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腿,白净瓷器上爬了条狰狞的蜈蚣。“瞧瞧你,受了多重的伤,有人照顾你、呵护你,不好吗?吃了教训就得学乖一点。”
“人总要受伤,总会吃教训,”容晚晴说,“疼痛是一时的,伤口也终有愈合的一天,我不能拿自己的一生去做交易。”
“这不是交易,而是一场演出。我要每个人都参与它,见证它,也会让你明白,我是对的。”
背后的人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她摊开掌心,手中藏着一根寒光闪烁的领针。她转身朝黑影刺去,却扑了个空。
身后谁也没有,只有香熏蜡烛上方铃兰花造型的融蜡灯散发出雾色的微光。这是她在S国的公寓,简脉的房间。她想起来了。
是那天晚上。
“哥。”
她坐在床沿,伸手碰了碰床里侧的人,“联谊结束了,阿百送咱们回家啦。你渴不渴?我去倒杯水给你喝。”
床上的人不应,只间或发出含混的梦呓。酒量奇差,醉了还哭,怪不得平时一滴不沾。她有点想笑,下楼调了杯温水、洗了条冷毛巾拿上来,心想,那今晚又是为什么呢?
把浸湿的毛巾搭在简脉发烫的额头上,借助不甚明亮的灯光,她倏然瞥见对方衣领中漏出的一抹红痕,形状未必完整,但颜色鲜明,沉淀在酒后潮红的皮肤表面,是更深一度的枣色,干枯的血迹或玫瑰花瓣。
某种猜想如同窗外疾驶而过的车辆,车灯的光束照亮窗帘,将她和另一道人影投在墙壁上。她惊而回头。
“阿百?”
青年无声地站在她后方。她松了口气,笑道:“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没有。”
虞百禁也笑,吐字很轻柔,“我不放心你俩。”
他离她一步远,手背在背后,不再往前走,却想探头再看一看床上那人的模样。“我还好。”容晚晴小声说,“酒劲下去了,也不太困,能照顾我哥。”
“那就好。”
他却依旧原地不动,像一句说不出口的告白。
沉默蔓延至屋内每一处,容晚晴将简脉额头上变温的毛巾翻了个面,说:“我哥很好的。”
投映在墙上的剪影,对准她举起了尖刀。
她问虞百禁:“你喜欢他吧?”
在轻微的惊呼声中,大巴车身耸动,把睡梦中的容晚晴摇醒了。车窗另一边已然是黑夜,一层层抹平了城市的棱角。车速正平稳地减缓,邻座的男人合上电脑,塞进包里。车厢各处皆是窸窸窣窣收拾行李的声响,像一只存钱罐,被无形的手轻轻晃动。她抱着背包,打了个哈欠,总觉得闻到海风的咸味,透过窗缝、鼻腔与毛孔,渗入身体各处,结成雪白的盐粒。
“到站了!大家有序下车!”她听到乘务员这样喊。面带倦容的乘客们鱼贯地涌出车厢,操着各地的方言互相道别。她的腿脚有点浮肿,没办法走太快,排在出站的队伍末尾,最后一个打到出租车,她和司机说:“去海边。”
“哪儿的海?”司机是个壮汉,大嗓门,后背比椅座都宽一圈,“码头啊港口啊沙滩啊还是海上公园?”
“离这里最近的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中控台上的电子时钟闪着红光。
“那边是沙滩哈。小姑娘,大半夜的,别游野泳,早点回家。”
“谢谢师傅。”
出租车驶出长途客运站。容晚晴摇下了车窗,长发被风吹起,空气潮湿,温润,像母亲的羊水。这是出逃的第六天,她到达终点,心情却没有预想中的兴奋,只有彻底的沉静与安稳。
原来她不是“到了”,而是“回去”。
她下了车,走进沉闷的海风里。还不到夏季,晚上九点多,望不到头的海岸线上只剩寥寥几许漫步的人形。她穿过马路,站在沙滩前的石阶上,脱掉鞋子,踩进结块的沙地。
呼吸,呼吸,如同长出了腮。沙子又厚又软,她趔趄着差点跌倒,把袜子也脱掉,赤着脚往更深处走。潮汐漫卷,涛声拍岸,像悠长的吐息。
背包也落下来,陷进松散的沙堆;接着是外套,她把能丢的都丢掉了,身轻如燕,再也没有牵绊,没有累赘。
“妈妈。”
她迎向那片深色的水域。
“妈妈。”
眼眶里溢出的是同样咸涩的液体。
海水漫过她的脚背,小腿,淹没了近两千公里的跋涉与疲倦,一枚尖锐的贝壳碎片扎进她的脚心,却几无痛觉,两波水纹自她身侧不断扩散,一次次打碎月亮的倒影,直到被一只手遏止。
“停……下。”
有人从背后拉住了她。
“涨潮了,很……危险。不要……过去。”
她回过神来,扭头望向身后发丝淌水的少年,月光下的一双瞳孔,是宝石般的暗红色。
作者有话要说:
比较关键的新人物(这么晚才出场
第73章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抱着那盒不成型的糕点,虞百禁开车,蜷曲的指关节上还沾着别人的鼻血。后视镜里的两个人都形容不整,神色可怖,眼底仍有翻涌不尽的杀气,那家车行也越落越远,化作了镜面上的一粒尘埃。
右边的眉毛痒痒的,我用手背蹭了一下,蹭出一道血痕。虞百禁的精神病一触即发,说什么都要调头回去,“还是把他们全杀了……”
“少发点疯!”
过了半晌,不知道谁先开的头,我们俩鬼上身似的笑起来。没有发端,没有理由,就是笑得止不住。记忆里我十二岁以后就再也没这么由衷地笑过,要么是客套,要么是嘲讽,我的快乐之下总有隐忧,活得开心点都像是犯罪,以至于面部肌肉都忘记了我还能笑出这种弧度,拉扯到微微酸痛。
“没有杀人。”虞百禁说,“宝贝,今天我们没有杀人。”像是在履行和我的誓约,也像在说一件很新奇的事儿——对他而言。“就把他们捆了扔在那儿不管?”
“让他们自生自灭吧。”我说。
真是一场难忘的约会。趁着路上没别的车,我俩临时变道,把车开到了公路旁未经修缮的荒地上。那段路似乎刚出过事故,护栏拆掉一段,空出一处缺口,宽度恰好可容一辆车通过。我们停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土地上,熄了火,下了车,靠坐在黑亮的引擎盖上。举目远眺,日影西移,已经是下午四点的光景。
都怪遇上那帮杂碎,白白浪费了我们赶路的时间。换做平时,既定的计划被人为扰乱,必定使我满腹怨言,今天却少有的没什么脾气,心绪平和,甚至还有一点期待。蜜橘色的日光里,我拆开小刺猬保温袋,虞百禁凑过来瞧了一眼:“提拉米苏?”
“提拉米苏?”我跟着他念了一遍。他失笑道:“你没吃过?”
“不记得了。”我摇头,“我分不清这些。”
“可可粉下面是不是有饼干碎?一层一层的。”他靠近我,用指腹抹了一下我眉尾浅浅的伤口,“那就是了。”
心脏陡地狂跳起来,被他碰到的半边脸急剧升温,我整个人僵住,险些把糕点盒扔出去,“看上去不像店里买的。”
保温袋底部躺着几包早已化成水的冰袋,“这个包装……是家里用的饭盒。”我忍不住叹气,“可惜了。”
可想而知,这是何等幸福的一家人,带着手作的甜点和雀跃的心情踏上旅途,却在半路横遭灾祸,留下这块已经不太新鲜、还险些被人丢弃的提拉米苏。制作它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意搅拌蛋黄、涂抹奶油、洒上糖粉,我无从知晓,虞百禁的世界里也未曾有过“共情”二字。“那有什么可惜。”他说,“食物只要被人吃掉,就不算辜负。”
也许他说的对。
我端出这只大约六寸的饭盒,掀开裂缝的盒盖,虞百禁则掏出不久前才割断过别人脚筋的匕首,曲起左臂,刀背向下、抵住肘弯,抽出雪亮的刀身,把血污蹭在衣袖上。刀刃上仍附着腥鲜的血气,切入用料充足的提拉米苏,划开十字,将其分成均等的四块。“正好有点饿了。”
“不知道有没有变质……”
嘴上这么说着,我仍是徒手拿起一块,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耳边听见虞百禁说:“突然想到,你知道提拉米苏有什么寓意吗?”
我又摇头,他接着说:“据说是……一位士兵即将离家去打仗,他的妻子翻遍家中仅剩的食材,为他做了这道甜点。‘Tiramisu’在意大利语里的意思是‘将我托起’,‘带我走吧’。”
风把枯萎的草茎吹到我脚边,我问他:“那他后来回家了吗?”
“很难吧。”他耸耸肩,“一般在电影里,这种角色都会死在战场上。”
我舔着粘在自己嘴角的饼干屑,口腔被浓郁到发苦的甜味所侵占,能品出些许咖啡的焦香,但都被排山倒海的甜遮盖得彻底,几乎尝不出来。太甜了。我讨厌甜食。
“‘带我走吧’。”
我咽下口中那可憎的、致命的、胡搅蛮缠的甜味,对虞百禁说:“带我走吧。”
兴许是接近了X市的缘故,我们这一日所见的水域明显比前几日多。入夜之后,我们路过一条清冽到让人疑心是梦境的河流,如同透明的光带,流经原野与草甸,穿过涵洞与隆隆作响的铁道,往看不见的远方奔流而去。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村子外围也有一条类似的河,水流并不湍急,且清澈得能望到底,一到夏天,半大的孩子们就争相下河游泳,泡在清凉的河水中时,大家偶尔也会好奇,河流的另一端会通向哪儿,顺着河水一直游下去,是否真的能游进海里?
而若干年后,当有一个人把车停在路旁,不由分说地抓起我的手,两个人一齐从草坡上冲下去,那些回忆都被打乱,像散落的琴谱,只能弹奏出失序的旋律。沉醉的春夜倾倒在我面前,无数的星星坠落在水中,我纵身一跃,和虞百禁一起跳进了河里。
衣服弄脏了,所以用河水洗一洗;或是车开得太久,想让头脑清醒清醒,比起这些动机,我更相信没有原因。只是因为我爱上他,便跳了下去,无论河会流向哪里。
“呼!”
河水冰冷,近乎刺骨,湿透的衣服沉重如铁,要把人往水底拽去。虞百禁抱着我冒出头来,两个人都是一脸水,我甩甩头,顺手帮他把垂下来的湿发拢到额后去,他的睫毛也在往下淌水,消融的黑夜化在他眼底。
他说,你真敢跟着我跳啊。我说嗯。他说,我该怎么跟你形容?
想和你一起死,也想和你一起活。
环抱着我的双臂搂得越发紧,紧到我快不能呼吸,只能在他怀里打冷颤,对他说:“你赌赢了。”
我捧着他的脸颊,使劲亲了亲他尚有余热的嘴唇,说,“你把我毁了。
“我爱你。”
我将成为你的共犯,你的同谋,你的爱人,跟你同生共死,直到永远。
我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说:“现在我有一个请求。你可以拒绝。”
“我愿意。”
“我还没说……算了。”
我说,“我们做爱吧。”
第74章
他先把我托到岸边,随后自己欺身而上,脱下的外套顺着河水漂走,我俩就那样扭头看着,没人去管。河两岸皆是大片新生的春草,被两人相叠的重量压得倒伏下去,连底层的土壤都覆盖住,密织如绒毯,偶有一些尖尖的新芽搔刮后背,撩拨得我打了个激灵,鼻端盈满微涩的青草香味,河水的腥气,混合着虞百禁灼热的气息,跟寒凉的夜露形成鲜明对比,几乎要烫伤我。
我在不愿被打断的亲吻间隙褪去自己贴身的衣物,铺在身下,温润的空气比湿了水的布料更暖,却都比不上紧贴着我的这副身躯。
几株团簇的灌木横生在草坡中央,投下近似球状的阴影,连同停在坡顶的汽车掩藏了我们。浮云遮蔽住月亮,他遮蔽住我,还明知故问:“被人看到怎么办?”我说:“你才不在乎这个。”笑到一半就变成喘息,十指掐进他浮动的背肌。
冷热两面夹击,使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都愈加敏感,抑或是我心理作用,对他的抵抗力一低再低,仅仅是接吻就难以招架——我还以为自己早就适应了,他古怪而蛮横的浪漫,不分场合与时机的抒情,原来我至今都困在那间放映室里,一次又一次被他的爱吞食。
“变个魔术给你好不好?”
他上身赤裸,跪坐在我身前,两手虚握成拳,“猜猜好东西在哪只手里。”我选择右手。他摊开手心,安全套。
“我就知道……”
左手是润滑剂。Motel随房附赠的小包试用装。“在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里。”我抬起脚踩他肩膀,“你不可能发现不了。”
“对我真有信心。”
脚踝被他握住,顺便把裤管扯了下来,“一个肯定不够用。”
“不是那种信心……”
全然暴露在外的身体不自觉地想要蜷缩起来,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抚摸和自己的欲求,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忍耐着羞耻对他开口:“不用……一直亲我……”
“可是这样你的身体才会变软。”
掺杂着肉欲的深吻,在越发缠绵的过程中暂停,一转而成了轻浅的触碰,“你的骨头太硬了。可以对我软一点。
“只对我……没关系。”
于是手指探入体内,在我最松弛和不设防的时刻。“我不在的时候你做过吗,”生着硬茧的指节拓开内壁,润滑剂搅动出黏稠的水声,他还故意分我的心,“有没有想过我?”
“想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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