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商如娴走到木桌前唤了一声她,语气依旧寒凉。
第7章 素女怨逐声明灭里
山中青岚袅袅起,可闻冷雾霭霭声。
惊蛰里,早春山花错落有致,点缀茕茕素景,蛰伏其中的惊鸿窦然振翅而起,衔去一枚春意。
江守君与司主二人行于深山幽林里,前面人提着剑一袭红衣,落地点尘不惊。身后人仅着白色中衣,在料峭山风里显得整个人很单薄。
“你虽不是谷中人,但我没有别的问处,再同我讲讲你来时事吧。”
司主拨开拦在身前的青葱浓郁的枝叶,侧身让了一条道给江守君。
江守君垂眸回应一声,将事情原委言简意赅地说清楚。
司主听得皱起眉,深思道:“所以应该是有人代替那个叫商如娴的女子进了睐山庙,而代替她的正是我现在用的这副身体。”
溪流奔快,山中瀑流泉声叮咚作响,从山体另一侧远远传来。
“不错。听谷中人云山娘子不可经人事,还需通过占卜,选拔条件可谓严苛。”江守君话说一半抿了抿唇继续说。“只不过这人明明是个男子,为何也能送入睐山庙里……”
司主随手提剑斩开身前及腰身的杂草乱木,不甚在意地踢往一边,清出一条路来。
他头也不回对江守君神秘道:“这就有趣了,不过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
侧身疾风决绝而过,下山的路虽然难行,但路程并不长。
路旁抱团而居的村户多了起来,渐渐有些人声。
面前男人腿长走得又疾,虽说江守君身量也很出挑,但毕竟腿上落了伤,隔一段路便要追他一段,好不容易下了山便气喘吁吁。
不过她素来是知礼守节的,并没有将不适露出半分,即便身子再受不住也能很好地藏在她一贯波澜不惊的神情下。
“我们这样贸然进到村子里,会不会明目张胆了些?”
眼见又要被落下距离,情急之下江守君抬手拉住了那人宽大的衣袖。
那人立在原地愣了愣,回过身来:“明目张胆点也无妨,只不过我身上用着这身皮,确实容易招祸事。”
他摸了摸脑袋,之前那匹红娟布盖头还半死不活的吊在身后发梢上。
索性扯下来绑在面上。
“我这样如何?”
江守君:“……”
绢布上面还绣了大朵大朵的红花。
一个身高体阔的男子,身上红裙绣鞋绢布遮面。看上去真是辣眼又突兀。
戴了比不戴还引人注目些,活像个变态。
江守君本意是二人避着些人家走,但哪想这人心里不甚在意会不会抛头露面,这般行径不过是为了敷衍她。
“……还不错。”江守君面色像是吞了苍蝇,有点昧着自己良心对他说。
男子在绢布底下轻轻笑出了声。“腿伤还行得路么?”
“能走得。”
他并没有听进江守君的话,已然伸出手来将她从一处半人高的长满青苔滑腻的石头上抱下来。
江守君被他的举动骇地发愣,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稳稳站在地上。
那人看她神情有恙,挑眉道:“忌讳什么?男女有别?”
“我……你……”
“你又不是男子,我也不是。”
柴门低矮,隐匿在野蛮的杂林里,让屋外的人看不清里面情景。
林三婶被迫跪在地上已经多时,茅草屋里时不时传来几声惊叫,她便也提心吊胆的听着。
“娘,是我……商如娴。”商如娴表情阴鸷。
商母缩在木桌底下战战兢兢望着她一双布满伤痕的纤足。
“不是,你不是……”
商如娴屈膝蹲下拽了她的胳膊狠狠将她从桌子底下捞出来。商母本就瘦骨嶙峋经不得什么力,被拽出来也站不住脚,踉跄后退几步栽在地上。
商如娴依旧紧紧拽住她,吐出一口冷气继而言语如刀割:“不是什么?你看清楚我!”
脸上原本是赵萍的五官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像是撕掉了表面的一层皮,血淋淋的摆了出来。
商母被吓得大叫起来,脸上泪涕搅在一起,满脸污秽。
胡言乱语着:“啊啊啊!你不要来找我!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啊,我不是死了吗?”手腕被捏断,在空中发出咯吱脆响。“娘,你为什么要杀我啊?”
“我当时看见自己身上好多血,肚子上的口子那么长那么深,我连肝肠都兜不住……连着腹中胎儿也滑出来……。”
商如娴血泪簌簌落下,滴在商母惨白面颊上。“我好疼啊,娘,我好疼……”
商母又痛又惧,根本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寒光一闪,是当年夜里她拿起刀捅死在被子里挣扎的亲生女儿的场景,满眼血腥。
“是娘对不住你,可是娘就你和你哥哥两个孩子,你逃出去了,可颂明呢?你怎能让颂明替你死?”
听到“颂明”二字,商如娴心中一痛,连着积压已久的愤恨也被压了下去。
她终于松了手,面色恢复如常。
“是哥哥替我去活祭的么?”商如娴心里其实知道答案,但脸上一瞬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商母攥着那只被她捏断的手趴在地上大喘粗气,额头上落满了冷汗。
“我没告诉颂明你要当山娘子的事,自你走后,他也跟着不见踪影了,我起先以为他是外出寻你去了,于是我在家里等他回来,可是我怎么等也等不到,直到你回了家。”
商母啜泣声愈发大了。“那顶送出去的花轿里面是坐了人的,是赵萍骗我说那是草扎人,可我亲眼看着有人上去,就是颂明!是他替你上的轿!”
“你住口!”商如娴周身黑气翻涌,几乎要把整间茅屋吞并。
门外还跪着的林三婶看见屋子里源源不断冒出黑气,嘴里被施了咒说不出话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叫苦声。
天生异象,骤然黑云涌入,似有摧山之意。方才使得天色朦朦的雾气却一股脑逃也似的散开了。
天光顷刻间暗淡下来,邪气四溢,最后山里存的一丝光亮也化为乌有。
山谷里暗得什么都看不清。
溪河畔村户人家中,几乎全村的壮年男子都聚作一堆。个个手里拿了火把,将众人的脸照的通红。
今日晨时发生的事许多人都看到了,林三婶被掳走,赵萍也不知去向。
“天生异象,山神降灾,是凶兆啊!”一个胡子花白的老汉抬头望天指与众人道。
“任她是人是鬼,就是掀翻整个望月谷,也要把她与林三婶找出来。”前面壮汉一拍桌子,偌大的动静把老汉吓得一哆嗦。
身后有人附和道:“赵萍不死,难熄神怒!”
“对,活要人,死要尸!”
群情激奋,各自又带了家伙来一家一家的搜。
山脚下,江守君望着不远处的火光晃了神。
“怎么了?”男子还蒙着那块绣花红绢布问她。
看了也是怪糟心的,本来好端端一个俊朗少年郎,怎么搞得不伦不类。
江守君低下头不去看他。“我在想,既然商如娴已经逃脱活祭,为什么她母亲要狠下心亲手杀她?”
司主抬头望了望漆黑不见影的天。随口说:“会与商如娴出望月谷一事有关吗?既然出了望月谷又问什么要回来呢?我倒也想问,为什么几百年来只有她一人出了望月谷。还有你,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阴差阳错……”江守君又要向他解释,却被打断。
“不急,等会我们慢慢问她。”
江守君还愣着:“什么意思?”
“你看啊,外祟入主穹庐顶,北狼侵破铁壁风。(1)”男子又开始指天画地,故弄玄虚。“我猜她在北边。”
江守君听不懂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但也只得无奈跟着他走。
山谷中的溪河被人们手举的火把映得通红,恍如昨晚水面上又燃起了火。
几乎每一户都找遍了,还是一点踪迹都不见,已经派人守在赵家院子里,才发现院子里空空荡荡,赵老太也不见踪影。
整个望月谷就这么大点地方,她们能藏到哪里去?一行人沿着河一路便寻到了极偏僻的山谷尽头。
暗色下,飞湍瀑流声响格外嘈杂。终于有人发现躺在杂草里的林三婶。
她被人扶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流着。身体还是僵硬得不行,唇齿间也吐不出字。
村民们看不下去,遣人将她送了回家。
“李蛮子,我瞅这茅屋里怎么尽冒出些黑烟来,那妖怪指定在里面。”身旁一个黝黑干瘦的汉子举着火把对那男人讲。
“这不废话,没看这边都围着不敢动么,又不敢直接进去抓。”李蛮子往旁边啐了一口。
“傻不傻,拿火烧啊,这旁边都是水,又烧不到哪里去,生不了什么大事。”
李蛮子抓住他的胳膊,瞪大了眼睛斥他“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家里?你就敢乱烧?”
“商家嘛,我知道,原本她家里一共三口人,女儿死了儿子跑了,她自己疯癫成那般模样,活得了多久?”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着。
“你看这里荒草丛生的,说不定她早死里面了。还不如一把火烧了权当给她火化了,还能省事。”
李蛮子手指比在嘴边示意他噤声。“谁和你说她儿子是跑了的?”
“那总不可能商颂明是自己跳到河里淹死的吧。”
“这早已传遍望月谷的腌臜事你竟然不知道?”李蛮子声音被刻意压低。
“你以为前三年商如娴没被送去当山娘子,望月谷里却什么事都没有。昨天赵萍刚跑出来就灾祸不断是因为什么。”
那男人一时不明所以。“啊?……为什么。”
“蠢货,是商颂明替他妹妹去当了这山娘子。”
话音还未落下,“嘭”一声木门被人从里面砸开。
作者有话说:
(1)这句我瞎编乱造的。
另外司主原身是位女子哦,这里因为用的是男身,所以还是用这个“他”。等出了望月谷就好啦!
第8章 纵孤身天垠绝命魂
乌云骤雨裹挟着黑气,从茅草屋里直直向说话二人扑过来。
没有时间留给二人反应。
“铮”的一声,被一道寒光拦截下来,把方才聚作一团打散成丝丝缕缕,还没触及那二人便被途中折了方向,旋即打了个圈消失不见。
众人还没明白所以然,更有甚者发出一阵惊呼声。
茅屋内怪物仍不死心,黑气凝结的愈发浓重压迫下来让人产生要窒息的错觉。连带着山体震震。
带了腐蚀气的黑雾向四面八方涌去,颇有要漫没望月谷的阵势。掠过茅屋外杂草地,那些草木像是被烧焦了一般了无生息。
情况紧急。李蛮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把手中火把狠命往茅屋一扔,火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像流星般坠落在屋顶上,茅草易燃,顷刻便走了水。
“扔!快,都扔!”李蛮子扯破嗓子身后众人吼道。
在身后的众人听闻此言也沸腾起来,一边嘴里骂着娘一边学着李蛮子把火把甩出去。
本来就经不得风雨飘摇的破败茅屋几乎被密密麻麻的火棍砸得塌下来,加之被火烧了面目全非,也留不下什么灰烬来。
但云涌的黑气并没有就此歇步,与天色相濡沫后一寸一寸漫过来,跟巨蟒张嘴要吞人一样。
忽而空中浮现百余行符咒,白光迸发,攒成如山形的阵法,无形之象罩住了那肆意蔓延的黑气,桎梏之外,保全了那若干人性命。
天地惊雷轰鸣,闪电如银刀般把尘世斩开一道口子。光亮刺在每个人身上,直叫人睁不开眼。
三人立于众人身后,审视这一切。
攸里手上还捏着诀,掌中烁烁盛光,显得脸色愈发苍白。
“还撑得住么?”司主皱着眉问他。
“这地方又不大,即便是把整个谷罩在其中,我也是能做得。”话虽说如此,但他额角还是落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多大了还逞强,你什么本事我不知道啊?”司主负手而立,但语气里多的是对晚辈的关心。
攸里咬住牙关不说话。
江守君大致也看得懂二人在做什么,于是在旁边出声问:“一直这么撑着也不是办法,接下来怎么办呢?”
“开阵,我要进去。”
“司主不可!”攸里瞪大了眼,手中掐的诀险些被打破。
“有什么可不可的,动作再不利索些就晚了。”
他随手拂了拂衣袖,掸起的风吹的他脸上红花绢布像花蝴蝶翻飞,绑得不算紧,随风闹腾了一阵也被吹跑了。一张颇俊气的脸面显露出来。
攸里固执着不愿解开阵法。
“开阵!”司主肃声呵斥。
这声似乎放得太高,前面村民大多听到了,都从面前白光阵法、黑气翻腾、火焰高照里一齐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三人。
司主:“……”
空气静谧得有些可怕。
一时间谁都没有轻举妄动,连着茅草屋里的黑气也消停下来了。
三人有些警惕地看向众人,众人亦然。都没有注意到侧面背光处走出来一个暗影。
是位老妪。
她抓住了先发制人的好机会,“哐”一声闷响,司主被人用木棒槌在脑袋上敲了个正着。
“我去。”猝不及防,他一时也懵了瞳孔满是震惊,踉跄着向后退了两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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