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锦不满地责备:“你不想让外婆担心,刚刚怎么不顺着她意思来?”
洛淅不想谈这个话题,想找个别的话岔开,眼珠滴溜溜转上两圈,扶着陈锦解释的手臂问:“你刚刚去干什么了,为什么这么晚才上来?”
这回轮到陈锦不愿多说了,他也拐弯抹角地岔开话头,拢着洛淅的肩膀,将这人压在自己怀中休息。
大狸适应了医院的环境后开始大摇大摆地在病房转悠,此时又跳回床上,踩着被子直接睡在洛淅的枕头上。
洛淅看着大狸能吃能喝的样子,眼中虽有欣喜,但更多的还是愁绪。他很快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靠在陈锦怀中时也不再觉得温暖,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尴尬。
他心中想的东西太多太杂,以至于感受不到最简单的那份温暖。
“大狸瘦了好多。”洛淅将手掌搭在大狸的肚子上。
“瘦了吗?”陈锦捏捏大狸的脸颊肉,“还是很胖啊,感觉没怎么变。”
“有,瘦了。”洛淅十分肯定,他不动声色地从陈锦的怀抱中离开,缓缓远离陈锦,将自己缩在病床的另一角,离陈锦的距离越来越大。
陈锦望着空落落的怀抱,无力地将手垂下。他轻叹一口气,想起昨晚罗山椽送来的半只眼,便把这件事告诉洛淅。
洛淅对狗一向不大感兴趣,小哮天曾经带着一群小狗绕着他转圈撒欢时他也只觉得有些吵闹,但陈锦提到是妮妮送来的小狗,他也就竖起耳朵认真地听。
“那只小狗胆子可小,我把它关在浴室了,等回去给它洗个澡。”陈锦说着,摸摸大狸的脑袋,低下头轻声询问,“你要去看看他吗?”
陈锦感到自己有些没脸没皮,提起半只眼那只可怜的胆小鬼,只是为了试探洛淅的态度。他其实期望的并不是洛淅说看或者不看,而是想听洛淅回答是回还是不回。
但洛淅给出的回答恰好让他失望透顶。
“不了,我就不回去了……”洛淅说完便攥紧床单,将微微颤抖的胳膊藏在被子间,以免再让陈锦察觉出不对劲。
他是不该再回去的。
在莨源的这些日夜,他度过了人生中最简单纯澈的一段时光头然而这段时光总归有结束的一天。他曾短暂地被莨源亮堂堂的月光照拂,但月亮也有落下的时候,燥热漫长的夏季总归会结束,他不能也不该再沉溺于莨源村那片飘荡在稻田上空的晨雾与炊烟。
他喜欢莨源,但他总感觉自己不属于莨源。
第六十一章 锋利的刀
如今已是盛夏的尾声,烈日正缓缓褪去灼热的力量,它开始变得柔和,不再逼得人们总待在阴凉下或是空调房中。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夏天即将过去。
但也许不久后还会有一段骤然回头的酷热,带着久未下雨的干燥,给夏季谱写完最后一曲中那些昂扬的音符,随后秋便降临,万物与人类都走进平静的秋。
洛淅将大狸抱到自己怀里,他飞速思考着,窗外的阳光透进病房,洒在反光的瓷砖之上,余光中皆是窗外的绿意。
七楼的窗户外按理说不该有树的绿,但这座医院靠山而建,侧面便是高耸的青山,往前能看见倚着山建起的那块略显得繁荣的商业街。
青山沉静,人群喧闹,医院夹在其中,各得了一半。
大狸懒洋洋地舔着毛,没舔两下就又哼哼唧唧地把爪子伸到洛淅面前,耍赖似地硬要洛淅捧着揉揉。
洛淅捏住大狸软乎乎的肉爪子,指腹摸到条不大明显的裂缝,他没感受到是什么,于是低头仔细看着大狸的肉垫。
灰色的肉垫乍一看完好无损,但洛淅仔细在刚刚触感不对的地方摸了两下,果然发现那肉垫中似乎有个又细又硬的异物。他挥手让陈锦过来,把大狸的爪子扒开,压了压那戳进肉垫中,人眼分辨不清的异物。大狸紧跟着叫了一声,它不满地挣扎,想从洛淅怀里逃出来,却被洛淅两腿夹住,胖成桶的身体不够灵活,怎么也挣扎不开。
“它爪子里有东西。”洛淅说。
陈锦眯着眼,鼻尖几乎凑到大狸的肉垫上,眼睛快盯成斗鸡眼,也没发现哪里有伤口。洛淅只好拉着他的手,让他的指腹贴在大狸的肉垫上缓缓感受。
“感觉到了吗?而且大狸这只爪子都肿了,比另一只手大了一圈。”
陈锦微微能感受到指腹经过一处极为微小的凸起,他捏住大狸另一只好爪细细对比,沉思片刻得出结论:“我说它怎么昨天一直把这只爪子抬起来给我看呢!”
“你也不知道多看看。”洛淅埋怨道,他将大狸的爪子放好,把这只胖猫交给陈锦,“你记得带它去宠物医院拔刺。”
“你不和我一起吗……”
“我还没出院。”洛淅缓缓靠坐在病床上,扭头望着空荡荡的陪护床,胃部的抽痛已经缓解大半,外婆不知道走去哪里透气,洛淅不好去找,也不想让陈锦去找。
从窗外射进病房的阳光正正好落在病床的铁栏上,反射出一道极刺眼的光。洛淅正正好被这道光刺痛双眼,眼前瞬间一片花白,什么也看不清。他下意识的隐瞒,并未显露半分一样,格外平静地对陈锦说,“你能帮我把东西收拾一下吗,衣柜里的那几件衣服放进行李箱,桌上有我的杯子和洗漱用品,也麻烦你帮我一并收进箱子。”
“你要干什么?”陈锦抱着大狸,在病床前站定。
“我已经麻烦你和翠奶奶很久了,后面就不打扰了。”
“你不打算回来了吗?”陈锦虽然早有预感,却仍旧不愿相信,他焦躁地想挽回,“是因为我刚刚在楼下哪里没做好吗?你生我的气可以告诉我,我一定反思一定会改。”
洛淅双眼逐渐恢复正常,他看着似是蒙上一层纱的病房,缓缓摇头,心下已有定论。
“没有啊陈锦,只是夏天要结束了而已,我总不能永远待在你家。”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陈锦抛下大狸,一把将洛淅拉起,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将他按在自己怀中,极忐忑不安地问,“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陪在彼此身边吗?我知道你可能遇到了一点不愿意和我说的事,但我也想帮你啊!我也想为你出头,我也想让你依靠。”
“你不要多想,只是假期要结束了而已。”洛淅抬起手,拍拍陈锦宽厚的背,轻声细语地安慰。
陈锦却格外笃定,他抱着洛淅不肯撒手,“你糊弄不了我,洛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我们不是恋人吗,恋人就是要陪着对方走过一切困难啊。”
“我们是吗?”洛淅变了脸色,他用力推开陈锦,冷脸相对,“陈锦,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们是恋人了?我的事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吧。”
陈锦几乎是当即就想反驳,他甚至已经张嘴骂了句“你又撒谎”,却紧随其后愣在当场。他的一颗心沉进地底,恨不得把这些天同洛淅的记忆都翻出来挨个数过去,找到洛淅说我们是恋人的那段,怼在洛淅脸前让他好好看看。
然而没有,没有这段记忆,洛淅从来没有亲口说过“我爱你”,或是直接承认他们是恋人关系,从来都没有。
陈锦傻眼了,他狠狠掐着大腿,试图从记忆深处找到一句洛淅说的“我爱你”,但怎么都没有,哪里都没有。
洛淅没有说过。
陈锦在这一刻恍然大悟,洛淅从来没有对他敞开心扉,从始至终都只是他自以为是。自以为的和解、自以为的相爱,其实在洛淅眼里,这一切什么都不算。
现在洛淅要离开,陈锦却没有能挽留的身份和立场,甚至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腔真心被推翻而找不到任何能反驳的证据。
他感到无比荒唐,苦笑两声,抬起脸看着洛淅,“所以你从来就没觉得我们会真的在一起,是不是?所以你一直敷衍我说的未来,也从来不说爱我。”
“我……”洛淅看着陈锦的表情,心早就在说出狠话的那一刻重新软了下来,可话已经说出口,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是,就是你想的这样,现在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我不信。”陈锦狠狠摇头,他重新牵起洛淅的手,紧紧握住的那一刻,他嘴硬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我不信你说的这些,一个字都不信。”
洛淅咬牙甩开陈锦的手,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贱不贱啊,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就不能有点自尊心吗,怎么还缠着我?我就是自私冷漠不讲理,以前没有能让我发泄的事而已,所以你喜欢我,我觉得也不错。现在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不想再和你过家家了。”
他在短短的两息之间,张嘴说出的话如淬了毒的刀子,恶狠狠扎在陈锦心口。看着陈锦恍若天塌般的表情,他真的不忍,可又拉不下脸把说出去的话收回来。
他的自尊比命重,宁可身躯千疮百孔,也不愿显露出哪怕一刹的脆弱。
陈锦双唇颤抖,声音好比蜻蜓振动翅膀那般微弱,比那只被他捉来关在洛淅蚊帐里吃着蚊子长大的蜻蜓声音还要小。他只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突然想把我赶走……
洛淅不知如何回答,每每和洛旻凯扯上关系,他都会变得狼狈无比。他恨透这样的自己,需要依靠着洛旻凯从指缝中漏出来的那点子养分生活,这一年一年,他的全部傲骨,都险些被那一千一千的生活费砸断。
如果和陈锦没有感情就好了。洛淅低下头的瞬间,竟在心中这样想着。
如果陈锦还是那个讨人厌的陌生人,他就不用在陈锦面前小心翼翼地维持自己这可怜的自尊,他就不用说这些违心的话,即使这些话他从前和许多人说过许多次。
“陈锦,你知道的,我讨厌同性恋,我讨厌任何人挤进我的世界。”洛淅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他心中万般苦涩难言,只能狠心说道,“你太打扰我的生活了……”
“好。”
陈锦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抱起大狸,将它重新装进背包,没有留恋也没有再追根究底,推门走掉,只留下一扇被用力关上的房门,碰撞出巨大的声响。
洛淅抱着自己的枕头,屈起膝盖将枕头放上去,脸搭在枕头上,看着那扇合上的病房门,眼泪无声落下,渗进枕头中。
对不起啊……洛淅在心中默念。
他想要的太多了,想要外婆不再为他操劳、陈锦不用掺和进他的这些糟心事、翠奶奶不用多余为他费神、甚至大狸也不用因为要陪他而被迫待在他这么个无聊的人怀里。最最想要的,是回到只属于他和父母的家,回到他曾经被玩具填满的那个房间,好好地睡上一觉。
可是他想要的一切,怎么都这么难得到呢?
他同洛旻凯绝无和解的可能,外婆想让他忍耐,忍耐这件事,他从六年级就不再做了。外婆在陈锦面前没说完的那句话,他心里清楚,只是不想让陈锦听见,所以才头一遭跟外婆大吼。
这些年成为他心中执念的那些遗产,受法律承认有效的部分,有一大部分是他父亲主动留给洛旻凯的。
那年撒满家中的继承条例里,白纸黑字写着他父亲洛旻廷留下的遗书,将绝大部分财产留给洛旻凯,而不是洛淅。
外婆同洛旻凯争的就是这张遗书的真假,洛旻凯证据给得充足,甚至拿出了笔迹鉴定,而外婆只有一句“他们是意外出事怎么会提前写遗书”,最终一切的认定按照那份遗书走,洛淅一毛钱没有,外婆拿到女儿的全部遗产。而洛淅父母死后,他的抚养权本应依据遗书所说,移交给洛旻凯,是外婆拿自己手里那部分女儿留下的公司股权,换回了洛淅的抚养权,同洛旻凯定好协议,带着洛淅远走他乡。
这一连串的事真相如何,外婆虽然不说,但洛淅这么些年自己也拼凑了个七七八八。想到此,他委屈得直掉眼泪,胃又开始抽痛,但此时已没人将他紧紧抱住了。那个不求回报爱着他的人,刚刚被他硬生生捅了几刀,已经离开他身边。
“洛淅,其实最贱的就是你了。”他自言,“你这样的人活该一辈子孤独,对你好的人都会被你赶走,没有人会再爱你的。”
第六十二章 我心难鉴
洛淅独自在病房里冷静许久,他茫然的眼神四下漂移,找不到落点,偶然看见一两根大狸掉下来的棕色毛发,他便宝贝似地将其捏起来,放在掌心珍重地握紧。
他是真的很喜欢猫,喜欢小巧的、毛茸茸的生物,但如果陈锦没有把大狸带来陪他这么久,他可能永远也不会说自己喜欢猫,就像这么多年他也从来没跟外婆说自己喜欢猫。对珍重之人,洛淅总觉得自己索取的太多,往往心里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都不好再说了。
这般想法说于旁人听,或许会觉得他与外婆并不亲近,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亏欠外婆许多,也拖累外婆许多。
外婆当年大可以顺着洛旻凯的意思,拿到一笔丰厚的遗产在老家安享晚年,她不用多受这十几年的苦,早早就可以和老朋友天南海北的游山玩水。只因有洛淅,只因她舍不得洛淅留在举目无亲的洛家,拼上仅剩的所有,也要把洛淅带在身边,哪怕这十几年的风霜雨雪将她笔挺的腰板打弯,她也从未说过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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