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说实话,”轩辕冥忽的出手,右手已扣住了老马的脉门,“我来的时候,张洁说河西藏着一桩公案,他想要我替他了结,但你们都不愿意说实话。”
“世子要听什么实话?”老马脸上的表情未变,仍是拨弄着炭火。
“二十年前,城楼摔死了一个孩子,对不对?”轩辕冥的声音有些发颤。
老马呵呵笑了一声,放下拨火的钳子,伸手指向那沙漠深处,说道,“世子能看到吗?在那边,就在玉门关不远处,曾经有个强大的国家,这个国家强大到让东方的一位帝王献出公主和亲,城楼上死的孩子就是那个国家的太子,没了继承人,那个国家就像春日的最后一捧雪,消失在了烈日之下。”
“那个和亲的公主摔死了自己的孩子,回到了故国对吗?”轩辕冥继续问道,“她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对不对?”
“鱼鹰已出巡,虎肉挂堂中,郊狼缓步绕,苍龙何时出?”老马哼起歌来,他的声音苍凉而悲壮,“佛祖藏金甲,菩萨不敢言,龙进虎腹中,歌舞伴罗刹。缠我银腰带,着我云丝履,濯我纤纤手,再来弄胡笳……”
这歌的每一句似乎都不太连贯,老马哼着哼着就停下了。
“这首歌很长,我也只记得这么多了。”老马说道,“世子冰雪聪明,应该能听出歌声里藏的是什么吧?”
轩辕冥皱起眉,“听不出,是不是还应该有一个词谱与之对应?”
“这是一首情报歌,那个和亲的公主将丈夫的所有军情都编成了歌曲传了过来。鱼鹰出巡就是指士兵出去城中空巡,虎肉挂堂则是汗王老迈王位空悬,郊狼缓步是指周围小国虎视眈眈,哈哈哈,多聪明多厉害的一个女人啊。”老马大声笑了起来,“多可怕的一个女人,一手挑起国家内乱,亲手毒死了那些继子,只身在两个国家之间周旋,最后竟然真让她平安回京了。”
轩辕冥默然不语。
老马继续说道,“你知道当初有多少人想杀她吗?沙漠的所有赏金捕手都收到了她的悬赏令,一个国家拼尽所有的兵力也要追杀她,甚至她的母国、她的亲生父亲调了三十万大军一个王爷来也是要杀她,这种情况下硬是让她平安回京了。”
“嗯。”轩辕冥只回了这一声。
老马看着轩辕冥,眼中泛着幽光,“她把河西害惨了,直到现在,二十年了,河西四郡都没能翻腾过来,每年这里的百姓都要靠朝廷开恩免去一年赋税,不然就吃不上饭,几乎家家皆兵,人人会战,世子说他们信佛,呵呵,信的其实是对生渴望吧。”
“嗯。”
“她回京了,那个狗屁娘们回京了!”老马突然激动起来,“她把我们给害惨了!”他将双手伸到轩辕冥眼前,“你看看这双手,这是一双读书人的手啊,现在呢,再握不住笔了,她为了自己回京,篡改军令,害了不知多少同胞死在战场上,你知道我怎么回来的吗?我刨着死人,一点一点爬回来的!”
“可你们本就是想来杀她的,”轩辕冥平静道,“她给你们情报,你们在出兵时顺便杀了她,这样就没人知道那首歌的内容,你们的军功就是靠自己堂堂正正得来的,而不是靠一个女人和亲给你们弄来的。狗咬狗一嘴毛,都没存好心,只看谁技高一筹。”
“哈哈哈,你知道那个女人曾经说过什么吗?”老马咧着嘴笑了,“她说自己也是皇家血脉,自己的儿子同那些皇孙一样也有半个皇家血脉,凭什么不能继承大统?明明答应过她的,是不是要她生一个纯正血脉的孩子才可以。”
轩辕冥的身子有些僵直。
“听过这句话的人都死了,”老马看向轩辕冥,“没一个活下来的。”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轩辕冥站起身,又说道,“算了,我也不想知道。我只告诉你,她疯了,以及有一句话想问你,你真觉得河西局势到目前这步都是她一人的错?”
老马愣在原地。
冷风吹着脸颊,格外刺痛,轩辕冥走在城墙上,身旁是站岗的士兵,一个个冻的如同雪人一般,脸和手上都起着冻疮。
“我从京城带了药膏来,你一会儿让人给每个士兵逗发一盒。”轩辕冥吩咐着身边的侍从。
“是,”那侍从应了一声后,不无担忧道,“世子,天太冷了,你要不要再披件狐裘。”
“日后他们穿什么我就穿什么,”轩辕冥说道,“把我的名字也写进值夜的书表,以后我和他们同吃同住,不想磋磨死我,你们就准备好的吃食来。”
“这…,王爷要是知道了恐怕饶不了我们。”侍从的脸立刻苦涩起来。
“那就看看是他先饶不了你,还是我先不放过你,没听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吗?”轩辕冥举目眺望向远处覆盖着白雪的连绵沙丘,心中涌起一阵激动。
他在漠北打败突厥,所有人嘴上不说,可心中都在嘟囔着,是怡亲王故意要把这个战功拱手让给自己的儿子,若不是有王爷十几年的慢慢消耗,世子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打进对方王城。
如今他自己到了一片新的地方,他要立下真正属于自己的战功,他不要事事都依赖于父王。
临别时,张洁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你希望日后在史书上被怎样评价?你希望被说子承父业有狼子野心还是定国安邦有帅将之才?我猜你会更想靠自己去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第八十五章 错误
风越发扯的紧,出去走一圈回来满头满身的都是冰棱。所有人都裹着厚厚的棉袍,唯独那红衣少年仍是披着件红绸,肆意纵马在疆场之中。
“古尔丹,你给我滚下来。”一声呼叫惊起那奔跑的骏马。
只听得长长一声马嘶,少年手扯缰绳马儿双蹄扬起,他身上的红衣往后飘,满身金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小世子,不要总是喊的这样大声嘛,你的喉咙不会疼吗?”古尔丹一溜烟地跳下马来,跑到轩辕冥身边,谄媚道,“你交代我的事我都办好了,就不可以玩一会儿吗?”
他本是中原一大商团的公子,母亲是西域一小国的公主,虽然年纪小,却是精通多国语言,熟悉各种路径,性格孤僻乖张,只由得自己性子来行事。
轩辕冥本来也奈何不了他,但谁知这人却极听张殉的话,而偏偏张殉与轩辕冥有通信,一来二去对方倒也不再想先前那样不服管教。
“我明明说过让你今日去校场练武,你为何不去?”轩辕冥厉声道。
“我忘记了啊,”古尔丹声音拖长,然后她飞快地伸手制止了轩辕冥接下来想说的话,“我知道你一定想把我拖下去打板子,甚至还想砍我的头,不过在那之前请先听我狡辩…,不对是解释。”
说着,他将两指放进口中吹了个口哨,远处两匹浑身雪白毛发透亮的骏马奔驰而来。
“我给你找了两匹好马,所以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古尔丹说话时两眼睁的大大的,渴望从轩辕冥口中得到赦免二字,不过让他失望了。
“就算将功补过,打五十军棍。”轩辕冥冷冷道。
“不要这样啊。”古尔丹扯着轩辕冥的衣袖。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我就不信你以前也是个守规矩的人,”古尔丹撅着嘴说道,“年纪轻轻的就跟个老头子一样,你在漠北时那些在你手下做事的人肯定都很难熬。”
轩辕冥心中一动,试探道,“你不想打军棍?”
“当然了。”
“如果你能把河西近二十年里所有的卷宗都找来,我就免了你的处罚如何?”轩辕冥抛出诱饵。
古尔丹想也不想的一口咬下,“可是那些卷宗都锁在明大先生那里,你不会自己问他要钥匙啊。”
“明先生和老马他们是不是都来自一个地方?”
“我不知道,他们来这儿的时候我可能还没出生呢,不过听人说起过他们身上都有相同的烙印,为了看这烙印我曾经还偷偷到军营看过他们洗澡,被打了一顿。”古尔丹手戳着下巴,陷入了回忆,“好像…好多人身上都有这样的烙印,弥如身上也有。”
“什么烙印?”轩辕冥继续问道。
古尔丹一摊手,表情无奈,“不知道啊,我一问就会被打,很疼的,才不要问。”
“五十军棍。”轩辕冥声音冷下来。
“停停停,你不要这样啊,”古尔丹立刻说道,“你知道的我的来历吗?我以前做过赏金捕手被抓住过,在大狱里见狱卒用过类似的印记,我不知道具体的分类,但肯定是用在犯人身上的。”
轩辕冥陷入沉思,过了半晌后,他才开口道,“你觉得周边小国会来打我们吗?”
“肯定的啊。”古尔丹不假思索地说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惊慌,反正离开春还有一段时间嘛。”
“那如果我们现在就打过去呢?”轩辕冥摸着下巴说出这么一句。
古尔丹立时瞪大了双眼,“你在开玩笑对吗?快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你知道沙漠的冬天有多冷吗?你知道在被冰雪覆盖的沙丘里有多难认路吗?而且主动出击被打败就是全军覆没,相反据城防守还有可能坚持几年,反正你早晚都是要回京的,有必要拿命拼吗?”
“如果我一定要呢?”轩辕冥继续道。
古尔丹脸上露出苦笑,“你去找雇佣兵吧,不要指望城里这些士兵。张大人以前在的时候少有战事,尤其是在冬天,几乎都是各自安好,他们很难在白雪中的沙漠里找路。或者你去找赏金捕手和刺客,让他们刺杀那些国家的王,说不定还能趁其不备。”
轩辕冥皱起眉,“雇一支军队要多少钱?”
“几万两到几十万两不等吧,不过他们一定要金子。”古尔丹摊摊手,“但最让人恼火的是,你休想让他们守什么仁义法则,打下城池之后他们要一部分战利品,就会尽情烧杀抢掠,所以名声特别不好听,你想了解具体消息,就去找弥如,他以前就当过佣兵。”
“那要是刺客呢?”轩辕冥问道。
“我不知道。”古尔丹面色骤变,“不要问我。”
难得有阳光露出云层,身穿灰袍的男人将旧书翻出,一本本在楼台上摊开晒着。
“你们不喜欢我,”轩辕冥依着门框就那样看着对方的劳动,“是因为我母亲的身份吗?”
灰袍男人仔细检查着手中书籍,并没有回话。
“整个河西都对我是一种抗拒的态度,”轩辕冥继续道,“我给守夜的士兵每人十两的补偿,发现年轻士兵很欢喜,年老的却是无动于衷,这是为什么?明明他们有妻儿应该更喜欢银钱才对。”
对方仍未回答。
轩辕冥掏出一把钥匙,“二十年前的卷宗有缺漏,而且我发现有一批本来死掉的士兵却还在领着军饷,这是为什么?”
仍是沉默。
“你一定要逼我是吗?”轩辕冥笑了笑,“张洁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因为河西军费的事情,户部暂时被云御史接手,而对方想要整改赋税,并将盐税纳入户部管理,回收公田,按亩收税,你知道这会得罪多少人,就算那些人明知错不在张洁,又会不会一并恨之?”
对方终于停下了动作,缓慢地转过身,盯着轩辕冥的脸,说道,“我们并不恨你,也不恨你的母亲,我们恨你的祖父,恨那个朝廷。”
“然后呢?”
当第一句话说出后,后面的话也就没那么难出口了。
“先帝认为自己英明神武,他也希望天下人都认为他英明神武,他不允许自己身上出现任何的污点。”明先生迎着阳光,说道,“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发现他在沙漠的功绩是建立在牺牲自己女儿的条件上,他也绝不允许任何人知道他曾经答应过的条件。”
“嗯。”
“荀王被调来河西的时候想错了一件事,他以为先帝是想要救回公主的。而公主利用了他的这一错误,假传了一道旨意,等到真正的宫中旨意传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匆匆改变军令,这是战场大忌,于是惨剧发生了。”明先生悠悠道,“那是荀王不能接受的代价,如果他承认是自己的错,那么他将永远承担这几十万条人命的责任,在朝野、在史书他都会背上一身骂名,在悲痛之下,他干了一件蠢事……”
“他把旨意公布了,”轩辕冥接话道,“所有人都知道临时换令不是他的错,而是皇室的错,他让皇帝背上了一口大锅,这也是为什么先帝一定要杀他的原因。”
“没有人敢承认这场战败是谁的错,”明先生低下头,“一开始的伤亡远没有三十万这样多,是先帝恼羞成怒一定要灭了对方,几次调兵,终至惨剧越来越大。最后,敌国成了一片废墟,而先帝不敢承认自己害了这么多人,上隐下瞒,报上去的阵亡人数远远不够,抚血金发不下来,便想了这么个方法,让死人领活人的钱。河西军费有问题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但是没人敢查,因为那揭开的是天家的面子。”
“如今打碎了牙,也得是张洁自己吞下去。不管查出了什么,他都得认是自己贪走的,这样他才可能保得一条性命,但如果他敢胡乱攀扯,那必死无疑。”轩辕冥说道。
“我……”对方有些难以启齿,艰难地开口道,“…恳求您…,不要把这些事上达天听。”
“中原的汉人会很多手艺,打铁、烧瓷,所以一般在战场抓到汉人,他们不会先杀掉而是打上奴隶烙印拉到市场上去卖。”轩辕冥说道,“你身上,老马身上,很多老兵身上都有这样的烙印,张洁一直在私下找你们,对吗?”
“嗯。”
“还记得怎么打仗吗?”轩辕冥说道,“你们是军人,你们的天性就是要打仗,我不想听抱怨,我想看你们拿到军功凯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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