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晚晴把那瓶烧酒也拧开,喝了一口,照旧递给少年,少年效仿她的样子,刚尝到瓶中液体的味道,整张脸便以非常夸大的幅度扭作一团。
“我说什么你都信。”她笑出来,“这样很容易被骗的。”
少年吃力地咽下烧酒,问她:“怎么骗?”
容晚晴反被问住了。回想自己迄今为止的短短人生,算是一场完美无缺的盛大骗局吗,眠床安稳,自己也可以像那些不愿醒来的人一样,睡下去,每一场梦都甜蜜,每一条路都通向爱,不论它们多么崎岖和丑恶。
“没什么。”
她又喝了口烧酒,问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玛瑙。”
第93章
“玛瑙。”
虞百禁跟着念了一遍这名字,“根据瞳孔颜色取的小名。嗯,好听又好记。
“不过……没准还有别的寓意?”
话间空当,我又仔细端详兄弟二人,从五官的排布到骨骼的走势,造物主之精巧与公允,很难再找出先天的个体差异。至于哥哥琉璃肤色略浅,体型也偏瘦,弟弟玛瑙则明显久经日晒,肩背挺拔,一看就是常年从事户外体力劳动锻炼出来的肌肉,这些均是后天成长和境遇造就的不同,并不具备参考价值。
“那天在集市,你带我们逃跑的时候抄了条近道,你说你‘看得见’。”我问玛瑙,“你哥和你,差就差在这双眼睛,对不对?”
玛瑙没响,窃窃瞄了琉璃一眼,仿佛在征求对方的意见。琉璃跷二郎腿,双臂环胸,似在忖度,良久才叹一口气,“你看吧,我就说你不该来。岛外的世界多险恶啊,比你精明的,比我刻薄的,大有人在。还不如一辈子就呆在岛上……”
玛瑙打断了他。
“可是我想见你。”
病房沦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我和虞百禁齐齐屏住呼吸,反应惊人的一致。四目相对之际,我几乎从他眼中读出一份敬意:这位从里到外都算半个异族人的小伙子,尚不通晓一门语言的博大与精深,就已经学会用最质朴的句子衍生出最庞杂的歧义,删繁就简,一招致胜。
敢于当面开枪的人,未必能够直击要害,但一定能打中。琉璃没被粉底遮盖住的脖子果然熟了一大片,半天才发表出两个字的重要讲话。“……牛逼。”
虞百禁趴在我背上忍笑。
我揉了揉自己眉心,许是心病还没痊愈,厘清疑问和排解愁绪都变得比从前困难,心理医生说,这是人体为自保而建立的一种防御机制。
某个不眠的夜,虞百禁对我直言,他和梁不韪立定协议之初,也考虑过要不要知会我,因为首先,我会反对梁不韪“利用”容晚晴,其次从个人角度,他希望我“别顾念太多”。
“少想点无关的事,不那么累,你才能睡得更踏实,脑袋里装得下更多的我……对,我贪心,我不讲理,但是你爱我。你说你愿意。”
于是我咬了他的脖子一口。想看看他的血是什么颜色,红酒还是芙力草莓。
“行吧。我说。”
琉璃举起双手投降,“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轮到我来说……坏了规矩我可不管。反正我没遗传到,我‘看不见’。”他抠弄着自己掉色的指甲,“我们俩的妈,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岛’的存在,就把我弟抱走了。
“我小的时候,集市里有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也可能没那么老,逢人就问,你听说过那座岛不?我去过。他说话颠三倒四的,两只眼得了白内障,我特别怕他,我爸经常喝酒的那家馆子又老碰见他。后来我听人说,他年轻的时候真去过那座岛,红眼珠的人,划船载他去。那里是世外桃源,没有战争,没有灾害,人与人之间彼此团结,后来他逞一时嘴快,还是贪财?泄露了岛的秘密,搞得一帮人兴师动众去找那座岛,运气好的什么也没找着,运气不好的,全死在海上,尸体都泡发了,胀得像皮球。那个人眼睛也瞎了,因为他心不诚,遭了报应,在岛上许下的愿望,岛会全部收回去。
“我爸听完,整个人就崩溃了:我妈就是红色的眼睛,像鸽血石一样。有这双眼睛,在黑夜、暴雨和浓雾里都不会迷失方向。这些年来,我见过无数人想尽办法去找那座雨里的岛,天晴了找不到,下雨又会偏航,越传越离谱,慢慢地也就没人相信了。哈,换了我也不信,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好地方,许的愿望都能灵验?那我想要好多好多的爱,或者好多好多的钱——哎,不要沾血的,我花不出去。”
“拿来防身嘛。”虞百禁说。“所以外面那些……环岛旅行广告,也都是噱头?”我说。
“明摆着啊!”琉璃语调上扬,脚尖也跟着翘,“X市周围那——么多岛,随便带你们去哪一座,他说是就是,你也无从考证,这两年甚至有私人买下某一座岛开发来赚钱的。多少人被骗了都不自知。”
他迎上弟弟懵懂而坦诚的目光,转过头来对我们说,“他这样的,出门在外不被人骗得裤衩都不剩?我上个月……不,我们俩刚过完十八岁,这小兔崽子就从海那边游过来找我,说他现在是大人了,被允许离岛,来陆地上和我认亲。”
琉璃痛苦地皱起眼角,“我那天心情差得要死,有个面熟的客人经常来听我唱歌,有老婆的,问我要不要跟他睡,我说去你的……算了,少骂点人……那晚我一分钱没赚到,饿着肚子回家,我爸也不知道死哪儿了,家里锁着门,我只能回店里睡那个该死的柜台……大半夜的回到集市,又碰见那几个看门的,问我卖不卖……他们一直看我不顺眼。我都准备好跟他们打一架了,隔壁店铺的老板娘跑来拉住我,说,有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儿,在找我。
“我让他滚。”
他捂着脸笑。
“抱歉啊,是有点丢人。我说你,在你哥最落魄的时候冒出来,是来笑话老子的?你以为你学会叫我一声‘哥’,我就得哭着认下你,你是来衬托我的人生有多可悲的吗?”
他粗暴地揉搓着弟弟的头发,看似是宣泄,又不太像责备。“结果这小子活生生缠了我大半个月,每晚都来我唱歌的地方等我,白天在码头给人家打零工。有些酒吧太乱,不是他该来的,我就赶他走,把他骂跑了几天……就那几天。”
“他在海边,遇见了我妹妹。”
我还是觉得很虚幻,整件事都是。超乎常理,难以消化。“你们的那座岛……什么愿望都能许?”
“除了让死人复活……对吧?”琉璃特意跟玛瑙确认了一下,“人死不能复生,其他的都行。”
“只要遵守约定,保密。”玛瑙说,“我会带你们去。”
他像那只从爱丽丝仙境里偷跑出来的兔子,赤色瞳孔中流露着丝丝期许。
“这是晚晴的心愿。”
“就是这样。”
女孩高举着空酒瓶,像在和天上的星星干杯。
“我要去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做我自己。”
第94章
“那天晚上,我们去了……诚实书房。”
“城市书房。”
“噢,城市书房。那里亮着灯,很少人。我们在那儿呆了一整晚。”
玛瑙稍稍侧身,从鼓鼓囊囊的裤兜里掏出一本砖厚的字典,“她送给我,教我认字。”卷边的书页往后翻了翻,几张夹藏于其间的票据得以显露。我要过来看,有大排档的收据,海鲜粥铺的排号单,动物园的门票,还有水族馆的参观券,成年人两位,空白处印着海豚形状的纪念章。日期正是我和虞百禁到达X市的前一天。
“失之交臂。”虞百禁把票根夹回书里,话里透着惋惜,“只差了几个小时。”
他倾身向前,把字典还给玛瑙。我莫名注意到他有些蓄长的头发,发尾轻扫衣领,层次分明,像九十年代那种开着豪车到处对人吹口哨的花花公子,后备箱里装着尸体。我应该用一根发绳,把他的头发扎起来,露出脖子上我咬下的齿痕。
……
我干咳一声,猛地甩甩头。
“也就是说,你和晚晴在这里玩了两天。”
“嗯。”
“半个月前那场暴雨……你是趁那时候送她上岛的?”
“嗯。”
“送完她又回来?”
“我说我,放心不下哥哥,晚晴就给我你们的照片,说,如果在岸上见到,就交出去,见不到,就算了。”
玛瑙垂下眼睫,样子有些羞怯,“我回来,帮打工的……工友买午饭,看到两个人,长得像你们,我就追上去,跟着进了超市。我怕认错,还撞到你……”
“没有恶意揣测你的意思。”
我直视着他,问,“我只是不明白,你凭什么为她做到这一步?
“按照你的说法,那座岛被公之于世,势必会引发轰动和纷争,当年去过那座岛的人,包括你们俩的母亲,都是为了保密,不被世人知道去往那座岛的途经才忍痛割爱,招来报应。你又是哪来的信心,敢把一个刚认识两天的女孩带过去?”我指着被他捧在手中的字典,“凭她教你认几个字?”
玛瑙讷讷地回望着我。
就算被外人批评过一千次,被梁不韪唠叨了一万遍,我的疑心病就是治不好,改不掉咄咄逼人的陋习。见不得弟弟吃亏的琉璃已然开始跟我呛声:“不是,帅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虞百禁则是一贯的状况外:“宝贝你看起来完全康复了。”唯有玛瑙轻声回问一句,冷凝的空气泛起涟漪。
“为什么不行?”
他听不懂,抑或是由衷地认为,这不是个值得探讨乃至辩论的议题,“她做我的朋友。不够吗?”
他拍了拍自己心口,口吻是令人痛恨的纯洁,偏偏对面坐着世上最薄情、嗜血和功利的三个人。“她选择留在岛上,还是离开,遵守……诺言,还是毁约,她承担自己。我无能干涉。”
长久的无言。“是‘无法’和‘不能’,别混一块儿用……啧,随你便。”
琉璃举目看看天色,站起身来,看也不看我们,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我的任务完成了,天黑前得回去上班。你长话短说,或者你留在这儿,我先走。”
“后天!”
玛瑙匆忙随之起身,不想被哥哥丢下,追着琉璃跑向病房门口,不忘再跟我们强调一遍,“我来迎接你们!任何时候!”
“是接不是迎接!”琉璃澄亮而饱满的胸声直贯医院走廊,不愧是职业歌手。
兄弟二人走后,我躺倒在床,拿起一本过期杂志盖住脸,满脑子的海滩,烧酒,椰子水;书房,票据,水族馆,动物园。太像我们在S国共度的时光。
容晚晴会把酒兑进椰子水里喝,喜欢啤酒顶端那层融云般的泡沫;头枕着一摞伍尔夫在书房午睡,醒来呼朋唤友去糖水铺吃芒果西米露;她能背诵莎士比亚三十七部戏剧里所有名台词,也熟知大排档里的各种肉类要烤几分熟;她去水族馆,动物园,和每一种动物问好,拍照留念。
她也拍了我和虞百禁,在未经许可的前提下。这是违规的。违反了我和她签订的保密协议。
但我不怪她。
第二天一早,虞百禁收到一份快递,被护士拿来,送进病房,一只小号纸箱。当时我正在卫生间洗漱,等揩干净脸上的水,他已经拆完包,背对着我站在桌前,上衣下摆折起一道褶,人睡得松垮垮,抬手“啪”的一下,裁纸刀刺穿空箱子。
转过头来又冲我笑,“有东西送你。”
他接吻和杀人前都这么笑,好在我对此早已免疫:“谁寄来的?”
“还担心在出海前收不到了。”
他递给我一本崭新的护照,做工极其精湛,连同封皮上的花纹、官方公章和防伪水印都完美复制,难辨真假。封底夹着他的证件,像模像样的一寸照,嘴角微扬的青年,眼里笑影浮动,极易引来误解和迷恋。令人难忘的一张脸。
“想着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就联络了‘总部’,让他们寄点必需品给我。证件是量产的,根据任务的需求改动,灵活一点……出生地?出生地确实在北方,和你一样。”他问我,“你对这些感兴趣?我的工作,过去的经历,都可以讲给你听。”
“想讲就讲,不想讲我也不是非要打听。反正都是过去的事,对现在没影响。”我说,“我只是觉得,有了点真实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你是个真切的……具体的人。”
“我让你觉得不真实,还是不诚实?”
他把我抱上桌子,欺身在我两腿间,我也没打算跟他客气,伸手沿着他身侧可能藏匿物品的部位逐一搜索,“他们只给你寄了套假证?没有别的?”
“驾照,微型炸弹,合成毒药和解毒剂,万能锁,一把枪,是还没组装的配件,都在箱子里。”
“你藏东西了。”
我笃定地,捏住他弧度不太自然的那片衣角,他反倒顺势将上衣掀起,慷慨地撩到胸口,“是吗?那来找找看,拿不出证据就得赔偿我。”
“你这人——”
我“被迫”给他搜身,两只手从后腰摸到弓起的脊背,肌肉精悍而有硬度,嘴唇和舌头却又温软,顺着我发烫的脖子滑进衣领:“别懈怠啊,保镖先生,不能因为是未婚夫就蒙混过关。”
“要求真高。”
我差点坐不稳,把桌上一摊杂物扫到地上,“又要我信你,又不许我放你一马,哪有这种道理……”
50/60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