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钝重,身体也是,四肢着地支撑在我上方,一大块燃烧的墙皮掉在我们身上,我都感觉不到烫,只顾死命地抱紧他,生怕他是假的,是我临死前所见的幻象。
“我不是说过……有我在你就没事的。”
他掀开用于隔热的衣服,手摸到我脸上,有些错愕地,“你……在哭吗?
“你怕火?还是怕我死……”
他没再问下去。厂房已是破溃将倾,离大门还有几十步的距离,他半拖半抱、跌跌撞撞地带我往外跑,口中还在念着:“不怕,不怕,我们出来了……”
滚倒在雨后的草坪上时,一双沾着水珠的布洛克鞋踢了踢我的头,说:“恭喜啊,劫后余生。”
我认得这个人。但我没理他,晕了过去。
第89章
十几个小时后,我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右手腕打绷带,手背上插着吊瓶的针管。病房昏昏暗,窗帘藕荷色,像晴天傍晚五六点钟的薄暮。
有人和我挤在同一张床上,长身侧卧,一手撑头,另一只手垫在我输液的那只手下面,以防我因乱动而跑针,而在我们脚头,床尾间隔过道、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块薄显示屏,屏幕里的老妇人也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满脸褶皱,木偶似的下颏微动,问:“卡洛琳,你在看什么?”
“大风呀,妈妈。”
沙发上年轻的女人打着哈欠,“他们说飓风要来了。”
身旁的人亲了亲我的额角,头低下来挨着我的头。我半梦半醒,嗫嚅着问他:“什么电影?”
“《本杰明·巴顿奇事》。”
他身上有一股海盐、朽木混合着晒干柚子叶的味道,鼻息温暖悠长。老妇人说:“我好像在一艘船上,漂来漂去。”我又阖上眼帘,和虞百禁一起搁浅,像两个历尽了磨难的幸存者,并肩躺在末世的最后一片净土上。
然后飓风来袭,床边的布帘一把被人拉开,戴口罩的护士横眉冷目,刚提起一口气要骂人,声势又弱下来:“你自己有床为什么不睡?下来!”
“不行。”
虞百禁淡然道,“他被我用一块披萨诅咒过,不被我抱着就睡不着觉。”
“大夫!病人出现了精神紊乱!”
正说着,病房外进来了几个男人,穿白大褂的是医生,穿黑风衣的是梁不韪。一别数日,他的嗓音几乎有些令人怀念:“我操,你俩差不多得了。你就那么爱他?”虞百禁这才舍得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不许吗?”
梁不韪踢了床腿一脚。兴许是顾及到医护人员在场,他不好对病人动手,也兴许是他没长手,纯靠脚来抒发情感。“哎,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在这儿?长辈站着你躺着,不懂事。”
护士端了杯温水给我喝。我喝了半杯,虞百禁喝半杯,护士轻声问道:“还渴吗?”隔了两秒,她似乎刻意提高了音量,又问一遍:“要再喝点吗?”虞百禁把杯子还给她。我说:“车载导航发送了定位给你。”
“还有呢?”
“你问我?”
我重新躺回去,电视上在插播广告,一款看上去很清爽的饮料。我望向虞百禁:“你俩串通好的?”
虞百禁的手背仍垫在我手心底下,疑似在走神,不知想些什么,只是出于某种惯性抑或执念,总要设法触碰到我、感知到我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出奇的温顺:“没有啊。”
梁不韪从背后拎出一个小青年,短发茬,八字眉,一脸憨厚地耸着肩赔笑,问我:“认得不?”
我和虞百禁恍然大悟。“噢……”
是梁不韪“绑架”我们那次,宝马X6的后排,坐在我和虞百禁中间的倒霉蛋。“噢个屁,你俩把车停在旅店,定位到那儿就断了,后面全靠这小子跑腿去追你们。不然你俩早就被炸得尸骨无存了。”梁不韪冷哼。
“多谢。”我对那小伙子说,“这回记住你长什么样了。”虞百禁说:“别记,我不乐意。”
八字眉笑得比哭还难看。
接下来,医生为我做了一些常规的体征检查,询问我是否有哪里疼痛、不适,我如实相告:“有点反胃。”虞百禁拿起遥控器换台。“其他的呢?”医生追问,“视力,听力,呼吸道这些?”我说:“别的没了。”
他的眼神有点古怪。梁不韪也是。从刚才开始,整个病房的氛围都不太寻常。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忽大忽小,态度忽冷忽热,只有虞百禁是如故的稳定,愉悦,自得其乐。
他看起来状态不错。身体素质本就超常,没什么皮外伤,醒得也比我早,或许已经从梁不韪口中得知过事情的原委,所以,只剩我还蒙在鼓里。
他把电视调成静音。我问医生:“他怎么样?他被人下过药,不确定是镇静剂还是肌松剂之类的……有没有做系统检查?药物几个小时才能代谢掉?”医生没响。护士过来给我拔吊瓶的针头,玻璃和不锈钢制品碰撞出孱弱的轻响。
须臾之后,医生才说:“他左耳突聋……也叫突发性、爆震性耳聋,被诊断出鼓膜变形和内耳振荡……离爆炸点太近导致的。”
我说,什么?医生和梁不韪互看一眼,护士取下吊瓶,低头收拾针具。梁不韪说:“他左耳聋了。”
我跳下床,撞开护士,冲进病房里自带的厕所,跪在马桶边吐了。
我二十多个小时没有进食,腹中空空,吐出来的除了刚喝下去的水就是胃液,烧得心口灼痛,像是有人把我连根拔起,硬生生拽回十九岁时那场杀戮。
原来我从来都没赢过,跳进水里也不会得救,想从命运手中捍卫点儿什么,都要被它夺走一只耳朵。
眼前一阵阵昏黑,我听见屋外的骚动,撩起衣服擦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感受到有人在接近,我躲开他的手,缩进马桶和墙角的夹缝里,可就算周身都被堵死,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发抖。
虞百禁蹲在我身前,身后是不知该不该介入的医生和护士,还有欲言又止的梁不韪。我抖到快说不成话,问他:“是我害的吗……?”
“不是。”
他理所当然地,“离炸弹那么近,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不……”
“只有左耳听不到,右耳还是完好的,不耽误听你说话。”
他口吻轻松,像在诉说一件身外之事,甚至和我开起玩笑,“宝贝别嫌弃我,婚还没结呢,这下真的没人要了……”
“是我……反应不够快……没……保护好你……”
我像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每一处部件都错乱失调,唯独神经线路还在通电,只要拔掉电源,我就会分崩离析,沦为一摊再也无法复原的死物,他却蹲在那里看了我很久、很久,才叫了我一声:“宝贝。
“把手给我。”
我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语言组织能力,五感被封闭,知觉像是生了一层隔膜,没办法顺畅的接收和输出,只听虞百禁说:“像上次那样……在仓库的时候。让我抱抱你,握住你的手就不会抖了,试试看?”
他侧了侧脸,对门外的人笑道:“大家先出去一下,好吗?给我们留点儿隐私。”又对梁不韪说,“今天也不早了,梁先生请回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来照顾他,实在不行再叫医生。嗯,没问题的。拜托把门关好,谢了!”
杂乱的人影渐次退却。狭小的房间静谧如初。他陪我坐在湿漉漉的瓷砖地面上,握起我的手,指腹抹去手背上针孔渗出的血珠,理解不了我,也理解不了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切实的痛苦。
我握紧他的手。
“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
第90章
从那天起我就坏了。像一把卡膛的手枪,一架走调的钢琴,一台失准的钟表,但是没关系,虞百禁说,他总有办法把我修好。
我说你呢,你怎么办?医生说你的左耳可能终身无法治愈。他笑得坦然,说没所谓啊,他生下来就是坏的,他无药可救。
更何况做杀手,既已认定了踏上这条路,谁都不奢望尽头是善终。跟死神签订契约的人,断手断脚、曝尸荒野是合约中不可更改的必选条目,他对所有残酷知情,认可,才欣然按下血红的指印。
在“最好”与“最坏”的区间内,他总能寻得自洽之处落脚,而恶魔是如此讲究公平,他不同情人类,包括他自己。
“况且我们都活下来了。”
他温柔地,轻快地,像吹灭蜡烛后许愿的小孩一样真挚,哪怕他连生日都是假的。
“我有什么可难过的?”
我问我的心理医生。
“人要怎样才不难过?”
在辗转了几个科室、查遍各项体格指标却诊断无果后,我听从了医生和护士的建议,转至精神科。做完一系列心理学评估,我被正式确诊为“恐慌症引发的躯体化障碍”。
虞百禁陪我做咨询,全程都很安分,耐心,也或许是不适应单耳失聪后的肢体失衡,协调性变差,对声响及其来源的钝感,即使是非常、非常微小的延迟,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对于他的职业而言,一毫秒的误差都关乎生死。
我连一毫秒都不能容忍。
以前有过类似的症状吗?医生问我,家族遗传病史呢?我说,我想回去了。
不靠药物辅助也行。医生又说,认知和行为疗法同样能改善病情。我抓紧虞百禁的手说,我们回去吧。
虞百禁就会带我回病房。
我不用吃药,我只是“坏了”。每当我心悸、战栗、身体不受控制,只要抱住虞百禁就能恢复如常,他会把我修好。
诚然,这种修缮也有短处,例如某天早晨起床,一摸到他不在床上,失去他的那种惶恐便如洪流决堤,瞬间淹到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脑中尚有条理,手却完全不听使唤,去按床头的呼叫铃时,打翻了桌上的一次性纸杯。
水洒了一地,像碎掉的镜子。流再多的血,我也无法再捡起它。
然后风吹进来。无论我躲藏在哪一扇窗里,他都会找到我,将我抱紧。
“你去哪儿了……?”
我先是问他,旋即越过他的肩膀,和呆立在病房门口的护士道歉,“对不起,我……把水弄洒了。”护士小声地说“没事”,从虞百禁手里接过空纸杯,同他点一点头,退到病房外,轻轻带上门。虞百禁揉着我的后颈,等我放松下来,才向我解释道:“你快天亮时才勉强睡着,我就没叫你,去楼下的公共电话亭打了个电话……一刻钟都不到。”
“你要带上我。”我无力地强调,“你一只耳朵听不见,万一碰到危险……”
“我吓到你了?我吓到你了。”
他声音低低的,像梦呓,像咒语,捧起我的手拢在双掌间,不厌其烦地说,“我回来了,我在这里,我没有离开你。”
他俯身亲吻我的发顶。
“你会保护我,对吗?你会充当我的耳朵。”
他拉起我震颤的手,掌心贴上他的面颊,几次深长的呼吸过后,我的手果真不再抖,梦醒时发现他不在、那种被扼住颈子的恐慌感也渐渐远去,淡化成一股经久的、如影随形的隐痛。
——我又该如何修补你呢?
情绪平复下来之后,我变回一个正常人,拿来毛巾,擦干地板上的水渍,虞百禁也打开窗户,让病房内空气流通。我刚要问他去给谁打电话,敞开的门被人敲响,抬头一看,是戴着墨镜的梁不韪。
自打我和虞百禁入住这家私立医院,梁不韪只来“探望”过两次。一次是来给予忠告,外面现在乱成一团,让我们先避避风头,低调行事,尽可能少抛头露面,有事就找负责这间病房的主治医生和护士,都是“自己人”;第二次来,他告诉我,从我身上搜出来的窃听器被他委托专人成功解码,提取出了段问书的人声口供,由于设备老旧,音质较差,还需要进一步修复和还原,如果进展顺利,“虽然不足以指控他谋划了绑架案,‘杀人未遂’也够那小子喝一壶了。
“哎,这可是小简你立的功,破天荒夸你一回,给点儿反应啊。”
他依稀在对我说话,也难得是些顺耳的话,我却没有任何触动,觉得庆幸或是反感,木然地听着,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囫囵吞咽完话里的信息,我才问出我一直想问的。
“这就是你们俩的‘协议’吗。”
我坐在虞百禁左边,他捏了捏我的右手。
“给你做早餐的时候,我和梁先生交换了两个条件:他答应借给我们物资,当我们的后手,危难之际要拉我们一把;而我要默许梁先生全程跟进这件事,从中获取他想要的内情,并且,我要无偿接下他一个委托,期限是今年内。”
我没做声。虞百禁正经了不到一分钟,又改口叫梁不韪:“老板,耳朵聋了能延期吗?我起码要花三个月练枪。听声辨位不太准了,能不能挑远程狙击的活儿?”
“你还挑上了?!”
“你做这些……是为了颜女士?”我吃力地组织着语句,“你从容晚晴身上……看到了可以深挖的机会,才想让我们当你的眼线。”
梁不韪耸耸肩。
“也不全是。”
他接着讲。事发当日,我和虞百禁被段问书从海中捞出来,带到了远郊一栋即将拆迁的厂房,那一整片区域都是传统且落后、仰赖人工作业的渔场盐场砂石厂,早就被征地给了新的工业园区,近日正在动工初期,要将规模较大的厂房集中爆破,再分别清除残余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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