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瞬间,笑最大声的那个人猛地往后仰头,眉间迸出一道血线,身体因失力而软倒,砸在锈迹斑斑的铁闸门上。虞百禁握枪的手揣回兜里,说:“让一让。”
余下的人匆忙往两边退开,让出一条影影绰绰的走道,脚底漫开一滩绛红色暗影。在少年看清楚那是什么之前,虞百禁推着我俩进了走道,贴在我背后说:“你看,我就说他面熟,你没认得出来?”
我像大白天活见了鬼。
“怎么认出来的?!”
少年同样的难以置信,然而表达受限,有口难言,只顾闷头疾走,仿佛将我们两个外人和自己的伤痛都抛在了脑后,及至停在一家不知道做什么生意的店铺门前,挑起的门帘里露出一张和他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
没有化妆,从厚重的脂粉和艳俗的眼影剥离出来的五官,与前者的差别只在于虹膜的颜色——不是红色,而是琉璃般通透的天青。
“我操。”
名叫琉璃的歌手眼皮都睡肿,却怒极反笑,逼问他口中的笨蛋弟弟。
“谁他妈敢打你?”
我说不出话,思绪烦乱,隔壁的店家也掀开门帘,“哗啦”往外泼了一盆脏水。店里很暗,依稀传出女人妩媚的娇笑声,我尽量不去猜测这家店的营生,头痛欲裂。
“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不故意的。”
琉璃仍是那副尖酸的语气,看起来却似真的蒙在鼓里,“帅哥你怎么冤枉人呐?我还没问你们,怎么我这便宜弟弟鼻青脸肿地跟你俩在一起,别是来讹我的吧?”
“顺序错了。”虞百禁扬了扬下巴,“是他先跟踪我们的。”我中断了他们无谓的争论。眼下根本不是探讨谁先谁后的时机。
我劈头就问红眼的少年:“她还活着吗?”
唯有这个问题,我要立刻得到回答。少年躲在琉璃背后,一字一句磕绊地说:“她,活着,在岛上。”
“你别逼他。”琉璃突然插了句嘴,“他在岛上长大,不会说当地话,学得又慢,笨死了。”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她还活着。她在那座传说中的岛上。照片。对,照片……我翻弄自己的衣兜,手有点抖,唯恐那张纸片不翼而飞,虞百禁却猛然攥住我的手腕,不等我抬头去看他,集市另一端便传来骚动,有人大喊了一声:“在那边!”
“就是他们打你弟弟。”
虞百禁指着远处追过来的人,对琉璃说,“交给你了。我们先走一步!”说罢拉起我就跑,只听琉璃哂笑一声:“行啊。”
脚步被动地向前迈,我仍想往后看,颠簸混乱的视野末端,是穿着破洞牛仔裤的琉璃,背心外面披了件人造皮草,半条街的住户都出来看热闹,他在起哄和叫好声中抄起一把吉他,双手握紧指板,不分青红皂白、迎着冲上来的人就砸。
“给你们脸了!”
吉他砸人的闷响听上去莫名畅快。虞百禁边跑边对我说:“一味的逃不是办法。”
“别在这儿杀人。”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要打出去打。”
“出去了怎么做都行?”
他晃晃我的胳膊,冷不丁地叫我一声,“老婆。”
我触了电似的抽出手,跟他分开,两人躲过一位肩膀上站着猴子的异族商人,猴子朝我们大叫,亮出奇长的獠牙示威。我这才注意到,我们闯入了又一片新的区域,我和虞百禁被一整列铺在地上的小摊隔开,被迫兵分两路,我俩都没停下,继续往出口跑,虞百禁笑着喊:“我就当你默许了,未婚夫!”
我也朝着他喊:“别瞎叫!”
第84章
“借过!”
我和虞百禁分头去找集市的出口。人群本能地往两边闪避,像被拉开的拉链,即使他们听不懂我在喊什么。这处交易地点形似货仓,顶棚高阔,四壁铁青,进出的门洞并非开在两端,而是在侧面,被一家兜售香料和疗愈草药的小摊遮挡。
摊主是个打鼻环的女人,身着纱丽,正端着一支玳瑁的烟杆抽水烟,弥空的白雾氤氲了她的脸和她背后隐蔽的门框,我头也不回地喊虞百禁:“这边!”
如同往油锅里弹了一滴水,人群惊叫着往四周炸开,我逼近门前才察觉到门后有异状,当即放慢脚步,闪到一旁,虞百禁则是心领意会,一连数枪打穿了氧化的铁门,铁皮爆绽,火星飞溅,趁着门外自乱阵脚的间隙,我撞开门板,双手向上勾住门框,当胸踹倒了另外几个躲闪不及的人,踩着遍地横陈的人体来到室外,等虞百禁追上我,两人一齐跑向鹿角集市的后门。
集市后门临着一条眼生的街道,一排铁栅栏被锁链缠绕,外侧停满了高矮不一的私家车。虞百禁先加快步伐,借着助跑的动势,他手长脚长,毫不费力就攀上铁门,翻过顶端倒生的尖刺,跳到一辆路虎的车顶蓬上。我紧随其后,如法炮制,跳下去时被他托了一把,不等我惊诧于他非人的臂力,他先出离状况地问:“你是不是瘦了?”
“……现在是聊这种事的时候?”
“上次在酒吧的厕所隔间,我一抱起你就觉得手感不对。这几个月都没好好吃饭?”
因为你朝我开了一枪。我本该这么对他说。我动过手术,元气大伤——也是陈述事实。话涌到嘴边却心生倦怠:我不想再旧事重提了。
创口早已弥合,纵使疤痕犹在,我们依然会吵架、动手、撕破脸又重归于好,结局是注定的,我又何苦揪着往事不放?
“因为我‘也’失恋了。”
车胎的嘶鸣飞旋过街角,熟悉的包抄老套却严密,无疑是冲我们而来。我看了看路口的指示牌,回呛虞百禁道,“许你伤心不许我伤心?我不比你好过。”
“我真该死啊。”
满街的行人四散奔逃,刹车和鸣笛声厮杀作一团,他捏了捏我的脸颊,痛心疾首得分外诚恳。“我要怎么补偿你?”
“步行街。”
我指着路牌箭头对准的方向,往北两百米,过条马路就到。“赌他们不敢在大街上开枪。跑!”
步行街的出入口设有拦车桩,他们的车开不进去,我们的劣势就少一些。我俩飞奔着横穿马路,引来不少路人侧目,人流登时陷入停滞,下一秒又被一辆全速驶来的黑车撞散——和数日前将我们撞下山崖的作风如出一辙。
伴随着行人的尖叫和烧胎声,眼前的画面因惊惧而闪断,从虞百禁掠过我手指末梢的衣角,到他起跳腾空、借助惯性化解了冲击力,从黑车的引擎盖上翻身滚过,再到他双脚落地,拉起我冲到马路对面,我的灵魂都出窍了几秒,大脑一片空白,等到神智归位才暴跳如雷:“你这个疯子!!!”
迟来的后怕和徒然的恼怒交织在一起,几度让我喘不上气,冷汗爬满脊背,“以后不准胡来,这就是你给我的补偿!”
“这点哪够?”
他眼角的笑都快飞出来,发丝在风里飘动,“对我多提一些要求嘛。比如……想不想要钻戒?”
他指着一家开在步行街边的珠宝行,“理论上来说大家都会准备钻戒,但我还是想问你喜不喜欢。”
“不要。”
我硬邦邦抛出一句,又自觉这话太不近人情,“不要钻戒……一般的就行。不然我……工作的时候要摘下来,怕,把它弄坏……”
我低头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别玩儿了!”
一眨眼的瞬息,他却闪身到我跟前,一脚侧踢、将一个企图从身后偷袭我的人踹出几米远,从路中央滚到了路肩上,“素圈吗?嗯,应该很适合你!”
“把门关起来。”
我对沿街的另几家商铺喊道,“不影响你们做生意。”珠宝店的迎宾小姐慌忙返回店内,相邻的奶茶店也把排队取餐的顾客们往店里请,不出我所料的,那帮来抢照片的人自是不肯善罢甘休,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成败在此一搏。
我本无心恋战,然而此时此刻,回想这十几天来的倥偬,我们被那样步步紧逼,新仇旧恨一股脑地涌上心头,索性不再多费口舌,谁奔着我来就揍谁,不问究竟,不顾死活——他们还敢开车撞虞百禁。
他们还敢开车撞虞百禁?
我婚没结成,戒指也没买,珠宝店的镶金门把手先被我砸断了,用另一个人的头。女柜员们在屋里叫,催促着要报警,我只好转移阵地,去了隔壁一家正在装修的店铺。貌似是服装店,毛坯房,水泥地面上堆放着成摞的贴片瓷砖、尚未组装的灯具和涂料桶,店内无人,装修工人们看样子是去吃午饭了,沾满油漆的工作服和工具箱平摊在地上,被接连倒下的人体砸得灰尘乱飞。
混战告一段落,虞百禁掂了掂手中染血的榔头,问几个仍想爬起来的人:“‘那人’给你们多少钱啊,值得这么给他卖命?”
我守在店门口,刚揪住一个小青年的领口,他双膝一软,耷拉着一对八字眉,忽然叫了一声:“哥!自己人!”
我的拳头止在半空:“……谁?”偏偏就是这一停顿,我被一股劲力从屋外撞进屋内,脊椎震得一麻,但肉搏中处于下位更加不利,我忍着痛,正待蓄力给对方一脚,身上重量便是一轻,来人已被虞百禁按倒在落地橱窗内侧,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个不知哪来的小男孩,正趴在橱窗外侧,睁大了一双好奇的眼眸。
我急忙对虞百禁喊:“停手!”他也发现了橱窗外那双充满童真的眼睛,小男孩六七岁的模样,牛仔色背带裤上别着卡通人物的徽章,隔着玻璃,很大声地问我们:“叔叔,你们在干什么呀?”
虞百禁眨了眨眼,双手还箍在身下那人的脖子上,任凭对方踢打挣揣,他纹丝不动,及至我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捡来一件工作服,捂在那人脸上,尽可能平静地回答:“……拍电影。
“叔叔在拍电影。”
“没错。”
虞百禁又朝后开了一枪,血浆溅到玻璃窗上,他用手一抹,语气透亮地说,“这些都是演出,你看,血也是假的,是红色的颜料,美术课上也用。”
“哦……”
蒙在工作服下面的那个人已经不动了。小孩信以为真,小小的身躯整个趴在了染着血色的橱窗上,似乎在找寻我们周围不存在的摄像机,“叔叔你们是明星吗?你们的电影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去电影院看吗?”
“让你妈妈……带你去。”我说,“一个人不行,快去找你妈妈。”
“我妈妈在那边,那边的咖啡店,买……玛奇朵。”
小孩吸吸鼻子,似乎不想轻易放弃,“那,叔叔你能不能先给我签名呀,你们出名了……成了大明星,我就遇不到你们了。”
静默之中,我和虞百禁哑然相望,直到一爿身影遮住我们身侧的光线,女人新买的咖啡泼了一地,她抱着自己的儿子大叫。
“杀人了!!!”
我和虞百禁撒腿就跑。
第85章
服装店另有一扇后门,与正门相对,算是条捷径,连通两条并列的街道。几名工人提着餐盒,说说笑笑地结伴回来,刚拉开没贴膜的玻璃门,我和虞百禁就夺门而出,跑过一排贴满开业广告的施工围挡。
这条街位于步行街最外围,多数门面房都闲置着,装修未半或是招揽商家入驻,再往外即是交通主干道,一路向北通到环海路。隔着临街的空店铺和楼栋间连廊,那些黑车阴魂不散,拖着残影接连驶过,倘若我没猜错,他们的人马将分为两队,一队左转、在这条街末尾的绿化带外侧实施堵截,另一队则会沿街停靠,守着拦车桩,由外向内的包围我们。
想到这里,我放缓了步速,从腰间拔出枪,不再顾念周遭是否有路人、摄像头、他人的眼目抑或公序良俗,数发子弹贯穿连廊,打爆了几辆追车同侧的轮胎。车身扭摆侧滑,失控地冲向人行道,也打乱了后续车辆的前进节奏,车轮摩擦路面的尖啸与撞击声中,我和虞百禁钻出绿化带,挂着满身珊瑚树碎叶,踏入了我们相对熟知的环海路。
然而并没有喘息的余裕。身后不足五十米远处,追我们的车正豁开街角、风驰电掣而来,所经之处怨声四起,我在心中暗骂一句,正待和虞百禁商量对策,没走几步,蓦然撞见了一张熟面孔。
——和他的哑光灰色杜卡迪。
曾在海边偶遇、穿机车靴的青年。大概率是附近街区的常住户,今天没抹发胶,也没带女朋友,但同样认出了我俩。能在此处狭路相逢,何尝不是他的厄运?
“又见面了!”
虞百禁热情地上前,介入青年和他的爱车中间,右手握车把,左手握住了青年无处安放的手,飒爽地明抢:“朋友,你的车好靓,能不能借我们开?”
好的不学学坏的!
“抱歉,我们有急事。冒犯了。”
眼看追兵将至,容不得我多做说明,我的良心早就被虞百禁吃了,只能任由他夺过青年的杜卡迪,抬腿跨上鞍型座,对后座上的我说:“我早就想试试对你说那句话。”
“哪句?!”
本该冲我们发难的青年脸色陡变,大叫着往路旁逃窜,扑倒在盲道上。不知何时,四面的路人也跑得一个不剩,犹如被大水冲散的鱼群。我几乎能感受到全速驾驶中机动车喷出的热气,熏蒸我紧绷的后脊,瞳孔中映出的却是虞百禁朝我偏转过来的半张脸。他对我说了三个字。
“抱紧我。”
我刚环抱住他的腰,整个人便往后一仰,杜卡迪的引擎怒吼,撕开前路绝尘而去,追我们的车则迫于惯性,直直撞上路边小区门口的起降杆,挡风玻璃碎了一地。
时速八十,一百二,一百六,风在周身生出旋涡。我们已经开出道路最拥堵的地段,沿一条上行的缓坡描摹海岸线。沿海多山,地势逐渐抬升,狂风吹得我双眼干涩,却情不可抑地望向海平面,阴空低沉,乌云铅灰,势要与深色的海水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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