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过父亲要戒酒。”轩辕冥咬着杯沿。
谢应魁自嘲地笑了一声,拿起筷子夹住一块花生米放进口中,“我还以为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有烦恼的,现在看来却不是,真是可笑。”
轩辕冥皱了皱眉,“有什么可笑的。”
“好笑的地方就在于你以前都是高高在上的,现在看起来却跟我差不多,”谢应魁咬碎嘴中的花生米,“佛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和求不得,我一直以为你们少一苦,不会有求不得,现在看来也差不多。”
“呵,这有什么好笑的。”轩辕冥又喝了口白水。
谢应魁放下筷子突然说道,“我要去江南。”
“你要留在京城。”
“世子,以往总是你教我做事,今日我也教世子一个道理。上位者千万不要露出自己的脆弱,不然手底下的人会不听话的。”谢应魁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换成平日,谢应魁绝对不敢说出这种话,但是他现在什么都不顾了,从此以后他可能再也回不去家乡,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世子很伤心,但是世子永远不会想到我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内心有多恶心。世子说自己是为了底层的老百姓考虑,其实不是,就像你不能理解我一样,我们都不可能理解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百姓。”谢应魁说道。
“哦。”轩辕冥只是应了一声后,就不再说话了。
谢应魁又倒了一杯酒,“所以有事情你还是说清楚的好,不要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我刚和我爹吵了一架,以他的脾气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是我的错。”轩辕冥说道。
谢应魁诧异地看着他,“我真没想到原来你也会反省。”他站起身看向酒馆外,门外的木桩上牵着一匹正在悠闲吃草的骏马,“所以你打算在这里生生闷气,然后就一声不吭的跑到河西去?”
“不是一声不吭,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轩辕冥将手中杯子放在桌上。
“我猜王爷一定不是这样想的,”谢应魁说道,“就算你生气想走,最起码也要在把我安置后再走。”
“我已经给吏部打过招呼……”
“哈哈哈,”谢应魁笑起来,“你好天真啊,为什么你以为自己打过招呼后吏部就会乖乖听从安排?一直以来给我下命令的是世子你,而不是王爷。你不在京城,难道王爷会帮我吗?”
轩辕冥皱起眉,第一次被谢应魁用这种态度说话,他心中略有些不快。
而谢应魁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考虑轩辕冥的心情,他弯下腰,双手撑在桌上看向轩辕冥,“你不要因为自己的一点点不高兴就想着随便乱跑,你给我留在京城直到你让我搞出的事情平息,没有人可以在利用过我后又把我一脚给踹了。”
“那你要怎么样?”轩辕冥同谢应魁对视,“我给你功名,给你官职还不够吗?你还要如何,让我把你推成宰相,让你当第二个霍光吗?”
两个人虽然在发火,却都是压低了声音说话,酒馆内人声吵杂,倒也没人注意到他们。
“你只在乎你沙场上的那些兄弟,你从来没有在乎过被你算计的我,没有在乎过那些因为你而死的人。”谢应魁咬着牙说道,“你只要一有机会就想抽身离开重回沙场,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够搅动朝堂风云?你要我去和御史台的云清一拼高下,但其实从一开始你自己就没做好参与这场争斗的准备,你全靠你父亲给你托底。”
“够了!”轩辕冥捶了下桌子。
声音有点大,酒馆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见是一个少年武将和一个书生在说话,众人还以为是两人发生了什么龃龉。
酒馆老板连忙端过来一盘小菜,扬起笑脸说道,“这是小店的新菜,糖渍栗子,这位客官你尝尝。”
老板说话的时候,身体明显偏向轩辕冥,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生怕这位身穿劲装的武人一个不高兴就把店给砸了。
“没事,只是同我这位小兄弟争执了几句。”轩辕冥抢压住心中怒火,从口袋中掏出一块银子,“这是饭钱。”
老板连忙摆手,“我这小店没有剪银子的剪子,要不了这么多,客官吃的高兴,这顿饭就当是小的我送的了。”
对面的谢应魁翻了个白眼,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递给老板,“这些应该够了,多的就给你家姑娘买些蜜糖吃。”
谢应魁说话时眼睛往一旁看,在柜台的帘布后,正有一个脸蛋红红的小姑娘咬着手指在往这边看。
“多谢您了。”老板这才笑着将钱接下来。
有了这一番插曲,两个人的气也都生不起来了,于是就那样看着对方,一个喝着闷酒另一个喝着白水。
“哼,”过了半晌,轩辕冥才发出了一声轻哼,“一会儿你去王府领钱。”
“你跟我一起去。”谢应魁说道。
轩辕冥撇过了头,过了会儿才像想起些什么来,说道,“你刚刚是不是对我翻了个白眼?”
“是。”
“你好大胆子!”轩辕冥怒道。
这时,一个细细的声音插进来。
“大哥哥,爹爹说让我把这个给你,”小女孩踮着脚将手臂举起,“这是扁担叔叔卖的叮咚糖,特别好吃。你们吃了糖可不可以就不要吵架了,特别是那个好看的哥哥,我爹爹害怕你们吵架会带人来把我们的房子砸了。”
轩辕冥一时语塞,手抚着额头无奈道,“我哪里会砸店啊。”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可是我娘娘说,穿成你这个样子的都不是好东西,吃饭不给钱的。”说着,女孩叉起了腰,学着自己母亲的样子,尖声尖气道,“还有没有天理了,就两壶白干要十几盘花生米,没一个好东西。”
“你跟哥哥说都哪些人吃饭不给钱了?”轩辕冥尽力将声音放柔,从袋子里掏出了一块肉干,“你要是说了,哥哥就把这个给你好不好?”
女孩指着门外说,“就是对面那几个住在大馒头里的人,他们有好多马,哥哥也有马,哥哥能带我骑马吗?”
“可以啊。”轩辕冥答应道。
“太好了,”女孩拍着手开心地喊起来,“大丫家里也有马,可是她爹爹说因为要打仗,那些马都是养了给坏东西们骑的,每次都有人要收走他的马,每次他都要哭,大丫的爹爹是个爱哭鬼。”
孩童的无心之语扎进了轩辕冥的心里。
轩辕冥将肉干递过去,小声问道,“那你家里人怎么看前段时间码头的事情啊?”
女孩接过肉干开心道,“娘娘说是狗咬狗喽。”
这时那店老板跑过来将女孩带走了,轩辕冥还要再掏些肉干来,谢应魁拦住了他。
“别给了,一般人出门随身怎么可能带这么多肉干,再给人家就看出来你是个军人了。”谢应魁说道,“你现在能明白了吗?你整天喊着漠北漠北,你们的军粮就是这些百姓身上沉重的负担,你父王在户部,那你有没有去过户部,你知道每年在军费上的开支有多大吗?你知道在我的家乡,他们都是怎么叫你们的吗?”
轩辕冥别过了头。
谢应魁继续说,“你闹脾气也好,把京城的事捋清楚了再走。从拿河西军费说事开始,我就知道朝廷要整顿边关了,接下来的南越和河西都要花钱,漠北如果再不安定下来,朝廷真的会被拖垮的。”
“那我应该理解我的父亲?”
“那是你的事,我不在乎。”谢应魁饮尽杯中酒,“你知道江南的田税是别的地方几倍甚至十倍吗?再加上江南多进士,田产侵吞严重,接下来朝廷一定会动手清理这里。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世子,我想去江南。”
“那你就要对你的家乡下手了。”轩辕冥说道。
谢应魁笑了笑,“无家就无争,或许就该如此吧。”接着,他又安慰轩辕冥道,“国与国之间,就如潮汐,你弱我强,你退我进,只要没到和亲那一步,就还会有战事。”
轩辕冥放弃了这一时的冲动,没有就这样只身跑到河西去。
谢应魁在回去的路上,一辆马车从他身旁经过,车厢中探出两人,抓住谢应魁的手臂就把人给拽进了车里。
马车一路绕行,到了某处宅院。
谢应魁被推着进了院子,此时满院秋海棠绽放,一个身穿锦衣的人正站在海棠前欣赏着那些花朵。
侍从将身后的院门关上,谢应魁理了理身上的衣裳,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见过怡亲王。”
“嗯。”
“其实王爷不该见我。”谢应魁说道。
轩辕长德饶有兴趣道,“为何?”
“我既然是你为世子培养的人,我就应该只听从世子的命令,而不应该越过他来见您。”谢应魁站直了身子。
轩辕长德转过身,他黑发半披在身后,眼神如同一汪秋水,看人时似乎带着无限柔情,“是吗?听闻你被赶出了家门,这座宅院就送给你了。”
石桌上放着地契和数张银票。
“需要的下人你自己去找,本王并不会派人监视你。”轩辕长德说道。
谢应魁拧起眉头,“谢过王爷,但需要宅院的话我自己会去找。”
“本王不喜欢同人多说些什么,这房子同王府没有任何关系,你也同王府没有任何关系。”轩辕长德眼睛稍稍弯起。
“王爷的意思是,以后我出了什么事同世子没有关系,而世子出了什么事我必须要尽力相助?”谢应魁说道。
“是。”
“可如果……”
“你可以试试看。”轩辕长德打断了谢应魁的话,“本王保证让你生不如死。”
一阵寒颤从谢应魁的心尖一直到了他的头皮,他只觉得浑身发麻动都不动不了,紧接着一股无力感袭来,他几乎就要跪下。
轩辕长德看他时的那双眼睛,谢应魁记了一辈子,他毫不怀疑,只要这位怡亲王还活着,哪怕对方缠绵病榻,哪怕他自己爬到再高的位置,轩辕长德都能毫不费力地把他拉下来一辈子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狱。
第七十三章 爱意
“告诉轩辕明,如果他继续查下去,死的人会更多。”轩辕长德说道。
云清一身绯红官袍,手托着脸,“哎呀,反正死的不是我们的人,让你和世子闹矛盾了可真是不好意思啊。”
“你不要太过分了。”轩辕长德蹙起眉。
云清眉眼弯弯,“这是要我收手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可就算是王爷输了哦。”他两只手交叉撑住下巴,笑道,“好好哄哄世子,不会有事的。”
“不劳烦云大人费心了。”轩辕长德舒展双眉,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本王自会同世子解释。”
“那就好,可不要让我当了罪人。”云清偏头,“只是如果再有一次呢?应该不需要我来提醒,王爷自己也知道世子的弱点在哪里吧。对付您不容易,给世子挖坑,很轻松。”
砚台擦着云清的发丝砸身后的墙上,墨水沾在了云清那张白净的脸上。
云清伸出一只食指擦去脸颊的黑墨,笑眯眯地说,“同我发脾气又有什么用呢?王爷,我想要的很少很少,您不肯给,我就只好抢,您不要逼我。”
轩辕长德抽出锦帕擦着手上沾的墨水,“你觉得你抢得过?”
“拿命来抢的,总能得到一二吧。”云清站起身,那身官袍从来没有这样红过,就像用鲜血染红的一般。
“这一二有用吗?”轩辕长德说道。
“足够了,”云清道,“这一二足够做很多事情了。”
轩辕长德看向云清,唇角勾起,“但你本王会给你这一二吗?云清,你是不是把自己想的太厉害了,如果本王一定要反对你,你在这御史台还能待几日?”
“王爷不会这样做的,”云清也笑道,“如果王爷想成为第二个长公主的话,倒也无妨,我能不能待在御史台没什么,主要是王爷你不会在陛下面前表现出自己所有的势力。”
云清指着自己的眼睛,“而我的这双眼睛就代表了陛下的眼睛,王爷为了打压我而暴露出来的所有势力都会被陛下看在眼里。”
“真会狐假虎威。”轩辕长德说道,“可如果本王今日让一分,明日就要让两分,一让再让,终有一日本王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真的吗?”云清看向轩辕长德,“王爷怎么会没有立足之地呢?再清明的制度,只要过了十年也一定会生出污垢来,也一定会有人继续攀附王爷。更何况,只有王爷让了,世子也能成长。”
轩辕长德眯起了双眼,眸中终于有了一点感兴趣的样子。
云清立刻察觉到,趁热打铁,“王爷能给世子多少,无非是你手中的那些势力。可是世子还小啊,你手底下得那些人不一定个个忠心,万一有人存了二心呢?”
“他们敢。”轩辕长德沉声道。
“哈哈哈,”云清笑道从桌上拿起一叠信封,“王爷猜一猜这段时间给我送这问候信的有多少人,王爷想看吗?”
“不想。”轩辕长德平静道。
云清再接再厉,“都是为了世子,王爷,这朝堂不是人人都听你的话,除去不听话的,才能给世子更多。”
“你这些话说的好听,谁知道你掌权之后除去的会不会是本王。”轩辕长德的手指在桌面上点着,这是一个无意间思考的动作。
云清瞥了一眼轩辕长德的手,又马上收回了眼神,他明白自己已经说到了轩辕长德的心中,“各地将领多是王爷的人,说句大不道的,你把世子送出京城,日后他大可以用清君侧的旗帜来杀我,而在这京城中,博弈之人只有你我二人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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