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偏得很,进出只有一条土路,因为下雨糊满了烂泥,我带人赶过去,半路碰上了警车,不用说,段家那小子指定跟他们有‘合作’。
“我的车开进去的时候,他刚好出来,也不知道认没认出我——能认出我更好。咱今儿就把话放这儿:对,我梁某人就是来给你们添堵的。
“人嘛,死了就是一堆粪土,别人来我坟头撒尿都成,我管不了。所以活着的时候,我就爱看洪水滔天。”
梁不韪坐在医院的公用座椅上,指尖夹着一支没点火的细雪茄,硬是把二十块一把的塑料椅子坐出了几百万的身价,“这儿是不是不让抽烟?多没劲呐。”又说,“你俩姑且消停一阵儿,吃好喝好,安心养病……越是这种关头越要沉住气。这是大人的生存智慧。”
他用指尖敲击雪松木雪茄盒,笑容叵测。墨镜片倒映窗外的天光,游云争逐过日,明暗交替流转,一面显露在外,另一面则必将隐藏。
“把对手逼上绝路还不够,要逼到死为止;不是亲眼所见的死就不要轻信,养精蓄锐,准备好杀他第二次。”
第91章
梁不韪没在医院逗留太久,不到中午,他就被一通来电喊起了身,作势要走。我和虞百禁出门送了他两步。话别之际,他好心慰问了我俩的病情,聊到我有没有继续看心理医生时,我说:“不去了。”
“怎么了?”
“医生说,他的病情比我恶劣。”我指指虞百禁,“跟我一起做测试,他对任何预设情境都给出了正向反馈……不会自发产生负面情绪,没有同理心,全靠常识和与人交往的经验选出正确选项,有反社会倾向。再待下去就要穿帮了。”
“……”
“我吗?”
虞百禁对这一诊断结果颇不认同,“我精神状态挺好的呀。再说了,我不坚强起来,宝贝要去依靠谁呢?”
梁不韪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有急事,下次不来了。”
“老板慢走,开车小心!”
送别了梁不韪,我和虞百禁慢慢地下楼,步行去医院食堂吃午饭。在这里休养期间,我们每天都维持着规律的作息和行动轨迹,病房,食堂,庭院,再回到病房。时间仿佛牵拉成线,无限延长,于是我们和对方说很久的话,或者一部接一部地看电影,以打发泡沫般膨胀的闲暇时光。
说起来很荒唐,虞百禁确实在学着照顾我,那些天也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宁静日子。什么都不必想,不必烦忧,容晚晴说她已经“到了”,尽管我不知道在哪儿。
段问书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我和她已再无瓜葛,唯一可做凭据的那张照片也被我和虞百禁分而食之,连同并不久远的记忆一起嚼碎,下咽,无迹可寻。
——只要是她的应许之地,是我去不了的远方也无妨。
住院楼下是一片还算宽绰的活动场地,常有家属或护工推着轮椅、带腿脚不便的老人出来散心,也有供人闲坐歇息的游廊,顶棚镂空,当作花架,难以辨别的枯藤倾泻而下,如同凝固的瀑布,看不出是何种植物。我猜是紫藤花,虞百禁猜是七里香。
“你在S国的……那个家,院子里种的是什么?”我问他。
“是葡萄。”
和他并肩坐在这片藤编的阴翳中时,我才发觉,我们很少谈论那段从前。它太虚假,却又真实无欺的存在过,不是谁的谎言和幻梦;暗涌是真的,残杀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我当时真以为你住在那样的豪宅里,有情有义,只为‘赡养’你的‘祖父’。”我自嘲地说。虞百禁却挑了挑眉:“我的确在‘赡养’他?对照着专业书籍自学的护理。”
“……啊?”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由护工搀扶着,经过我们身前的廊道,虞百禁便适时地收回伸出去的腿,给对方让路:“我的‘祖父’沉绵病榻整整三年,全身上下只剩一只眼睛还会眨,杀掉他不用费吹灰之力,因此我接下这个委托,雇主们表现得很惊讶,并问我是不是有其他企图——有钱人嘛,一贯多疑。我就告诉他们,我不收佣金,给我换成本地一所学校的入学名额。他们更惊讶了,‘你想上学?杀手还要念书?’”
他快活地笑。就是这笑容让他在普通人中无往不利,处处逢源。“这些都是真的,没有骗你。我和‘祖父’相处得还挺愉快呢。
“第一次见面,我和他打招呼,说,‘你好,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宝贝孙子了,我没有亲人,所以我要叫你爷爷’,他不理我。他不能动,没法强求;第二次我跟他说,其实我是来杀你的,你会怕吗?他眼睛眨了眨,不知是怕还是不怕;第三次我和他讲,爷爷,我在学校有喜欢的人了,下次带他回来见你,好不好?他居然‘哼’了一声,使劲从肺里挤出一口气。哇,我猜他是在表达高兴吧?
“但很不幸,我带你去见他的时候,已经是他的葬礼了。”
我沉默良久,想不出该给予怎样的回复,最后只道:“我有给他的遗像鞠躬……早知道多和他聊几句。”
“聊点什么?”
“比如……我就是你孙子喜欢的人,”我转头看向别处,“再过不久,我可能会杀掉他,也可能会和他在一起。”
“他老人家非得被你气活不可。”他感叹,“真是火辣的孙媳妇啊。”
时隔多日,我总算发自内心地笑出来一次。他又说:“你早就看出我是冒牌货,我还以为你会先动手。”
“为什么不是你?”我说,“容晚晴的某个朋友,搬新家那次……我们去新居暖房,还记得吗,他们去楼下买调料,我们和两个女生在家,客厅里只有你和我。”
“记得。”
“你那时一句话都没和我说。我都准备去厨房拿刀了。”
“你在想这件事?”这次换他诧异上了。我反问他:“你不是吗?”
“我是在难为情。”他煞有介事地,“自从我上次亲过你,你我都没单独相处过。你和喜欢的人独处不会害羞吗?”
“我……!”
我站起身,“回去吧。”
“你脸红了。”
“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别的?”
“宝贝你说什么?我左耳听不到。”
“……能别拿这种事开玩笑吗?”
下午三四点钟,阳光不再暖和的时候,我们俩就回房间看电影。医院的电视机只能收到六个频道,幸好其中包含电影频道。除了插播广告有点讨嫌,我俩都不怎么抱怨。虞百禁每次都挤到我床上看,当我是他的电影伴侣,抱枕或是爆米花桶。护士批评了他几次,说这样两个人都休息不好,屡教而不改,后来干脆由着他去,每日照旧悉心打理另一张床,端水送药——一种促进内耳微循环的药物。不管虞百禁的耳朵有几成概率能治好,为人医者,无非是想倾尽全力。
药吃了一周多,电影看了二十几部,有虞百禁钟爱的《爱在》三部曲,希区柯克的《夺魂索》,《迷魂记》,《群鸟》和《后窗》,周星驰的《大话西游》系列,《回魂夜》,《算死草》,《喜剧之王》和《逃学威龙》,偶尔也不得不看些不喜欢的,什么街探案,我连片名都没记住,刚看个开头,虞百禁就凑过来亲我,不多时护士来查房,对着我俩哀嚎:“吃完药再亲算我求你们!”
这天,电影频道放的片子碰巧叫做《杀手》,剧情梗概是,一位有很多怪癖的杀手遭人暗算,爱人重伤入院,而他为此展开血腥复仇的故事。虞百禁看乐了,不无骄傲地对我说:“这种情况,我反而比较担心来咱们家寻仇的人,我还没赶回去就被你杀光了。”
我有点想故意激他,是么,你就完全不担心我?病房的门又被人敲响。护士推门进来,虞百禁正搂着我的腰,还无耻地嘴硬:“我就抱抱,我什么都没干。”
护士翻出一记惊世白眼:“有人找!”
“谁?”
我坐了起来,还以为梁不韪来报信,没想到,来人是鹿角集市的歌手琉璃,带着他红色瞳孔的亲生弟弟,一进门就嚷:“可让我好找!”
定睛看了我俩几秒,“……他妈的,不该来。”
第92章
琉璃像回自己家似的,阔步而入,一屁股坐在与我们相邻的空床上,涂了亮橙色指甲油的手指敲打着浆白的床单,眼皮上的闪粉炫目到扰人,跟整体装潢都偏素气和寡淡的医院格格不入,明艳得近乎吵闹;反观他的胞弟,又过分内敛、矜持和慎重,穿得也朴素,轮流问候了我和虞百禁,并说:“那天,谢谢你们。”
“这句的发音够标准。”虞百禁夸奖道。我问琉璃:“他是你亲弟弟?”
“看脸还能有假?”
琉璃转转眼珠,“多新鲜呐,我也想问,活了十八年突然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个亲弟弟,你说他是冒充的吧,我又没钱给他骗。”
被人当面议论,并且不是什么顺耳的话,红眼少年也不反驳,背挺得很直,拘束地傍着床尾坐。虞百禁把电视关了,问他俩:“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坐姿也很懒散,一只手撑着床沿,我却明白这是暗号——他在我们俩的床铺和床板夹层里藏了三四把手术刀,不知从哪些科室或器材室顺来的。保持警戒和随时随地夺人性命的状态是杀手本能,无关乎与对方交情深浅,毕竟敌人友人都是变量,白云苍狗,不可松懈;尤其是当下他还有伤在身,战力受损,我绝不能让消息走漏给我、梁不韪、医生和护士以外的第五个人。
“是他非要找你俩。”
琉璃推了自家弟弟一把,斜肩哂笑,“他要做人情,我这当哥的成了跑腿儿的,码头和集市问了个遍,路边的狗都没放过,就为打听你俩的下落。兜了这么一大圈子,最后可被我逮着一个……啊,戴墨镜的熟男,去你们住的那家旅店取车。帅是帅,可惜已婚了。”
“还有孩子。”亏得虞百禁是聋了不是哑了,不耽误他那张嘴到处作孽,“莫非人夫更有魅力——哎呀。”
我拧住了他的脸颊。琉璃的表情活像是误吞了口香糖,紧接着他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你们仨是一伙儿的!”
“我才不给黑……算了。”我不想让对话离题太远,索性就此收住,“那辆车是我们借的,得还给他。”
“那人可凶了,以为自己是大明星啊,墨镜焊在脸上,还带着跟班。我和他说了照片的事儿,他不信!我只能把我弟拎过来,和他形容那个姑娘的长相,什么打扮,连说带比划的,他才勉强松口,让我来这家医院找你们俩。”
我望向从进门起就一言不发的红眼少年。
“你有话要说?”
“等……下个雨天。”
少年张了张嘴,眸中波涛渐起。
“我带你们,去见她。”
“要做什么?”
他紧紧地抓住女孩,不容她再前行一步。两人皆没入齐腰深的水中,海浪有韵律地拥着身躯,轻柔地将人推向深渊。女孩扭头看他,神色尚且有些空茫,像在梦游,笑意盈盈浮在脸上,对他说:“你的眼睛是红色的。你是吸血鬼吗?”
“吸血……鬼?”
少年迷惑地重复,抓着她的手臂却仍不放,执意要拉她上岸,口中时不时蹦出一句晦涩的外语,面貌也不像是本地人,年纪跟迢迢差不多,身材中等偏瘦,但她留意到,少年的后背有着长年游泳才能练出来的背阔肌,薄而紧凑,穿了条洗得串色的运动裤,光着脚,在沙滩上找自己的鞋。不远处就是容晚晴的包和外套,沾满了沙子,手上全是水,拍都拍不掉。
“你的脚。”
少年又发话了,容晚晴却只是盘起腿,把扎进脚心的贝壳碎片拔出来,瓷白的薄片染着殷红的血,被她信手一扔,飞向墨色的海平面,“好了。”
少年慌乱起来:“不好。”短短十分钟他已经慌乱了两次。那外露的担忧几乎让容晚晴产生负罪感,“你别急,别紧张。我包里有创可贴。”她反倒安慰起他来,“能去马路对面帮我买瓶水吗?我想用清水冲洗一下。”
少年应允,对她全无戒心的纯真,发梢缀的水珠乱甩,三两下就穿好衣服,背影消失在沙滩上方的石阶顶端,等他的剪影也退散了,容晚晴迅速套上袜子和鞋,一手拿外套一手拎包,朝着和少年相反的方向快步走远。
但很显然,她低估了脚底的伤势。窄如竹篾的细小割伤,痛感却往上窜,海水中的盐分成了加害,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这不算什么。她说服自己。这真的不算什么。
“咚”的一声闷响,有重物落在她背后,她想也不想、抡起背包就砸过去,去而复返的少年吃了一吓,抱着几瓶包装各异的无色饮品跌坐在地,水瓶们骨碌碌滚到容晚晴脚边——不知是太慌张还是疏忽了,竟然买错了两瓶。一瓶是椰子水,另一瓶是烧酒。
两个人都傻眼,面对面呆坐着。少顷,容晚晴先动了。她拿起那瓶外观和纯净水大差不差的椰子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说,“这是饮料。”
少年跟着她说:“饮料?”
“对,不是水。”
容晚晴无端地有些想笑,把瓶子递给他,“不信你尝尝。”少年迟疑地接过椰子水,尝了尝。浓缩果汁独有的清甜口感,十足甘醇的椰香。
“椰子。”他说,随即吐出一个单词,是容晚晴从未接触过的语种。深夜无人的海滩上,她和不知名的异国少年相对而坐,两人身上皆是海水的咸腥味,微风徐徐,远洋荡起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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