐山神庙前诚心悔过,请求神明宽恕。
林三婶没好气把大红喜服砸在她脸上,啐了一口带着唾骂声走了。
“如娴!”赵萍赶来,听闻此事也震惊不已。
但她知道这绝对不会是谷中人做的事,在赵萍不断逼问下,商如娴终于支支吾吾道出实情。
“我寻得一条小道可以出望月谷,后来去到城中见到了个外面的大官,名字叫陆寅的,他人很好……”
赵萍却没心思听她后面讲的什么,只盯着“出谷二字不放”。
“怎么可能,这儿怎么可能出得去……”赵萍握住她的肩膀,“我不信,你从哪里出去的?”
商如娴啜泣着说:“是真的,我说不清,但若叫我再走一遍路我是能走的。”
这也难怪几日为何谷中里里外外找不见她,赵萍恍然大悟。
霎时眼色暗淡下来,神情严肃对她道:“如娴,你想逃出去吗?”
商如娴愣愣望向她,她不是没有想过逃出这里再也不回来,她甚至想从此与那陆寅在一起,哪怕做妾也罢。
可是娘和哥哥怎么办?自己难道全然不顾吗?
最终她还是撇过脸去摇头不语。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妨让你哥哥和你一起去,你娘年纪大了谷中人也不好为难的,等你二人在外头安稳了再偷偷回来接也不迟啊。”
“哥哥不会同意的。”商如娴被她说得开始动摇。
“我帮你去劝。”赵萍轻拍她的肩膀,旋即走出了房门。
门外,一片冷色月光下,商颂明坐在凉阶上喝闷酒。风一过,将酒劲吹散了些,眼前浮现出个人影。
正是赵萍。
“怎么光守在这里吃酒,外头风这么大当心着凉。”她将商颂明手里酒碗夺下,蹲坐在他身旁,“你不打算进去看看吗?”
“我哪里有脸进去。”说着又嘲自己,“天下没谁做人哥哥做成我这样的……”
赵萍草草将商如娴在外头经历种种言简意赅对他说了,包括那名叫陆寅的官员。
“你妹妹同我说找到了出谷的路,我听着不像是在骗人。”
赵萍压下嗓音继续说,“若是我把能出谷的事告诉大家,届时找到那条路来,众人便可以随意进出望月谷,会不会此后就无需祭山神了,这样也好救她性命。”
商颂明听了这话终于清醒好些,“不会的,睐山中人视此地为根基,每三年一条人命便能换取谷中风调雨顺,无徭役税收,免遭战乱。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心里都明白,没有比这更划算的。”
望月谷里谁都畏惧睐山,可谁也离不开睐山。
大约是酒劲上来,商颂明头疼不已,他却觉得没一刻比现下更清醒了。
“明日便要举行祭祀礼,我不能这样干等着。”
“你想做什么?”
“我妹妹不能留在望月谷里,外面那个叫什么……陆寅,只要她在外头有出路就好。”他话说地不大清楚,却坚毅无比。
“剩下的我会替她安排。”
这正中赵萍下怀。
他趁着四下无人从外面拖进来一个不知何处来的草扎人,细节虽粗糙,但将喜服穿在纸人身上后,看上去真像个端方的新娘。
商颂明强忍心中悲痛哄商如娴:“到时候我看着这纸人上轿,你先出谷去寻他,等我处理完带着娘一起来找你。”
商如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说的谁,心里像破了的口子像被一针针缝补回去。她没再推托,唤了声“哥哥”后被商颂明送出了家门,顺着山林深处逃了。
谁也没有留意赵萍跟在她身后紧盯着她脚下的路。
次日清晨,商颂明一夜无眠,散了酒劲后心里知道这纸人扎得再像也是躲不开众人耳目的,索性心一横把喜服从纸扎人身上剥下来往自己身上套。
红盖头一盖,便被牵上了轿。
两日后,商如娴终于如愿在朔州城里见到陆寅。
陆寅怕她把事情闹得太难看,自己又无所谓多那一两个妻妾,索性接她回府,脚腕上被套了个银色铃铛就当示意她是自己府上的人了。
表面上立了个妾,实际上却过着为奴为婢的日子。
先前她对陆寅还有期盼,但看到陆府里几十房妾室后也清醒过来死了心,日子虽过得苦难好歹能得一口饭吃活下去。
要命的是后院善妒,几个不得主君宠爱身后还有点背景的,联络大房把后院搅得乌烟瘴气,一团浑水。
陆寅是个不管事的,后院明火没燃到眼前他也就只当做不知道。
商如娴在陆府夜夜焦急,等不到她娘和哥哥的消息,她又不能随意走动,这样的日子实在难捱。
两个月后肚子渐渐大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怀孕了。可她已经被陆府里那些恃强凌弱的妻妾婢女折磨的不成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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