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忆!”靖安言回头一瞥,只见夜幕里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道暗影,四面八方将他们二人围在其中。
宋启迎的暗卫!
靖安言咬咬牙,暗卫都来了,宋启迎反应得比他想的要快,出手也比他想的要狠,连玄门那层都省了,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封长念扣住,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他回西军都督府。
为首的眼神狠辣,手上是一条带倒刺的长鞭,此时正舞动着鞭子尾部的尖刀,如一条阴毒的蛇,目光灼灼盯死了封长念的后颈,似乎想要直接把人生生拖下来。
欺人太甚!
说时迟那时快,长鞭脱手而出,一道凛冽寒光顷刻而至,拦腰将长鞭斩断在半空,骏马悲啸地长鸣一声,靖安言脚踩马背腾空而起,一柄剑翻握在手,掠过封长念时在他那匹马屁股上狠狠揍了一记。
“小师叔——!!!”
骏马更卖力地奔腾而去,仓皇间的回眸,只见漆黑夜色里,暗卫的表情都隐藏在阴影之下,唯有靖安言那一双眼是明亮的,一把剑是明亮的,甚至就连猎猎舞动的衣摆,也是明亮的白色。
那以一人挡千军万马的架势,几乎要灼伤封长念的眼。
“吁——”双方同时勒紧了缰绳,天地间静默一瞬,唯有靖安言不徐不疾地抽掉剑鞘,像是月色一线,在夜黑风高的晚上格外寒气逼人。
“长忆,”靖安言没有回头,只是慢慢握紧了剑柄,“走。”
“小师叔——”
“靖公子,”为首的暗卫没有下马,毫不走心地抱了抱拳,“圣上有令,封珩速速进宫面圣,不得有误,阻碍者无论身份,一律格杀勿论!”
靖安言冷冷地勾起唇角:“哎哟,说的真吓人。更深露重的,陛下急召长忆做什么呢?”
“圣上旨意岂是我等可以揣测。靖公子,念在皇后娘娘的份儿上,请您让开。”
靖安言歪歪头:“我若是不呢?”
“陛下有圣旨在先,难道靖公子想要抗旨不成?”
“这话说的,怎么就有圣旨在先,我带着我小师侄出去打马捉萤火虫,早就定好了,要来也是圣旨迟来了啊。”靖安言无谓而坦荡地望着他,“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吧,陛下微服私访还要排队呢。”
他话中嘲讽太盛,就连骏马都被那空气里僵持的不安骚动,略显焦躁地刨动着前蹄,封长念顾不得后腰灼热的疼痛,吃力地翻身下马,拦在靖安言面前。
“慢着、慢着!陛下召的是我,与旁人无关。”
“靖安言!”暗卫已经被激怒了,全然管不得什么无关不无关,“你以为你长姐是中宫就能如此放肆了吗?你知不知道在和谁说话!?”
靖安言拨开封长念想要来阻拦他说话的手,笑意更甚:“这夜晚太黑了,着实有些看不清。但我理解一下阁下的意思——打狗也要看主人,对不对?”
“铮——”
长刀自腰间出鞘,靖安言一推封长念,轻松闪身,杀气四溢的刀光自他面前拂落,却像是抖落了一抔尘埃般轻松,马尾荡起放荡不羁的弧度,转眼间又被一线寒光掀翻。
靖安言出剑了。
他从来自称“若这一身剑术在大魏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封长念原来总以为是他带了些自夸的成分,毕竟他性子飞扬跳脱、张扬肆意,但今日一见方知,靖安言还是谦虚了。
剑身以一种流光之势自指挥使面前划过,几乎看不到靖安言的动作,整个人如一只雪白的鹞鹰,迅疾得让人不敢眨眼。
暗卫们甚至没有看清那人什么时候擦身而过,指腹一抹脸颊,一道森然的血线。
“怎么,你们常年干杀人勾当的人,还会晕血啊。”带笑的嗓音在暗卫之首的身后响起,如鬼魅般令人不寒而栗,为首的目眦欲裂,寒光骤然在他眼尾一闪——
靖安言轻呼一口气,在炎炎夏日仿佛也能顷刻冻结千里冰川。
暗卫在刀尖上行走数年,第一次感受到距离死亡居然有这么近。
命门就暴露在靖安言眼下,可他来不及、再无法躲掉了。
“大人——!!”
“小师叔——!!!”
封长念猛地扑上去挡剑。
不行,不行!但凡今天有人死在这儿,靖安言怎么也逃不过这一劫。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靖安言陷入险境!
背后一片滚烫的痛意,就在封长念伸出手去想要阻拦那根本触之不及的剑光时——
几缕发丝顺着夜风,飘荡至他的指尖,又跌落在地面。
“别害怕啊。”靖安言瞟了一眼封长念,“打狗也要看主人呢,我怎么敢动陛下的暗卫,我就是再狂,难道还真的不要命了么?”
他眼珠动了动,惊奇道:“哟,尿裤子了?”
借着月色遮掩,为首的裆.部已然漫开一片湿意,闻言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要带我小师侄出去捉个萤火虫,陛下圣旨来得太晚了,长安城门都关了,诸位就是脚程再快,也不能坏了宵禁的规矩,除非有紧急军报,否则不得打开城门。”
靖安言收剑归鞘,快步走过去扶了封长念一把,掌心摸过他的后背,满是猩红色。
他蹙了蹙眉,觉得只削了几缕发丝还是有些太心慈手软,声音也愈发冷淡。
“理由都替你们找好了,还有谁想拦吗?”靖安言眸色一凛,“没有就滚。”
封长念压着他的手:“小师叔,别……”
“我答应过你要带你见你父亲。”靖安言轻声道,“小师叔一言九鼎,走,翻过这片林子我给你上药。”
他被靖安言搀扶着上了马,靖安言的手掌已经离开了他的后腰,转而替他牵起缰绳:“走吧。”
“玄念!!!”
又是一阵马蹄声奔腾而至,靖安言不耐烦地回过头去,在暗卫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岳玄林面色凝重地策马而来。
他在二人面前勒住缰绳,拦住两人去路:“玄念,你今晚做的事太离谱了。”
“离谱?”靖安言闻言挑了挑眉,“师兄,什么叫离谱,再离谱能有那位的心思离谱吗?!”
“四方战事刚刚平息,绥西侯病重,封珩不归家看望父亲,不扛起西军都督府的封家旗,却被圈在长安城里,西域一带群龙无首,沙宛国反扑又该如何?难道还指望着封钧那个纨绔扛旗吗?”
“这是军事!岂容你在这里胡乱置喙?”岳玄林频频给他使眼色,“陛下自有考量,玄念,别闹了。”
“他只是想回去见见父亲,”靖安言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当着封长念刚哭得红肿的眼睛也不能把内心最坏的猜测问出口,只是说,“他能做什么?不谈军事,他也只是想见见父亲,这也不行吗?”
“不行。”
“这又哪门子的不……”
“因为已经来不及了。”
封长念与靖安言皆是一怔。
“病危的消息传来没过多久,下一封急报就送进了皇宫。”
岳玄林翻身下马,缓步走到怔愣的封长念面前,微微抬起头望着马上的人。
他正值壮年,可眼睛里已经有了无奈惋惜的沧桑,那是自己身为近臣却无法扭转皇帝心意的无力,明明知错却无法更改结局的懊悔,还有目睹英雄末路的悲哀。
“绥西侯他,病故了。”
第19章 旧梦
子时已过,皇宫之内鸦雀无声,唯有明德宫灯火通明。
纵使已经到了休息之时,皇帝宋启迎依旧忙得还没换下那一身明黄龙袍,台阶下零星地跪着几个人,宋启迎捏了捏鼻梁,颇为头疼地看向靖安言。
他对这个小舅子,说实话还真的有点怵,靖宓虽然在南边长大,但性格还算娴静,和她弟弟靖安言的性子差别天南地北,宋启迎有时候怎么也想不明白,靖安言明明才是养在规矩的长安城中的,怎么会如此不拘不束。
但眼下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宋启迎睁开眼,声音未出先叹了口气。
“绥西侯一事,朕也很心痛。”宋启迎微微垂着眼,瞧着封长念没有了广袖遮拦的手指,就这样明晃晃地、无处可逃地一点一点蜷缩起来攥紧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朕说清楚些。”宋启迎拾起几封急报,“前些日子,沙宛国有一伙沙匪流窜至西域边境线,你父亲亲自带兵去的,本无大不妥,只是最后捉拿贼寇时被流矢射中了。”
“本来沙匪也不过是小患,你父亲受到的也不是致命伤,可没想到去年冬季那一场大病伤了元气,一直未将养彻底,一同发作了起来,这才……”
剩下的话不消说了。
封长念轻轻抖开折子,一条人命的陨落放在这一纸诉状上也不过是零星几笔,可句句致命,字字伤人,那折子像是往他心口伤疤上又淋了一碗滚烫的烈酒,灼得他手指发颤,几乎拿不住那轻飘飘的纸张。
“你父亲已然病故,你再回去也是于事无补。”封长念深深地埋头下去,宋启迎只能看到他痛到发抖的后颈,“朕已下旨,一应事务都交由你叔叔封钧全权代理,包括你父亲的丧事,还有西军都督府事宜,如此,你大可放心了。”
默不作声半晌的靖安言猛地抬头,还来不及张口,就被一旁的岳玄林狠狠掐了一把小臂。
靖安言愤怒地回望,岳玄林也只是悲哀地摇了摇头。
封钧……封长念的叔父,到底还是如他们之前猜想的一般,眼下四方安定,西军都督府也不必再有精锐强将,只需要一个守城之人即可,宋启迎收揽四方兵权的图谋昭然若揭。
就算不提这一茬国事,单论家事,那封钧为人可不磊落,封铭在世时就与之多有龃龉,实在算不上兄友弟恭,对封铭这一脉的军权也虎视眈眈了许久。
这一里应外合,却让远在天边的封长念没了父亲的同时……真的没有家了。
“封珩。”宋启迎伸出手去,“节哀。”
封长念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盯着手上的折子。
折子是西军都督府发的,夹杂着一封家书,宋启迎仅剩的一点良心没扣下,让封长念亲手拆开了这封书信。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的,还喷着点点血沫,封长念却一眼认得出那是他父亲的亲笔,也是他父亲的……遗言。
只有四个字。
吾儿珍重。
突然就想到了他和父亲的最后一面,在一年前的皇宫外,他的父亲用那只饱经风霜的大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在前来相送的众臣与皇帝近侍面前,也只有一句话。
“好好儿的。”
滴答。滴答。
两颗眼泪在地毯上晕开了一小圈湿痕,封长念没发出任何声音,抬手将折子交还给宋启迎,自己将那封遗书攥紧了。
他心里清楚,宋启迎说着节哀,眸色里没有半分凄楚,那只龙爪子微微摊开,示意让他把折子递回去,然后,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眼泪在亲近的人面前是委屈、是难过,但是对于那些无法关心、甚至是根本不在意的人面前,眼泪除了证明软弱以外毫无用途。
所以封长念再抬头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臣,明白了。”
宋启迎沉甸甸地望着封长念那双又深又黑的眸子:“朕会给你父亲一个风光大葬,也已经吩咐下去,由你师父、大魏太师、吏部尚书岳峰作为特使前往梁宁,替朕前去吊唁。”
封长念语气毫无波澜:“多谢陛下体恤。”
冷淡的语气让宋启迎残存的一点不忍慢慢消失殆尽,他眸色渐冷:“好,既然如此,你为人子的事情了了,为人臣的事情,朕还要跟你算账。”
算吧,怎么算都行,现在拖出去杀了都行,反正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意?
封长念暗中冷笑,毫无畏惧地大包大揽:“今夜之事,是臣……”
“是臣带长忆出去玩的。”靖安言拂开岳玄林暗地里的手,截过了封长念的话头,“跟他本人没关系。”
封长念猛地抬头:“不是这样的——”
靖安言泰然处之地跪在那儿,他方才几次想说话都被岳玄林拦了,看着封长念跪在那儿可怜巴巴地掉眼泪,心里都堵成了个什么似的,再不说话他要憋疯了。
“陛下,臣没想那么复杂,就想带他去捉几只萤火虫,您也知道的,长忆进玄门以来,一应事情都是臣在管,我这个人玩心大,没什么礼法约束,想出去就出去了。”
“你还真的生怕朕忘了你?”宋启迎狠狠剜了他一眼,“能把朕的暗卫逼得尿裤子,靖安言,你胆子真不小啊。”
“臣身手好啊,要臣说,陛下,您身边暗卫也得换一换了,这武功不行,怎么保护陛下安危?不是臣自夸,是他着实太废物了些。”余光里封长念几次开口,靖安言都不动声色盖了下去,“无论如何,今夜之事错在我一人,臣甘愿受罚。”
“陛下,出城是臣一个人的主意,和小师叔无关!”
方才还无所畏惧的人重重地磕下头去,咣地一声:“别罚他,是我自己的错,与任何人都无关。”
这俩人一唱一和争着领罪,看得宋启迎压抑的火气被挑拨得旺盛:“行啊,一个两个的还真当能帮别人挡灾?朕告诉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你!无论是不是你带着封珩出城,真当朕能罚轻了你?还是你以为自己是皇后弟弟就能为所欲为?身为皇亲国戚,罪加一等!”
皇帝怒喝道:“拖下去!给朕狠狠地打,二十,不,四十棍,不许留手、不许留情,打完了关刑部大牢里去,不许吃药不许看病,由着他自生自灭!”
封长念蓦地抬头:“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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