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去工作。”我拍了拍蹭到裤脚上的沙子,“你来干吗?别跟我说是抛尸。”
“当然不是。”他谦虚道,“丢进海里的尸体第二天就会被冲上岸,有经验的杀手都不会选择这种善后方式。”
谢谢你的倾囊相授。下次不用了。
远不到下水的季节,汪洋深邃,呈寒冷冰蓝色,越往浅滩处走,被舔舐过的沙砾越是平整坚实,留下的足迹转瞬就被浪花抹去。这里可曾存在过容晚晴的脚印?视线由远及近,从望不到边际的海面转回沙滩上方的环海公路,紧邻我们车尾的车位上就多了一辆雪佛兰。不知什么时候停在那儿的。
“说实话,我不喜欢这样。”
不用看也知道,虞百禁正和我望向同一处,侧脸的线条被海风加深,有种不合时宜的迷人。“不跟我们正面交锋,只敢在后面暗暗地尾随,甩也甩不掉,是某种策略?”
“为了跟着我们找到容晚晴。见到人的时候再出来截胡,或者干脆拿我们当饵,吊容晚晴现身——我的猜测,不一定对。”我说,“但都挺恶心的。”
“有点扫兴。”
他捋了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去别的地方逛逛吧。”
“都说了我们不是来玩——”
“欢迎光临!”
开在马路对面的大型超市,室内光通亮得几乎让人不自在,正对大门的货架上摆满廉价的珍珠、贝壳类的手工艺品,摆件,挂饰,千篇一律的造型和价位,看了提不起一丝消费欲。虞百禁却拿起一串风铃,拎到耳边摇了摇,说:“很好听。”
“你真是这世上最博爱的人。”我说。他不以为然:“我最爱的明明是你。”
明明对他这些张口即来的胡话早就免疫了,我从他手中接过那串累赘的珠贝,心里却还是乱响成一片。
“你想买……人呢?”
一转眼的工夫,他人就不见了。我四下张望,膝盖后方被忽然什么异物往前一顶,身体重心后移,坐倒在一辆手推式购物车的车筐里。
“……”
“我在这儿。”
我像个被愚蠢的员工分错了类别的货物,简称蠢货,屈身在根本不适宜容纳我体积的购物车里,虞百禁倒过来的面孔出现在我上空,深情地放下一包辣味奇多。“我答应过,不会随随便便丢下你。”
“你有病吧。”
“今晚吃什么?”
他推着我在货架间穿行,起兴地挑选各种口味的薯片、花里胡哨的糖果放进我怀里,“庆祝一下我们复合,眼下也不缺钱,要不要吃一顿正式点的?”
“我们还有码头、港口、叫不上名字的海滩没去踩点,退一步说,你的海景房也没着落。”我又接过一盒现烤蛋挞,捧在手上怕压坏了,“你做事能不能讲究点计划性?”
“三明治要切块吗?”
“……切。”
“谢谢。”他从熟食区的售货员手中接过打包好的牛皮纸袋,无视了对方眼中快要溢出来的迷惑,把两人份的牛油果培根三明治递给我。
“先生,”一名面带难色的工作人员小跑着过来劝阻,“购物车里不能坐成年人。”我急忙说:“对不起。”虞百禁说:“没关系。”
我抬手去掐他脖子。他乐不可支。
“‘计划’从来都不是由我们制定的,不是吗?”
推着我和一车零食去收银台的途中,他又拿起一只纸盒,摆在我胸前。
“我们只要玩得尽兴就好。”
那是一盒安全套。
塑封纸壳从我的两腿间滑下,我从购物车里爬出来,没留神撞到了人,好险被我扶住,对方穿得很厚,戴了帽子,手上提着两盒临期特价便当,不等我道歉就匆匆离去,现金结账,顶风出了门。
我在原地呆立许久,问虞百禁,你看见了吗?他也很惊讶,是外国人?
红色的瞳孔。第一次见。
第77章
从黑车行抢来的“赃款”里,我数出几张还算像样的,递给收银员,其余的不是脏污就是带血,通通塞回包里。结完了账,我和虞百禁一人提一只购物袋,踏出超市大门,走入无休止的海风里。
沿海的天空似乎比别处更高远。深浅次第的蓝渗透海面,云几乎是被推着前行,俯仰之间就换了一副光景。我和虞百禁很傻地站在路边看天,忽然萌生出一种奇怪又逼真的错觉:我和他正在回家的路上。
看来我确实是累了,才会在这一刻幻想自己有家可回。
斑马线对面信号灯转绿,红眼的少年已不见影踪,雪佛兰的车位也重新空出来,停了一辆哑光灰色的杜卡迪。车主是个穿机车靴的青年,正和后座的女友贴在一起自拍合影。我和虞百禁打开后备箱放东西,不约而同地蔽身在车门后,免得误入别人的镜。
齐齐踏入车尾部那片阴影中时,我俩蓦然靠得极近,脸贴着脸,鼻息缠着鼻息。四目相对之时,不做些什么俨然是种辜负,我便抢先半步,在他敛目低头的瞬间迎了上去。
即使昨晚已经吻过太多次。我的嘴唇都被磨破,接吻时会带来狎昵的刺痛,却让人成瘾。
“我想……”
“我也想。”
唇舌分开不到一秒,他想也不想地接话。我有点恼火,“你就不能让我说一次?”
“不好意思,习惯性抢头枪……你说。”
“不说了。”我推开他,摔上车门,“跟你的枪过一辈子去吧。”
“别啊——”
他追着我挤进车厢,两人吹着海风,分食了切好的三明治,等填饱肚子,便驱车赶往另一处海滩:位于市中心、主要用途为载客和卸货的码头,X市的名片,也是最受游人追捧的热门景点,“鹿角码头。”
虞百禁开车,我一边用导航查阅地图,一边跟他讨论容晚晴可能的去向,“码头有轮渡,她要真想去那座岛,必然得搭船,去码头找她概率比较大。”我说,“虽然我不认为那座岛真的存在。”
虞百禁却和我持相反观点,“我倒不觉得全是‘传说’。
“每个地方都有类似的民间传闻,听起来再假,也要依托于真实的地点、年份或事件才能使人信服,有传播的基础。”
“可是在流传过程中,经历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复述、夸大、添油加醋,只会离真相越来越远。”我并没有轻易被他说服,“反正我不信。”
我宁愿相信,此刻的容晚晴正混迹在路边这群背着行囊、欢欣鼓舞的游客当中,对着一路颠扑的我和虞百禁窃笑,抑或是流连在路旁的旅行社门前,眼神炯炯地盯着那些四处发放的广告传单……
“等一下。”
匀速后移的街景之中,一家旅行社门口的宣传展板攫住了我的视线,当即喊虞百禁停车,两人一起下去查看。
“您好?”
见有顾客上门,脖子上挂着证件的导游殷勤地从店里迎出来,“两位对我们的环岛两日游项目感兴趣吗?”
有些土气的青年,二十七八岁,西装配球鞋,却相当精干,伶牙俐齿的,“十人成团,两人以上有折扣,原住岛民亲自带路,不怕迷路。”
出行有向导,安全有保障;郑重承诺:由于天气原因导致的延误和滞留,本社将承担全部费用。
我只顾埋头读展板上的文字,无意间将人冷落在一旁,多亏虞百禁适时发挥他的特长,熟稔地跟对方攀谈起来:“你好,你好,我们有兴趣,想做做功课。”
“具体想了解哪方面?”
“比方说……”
他歪了歪头,唇线微微上拱,眉目间尽显一种绝无恶意、又略带刺探的天真,“真有这座岛?不是传说么?”
“这您可就问对人了。”
导游露出个神秘的微笑,使我一时分辨不出他和虞百禁到底谁在演,“我是本地人,爷爷辈就靠海吃海,是地道的渔民。小岛的传说我听着长大的,您二位是外地的朋友,我能冒昧地问一句,您听到的‘关于岛的传说’是怎么讲的吗?”
“各种版本……故事的主干都差不多,主要是细节上拿不准。”虞百禁“无奈”道,“这又不是下楼买菜,几步路的事儿,万一被骗了呢?”
“这么跟您说吧。”
导游隐晦地放低了声量,像在躲避四邻和同行。“市面上这些旅行社,百分之九十都是骗您的。但凡跟您拍着胸脯保证,绝不偏航、定时定点儿给您带到的,百分之一千是假的。为什么呢?”
他用指节叩了叩展板的一角。“咱们是雨天出海,绵绵细雨、零星小雨不算,得是大雨,就像今天凌晨那一场,越大越好。”
“雷雨天出海?”我心说,这不找死吗?导游却颔首道:“对。
“因为‘原住岛民’开船不依赖导航,他们靠磁场。那座岛上的原住民是个很奇特的种族,再大的雨都不会影响他们回家。”
越说越玄乎。有听他扯闲篇的时间,我都开到码头、想办法去调取监控了。倘若真如前几次那样,会有人受容晚晴所托、将第四枚照片残片转交与我们,真相的拼图只剩最后一角,凶手必定在暗中窥伺,等待着将其夺取与粉碎的时机,既然如此——
是否放弃寻找容晚晴,才是对她真正的保全?
我在这头神思不属,一心只想尽早脱身,刚要设法终止导游的赘述,虞百禁却伸出手臂,将我揽住。
并非牵制,也非强留,按在我身侧的那只手攀上肩膀,摸到头顶,拢着我靠向他,五指探入发间,安抚意味地揉了揉。
“那座岛又有什么特殊之处?让大家都争相前往,难不成岛上有宝藏?”
我不争气地僵在那里。导游的目光也像失调的钟摆,犹疑地在我俩中间回荡,“咳……那座岛……可以实现人的心愿。”
“有点老套。”虞百禁点点头,“但足够吸引人。下次出海是什么时候?”
“三天后。”导游顿时振奋起来,“您来巧了,接下来一周都有雨,咱们就选雨势最大那天出发。要不……您付个定金?留个电话,出发前两小时我们通知您。”
“没问题。”
虞百禁在导游递过来的联络簿上写下一串号码,末尾留了姓氏,容。我懒得说他。
“可以实现人的心愿?好极了,我要上岛去求婚。”他握了握导游的手,笑道。
“要是不灵验,我就杀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时间上的bug。
第78章
“太轻率了。”
我叹息着,发动汽车,又对他说一遍,“你做任何决定都太轻率了。”
“想和你求婚就不是啊。”
“能不能别扯我?”
“我考虑了三个月呢。”
“我们认识一共还不满十个月!”
“十个月怎么了,十分钟也行。只不过,认识你的前十分钟,我在想:如果把楼下的人全杀光,你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会杀了你。”
“我猜也是。所以那时候我没有动手,为了游戏不要太早结束,为了现在……还能和你坐在这里,看你板着脸说我轻率。”
我趴在了方向盘上。
离开旅行社,我和虞百禁接续赶往码头。天色将暮,许是恰逢一批游客靠岸,也许是晚高峰来临的前奏,离海越近,人潮与车流便越显密集,不足一公里的直行道,我被红灯卡了数次,逆水行舟,蹉跎不前,从身到心都很困窘。
我从后视镜里看虞百禁,“三天后你要怎么办?”
“到不了那时候,就会有人来找我们。”他说,“和前几次一样。”
“几成把握?”
“你不用……”
“我问你有几成把握,回答我。假如对方同样没有露面,备选方案是什么?你真打算跟着一个满嘴跑火车的导游冒雨出海、去一座你也无法断定它是否存在的岛?我不要你的计划,我要承诺。哪怕是退路。
“我知道你很强,我永远做不成你的保镖,你不需要保护,你连你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可我不。”
你从未拥有过,因而不惧怕失去,可我不。我曾眼睁睁看着我爱的人被烈焰焚尽,却连他们的骨灰是不是热的都没摸到。因此,在我能把控的最大限度之内,我绝不容许相同的剧情重演,“要死一起死,要活也一起活。这是你亲口对我说的。
“实在活腻歪了,我来成全你,还能提着你的头去黑市换两千万赏金,省得便宜了外人。”
我喉间干涩,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停顿了一下,靠装腔作势才能说出真心话使我深感挫败,又别无他法。
脚下油门踩得轰响,我久久等不到虞百禁回应,还疑心是自己中伤了他,不慎触碰到了他心底不为人知的沉疴,我有些失措,空出一只手,伸到他脸前打了个响指。
“说话。”
“啊。”
他如梦方醒,握住我的手,亲了一口我的手背。
“宝贝一下子把我迷住了,没反应过来。”
“……”
“能再说一遍吗?”
落日的刻度又下沉一寸,堵塞良久的车道才终于疏通,车流涌动,裹挟着我们缓缓前行。我望向道路末端的一抹海蓝,细浪逶迤,浮光跃金,烘托着其间的地标性建筑:被设计成鹿角形状的船锚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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