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陈锦没赶上这趟电梯,他站在电梯外,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包,手里提着塑料袋和保温桶,僵硬地站在那,一言不发地看着洛淅躲在几个护士身后。
陈锦真的有些不懂,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洛淅突然就不高兴了。
而洛淅,他躲在护士身后,扶着膝盖,恨不得将头埋到脚背上。一贯挺得笔直的腰背,此时疲惫地弯曲,他鼻尖猛然酸胀,紧接着眼下滑落两滴泪。
怎么又哭了?洛淅在大腿上死命揪了一把,缓缓滑坐到轿厢底,散去全身的力气,捂着脸低声啜泣。
“这位先生,你是哪不舒服吗?”站在担架床边的护士回过头,贴心地扶着洛淅的胳膊,将他扶起。
洛淅忙挣脱开她的搀扶,将自己挤到电梯的角落,仓促地摇头,躲开护士的目光。等电梯一开,他也不管是几楼,从众人身侧挤出去,不顾护士在身后的呼喊,头也不回地跑开。
他冲进不怎么有人走的楼梯间,坐在台阶上,抱着铁扶手,将头抵在扶手上撞了撞,低声骂着自己:“怎么回事洛淅,你怎么又犯毛病了?”
从很久之前开始,他便固执地认为,所有居高临下的伸出援手都是对他的嘲讽,站在屋檐下的人淋不到雨,他们不懂洛淅在过什么样的生活,所以扔来的伞成了施舍,递过的毛巾也是讽刺。
他讨厌这个世界的大部分,是真的讨厌。他预设所有人都恶意满盈,预设对他好的人都是因为有利可图。也许帮助一个狼狈的小孩,能图到心里那点自以为的高尚,所以洛淅总是要接受这些带着怜悯的帮助。
外婆说他不该这样想,劝他多交朋友。可年幼时,他就成了众人眼中的可怜鬼,人人都知道他是个没爸妈的孩子,每一个要来同他交朋友的人,都带着浓重的可怜。可怜这个人没了爸妈,以为自己能带给他温暖,像是什么童话故事里拯救迷途少年的主角,只要可怜他,就能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洛淅在这些人之中日复一日地生活,他的自尊心不许他低头,不许他真的成为一只可怜虫,不许他靠别人的怜悯得到阳光和雨露。
于是他选择这个世界作对,把自己变得冷漠无情,成了个人人避之不及的讨厌鬼。
他从来没有和陈锦说过自己这些事,始终在隐瞒。即使陈锦把什么都掏出来告诉了他,他依旧放不下心,不愿敞开心扉。
或者并非不愿,只是不敢。
他害怕陈锦也开始用那种俯视的眼神看着他,怜悯的目光比憎恶更能轻松地烫穿他的自傲。他可以忍受陈锦时不时叫他矫情鬼、开玩笑地喊他小少爷,这些都没关系,他都可以当做几片细雨绵绵。
一切都可以是梅雨季节的淅淅沥沥,他早晚能闯出晦暗不明、潮湿难避的这片雨,但唯有怜悯,于他而言是倾盆暴雨、避无可避。
他自言自语:“我也不想这样的,我想一直瞒着你的,可是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呢?如果你今天没有看见洛旻凯,我们可以和以前一样。”
说着说着他又反驳自己,“不是的,即使没有洛旻凯,我也会说出这一切的。我自己最清楚,我早就想说了。”
“不对、不对……我没有……”洛淅又往栏杆扶手上撞头,他崩溃地低喘,捂着耳朵辩解,“是因为他已经看见洛旻凯了,是因为洛旻凯说了那么多,所以我才不小心说出来的!”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洛淅重复着,自己安慰自己。他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紧闭双眼喃喃自语,“我冷静一下就好了,我不应该这样对陈锦的,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
他疯魔似地自言自语,不断提出结论,又不断自行反驳。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狠狠揪着,恨不得将这些发丝全都拽断,好让自己的大脑能清醒些。
而在这层楼的下方,同样空荡荡的楼梯间,惨白的墙壁下是漆黑的阿拉伯数字5,陈锦就站在这巨大的5下,捂着大狸的嘴,不让它发出声音。他静静靠墙站着,周身的空气都凝成厚重粘稠的固体。
他因为没赶上电梯,于是选择爬台阶上楼,刚走到五楼,还剩两层就要走到洛淅的病房,头顶却传来几声响动。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几秒后便听见洛淅自言自语地念叨,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紧紧贴着墙站好,担心被洛淅发现。
这样的担心很是多余,洛淅已经崩溃到恨不得一头撞晕在楼道,哪里管得上仔细听周身的动静,更不可能突然发现不对劲跑下楼逮住陈锦。
但陈锦就是担心,他知道洛淅心里藏着事,早就知道,但这件事洛淅不说,他也从来不问。他能感觉到,这件事是洛淅心里的刺,这刺扎得又深又重,拔出来就是连皮带肉,血淋淋地洒出满地。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他今天不该跨过那道花坛的。他不该看到那辆保时捷,不该自以为是地冲进洛淅和洛旻凯之间,不该让洛淅在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说出这些。
说到底,是他不该。
他们隔着一层楼板,洛淅不知道陈锦就在楼下,但陈锦知道洛淅在上面。他数次想上去看看,每次听到洛淅拿头撞栏杆的时候,他都想冲上去把这人抱在怀里。但他又害怕,如果自己这时候上去了,洛淅会不会更崩溃?
也许只有等洛淅自己想清楚那时,他才应该出现。
他疲惫地抱着大狸,也将脸埋进大狸柔软温热的肚子,在那还漾着淡淡沐浴露香味的毛发中深吸一口。极小声地说:“我有点差劲啊,连安慰你都做不到……”
大狸的爪子踩在陈锦脸上,它很配合的没有叫出声,困惑地歪歪脑袋,抬起头从楼梯间扶手的缝隙中,看见楼上那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影。
它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只是出去打了几天架,回来家里就变了样,原本唯它马首是瞻的小弟竟对它不如从前那般痴迷了。它明明应该被小弟抱在怀里,享受着皇帝般的待遇,继续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现下却要被陈锦这个傻大个抱住,连喵两声都不行。
它无聊地趴下,将脸搭在陈锦胳膊上,胡须微微颤抖,困倦地闭上眼打瞌睡。等它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洛淅小弟的怀里,正趴在他的肚子上。
它高兴地踩着洛淅的肚子,凑上去拿头顶蹭着洛淅的下巴,尽情地表达自己的高兴。
洛淅看起来却并不开心,他板着脸,如机器人般重复摸着大狸的毛发,每一次抬手的角度似乎都毫无变化。他垂下的眼眸被睫毛的阴影挡住全部情绪,在床边是外婆和陈锦,然而三个人此时都极为沉默,互相一句话都没说。
病房的气氛格外凝重,连大狸这只满脑子吃吃睡睡的傻猫,都在短暂的兴奋后发觉不对,缩回洛淅肚子上,睁大眼睛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第六十章 争执不停
外婆沉默许久,缓缓叹口气,扭头看向病房的窗户,看那玻璃外郁郁葱葱的绿树和更远处的楼房。她疲惫而忧虑地问:“小淅啊,是不想回家吗?”
洛淅抚摸大狸的手猛一顿,他的刘海遮住眉毛,低头时将上半张脸也掩在阴影之中。陈锦坐在病床边,他看着洛淅沉默的侧脸,那双紧抿着的双唇有些干裂,看起来格外缺水。
洛淅重新抚摸大狸的毛发,尽力让自己像往常一样,逗弄大狸的耳朵,语气平静地回答外婆的问题:“想回家,但不想回有洛旻凯在的家。”
“你如果是深思熟虑后做出决定,我绝不反对,但你真的有仔细想过吗?”外婆仍旧希望洛淅能接受她和洛旻凯定好的约定,继续劝道,“我知道你有顾虑,但外婆除了那几块卖不掉的地,什么都没法帮你。你回去,至少能把眼界提上去,接触到洛家的人脉,将来能有更多机会做你想做的事。”
“我不需要!”洛淅反常地大吼,甚至一个不注意,手下用力捏疼了大狸。
大狸哀嚎一声,连滚带爬从洛淅怀里窜出,躲进病房的角落。洛淅伸手想去拦也没拦住,只有指甲缝勾住几根猫毛,他愧疚地看着逃走的大狸,无助的眼神抬起,正好同陈锦视线交汇。
陈锦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刚刚才回到病房,在楼梯间等了足足有半个多小时,一直等到洛淅发泄够了,他才悄悄从五楼出去,重新坐电梯上七楼。
到了七楼,洛淅也刚刚走进病房,陈锦本打算冷静冷静再往里走,奈何外婆似是有预知力那般,向外探出头,正正好看见傻站在电梯口的陈锦。
她招呼着陈锦过来,而洛淅低沉着脸,余光瞥见陈锦走来,兀自走进病房,坐回病床之上。
陈锦尴尬地笑着跟外婆打招呼,将手里提着的早已经凉透的蛋饼递给她,歉疚地说:“抱歉阿婆,我路上耽误了点时间,早饭都凉了。”
“没事没事,辛苦你了,大早上还麻烦你跑来送饭。”外婆和和气气地拉着陈锦走进病房,准备将蛋饼放在床头柜上,边走边朝洛淅喊,“小淅呀,小锦来看你了。”
洛淅没来得及装睡,僵硬地抬起脸,朝陈锦点点头,算作是打招呼。陈锦也没多说,只是把书包里睡得四仰八叉的大狸重新抱出来,放到洛淅怀中,向外婆解释道:“这个是我家养的猫,小淅特别喜欢,前两天它跑出去一直没回来,我和小淅找了很久,昨晚找到了就想着今天赶紧带过来给小淅看看,免得他一直担心。”
外婆了然地点头,欣慰地夸赞:“真是好孩子,又健壮又细心,阿翠不知道多大的福气,有你这么个好孙子。”
陈锦被夸得不好意思,羞涩地低头:“没有没有。”
外婆给陈锦找了个凳子,让他也坐在床边,自己回到陪护床边坐下,向着洛淅期盼地问:“和你叔叔聊得怎么样?”
陈锦心里咯噔一声,他直觉洛淅绝不喜欢在外婆嘴里听见这句话,果不其然,下一秒病房的空气骤然沉寂,洛淅冷脸不言,外婆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沉默着收回了期盼的目光。
这般直至大狸睡醒,清脆的喵叫打破病房内的寂静,陈锦终于感到自己能正常呼吸,不用连呼气都要分两口。
他悄悄喘气,偷偷盯着洛淅的脸庞发呆,却在和洛淅对视的瞬间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或许是因为外婆还在身旁,又或许是方才两人之间突然出现的那点小矛盾还未解决,这次的对视结束的十分仓促,两人似乎都不愿意多看对方一眼。
外婆尚未得知陈锦与洛淅二人的关系,她依然希望洛淅可以在回洛家的事上好好考虑,虽算不上逼迫,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摆明了就是更希望洛淅能跟洛旻凯回去。
洛淅感到胃部传来阵阵抽痛,他咬牙忍着,没透出异样,抬起脸倔强地同外婆解释:“阿婆你知道洛旻凯要干什么吗?他要让我当他名义上的儿子,如果我回去,就得喊他爸爸!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为了那点人脉和机会,对仇人喊爸爸?”
“是、阿婆知道……阿婆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小淅啊,当年你爸妈他们本来就是打”
“阿婆!”洛淅强行打断外婆说的话,他垂下头,一手藏在被子里死死压着胃部,忍着痛求道,“不要说行吗?”
不要说那些事。
那些烂成一滩的陈年旧事,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扮演着一个可怜虫的角色。他不想让陈锦听见这些事,更害怕陈锦也不理解他现在的选择。
外婆无奈地叹口气,她疲倦地闭上眼揉揉眉心,片刻后起身离开病房,留下陈锦和洛淅两个人在病房里相顾无言。
陈锦有种来朋友家做客结果掺和进朋友家的争吵中的感觉,他无措地坐在病床边,不敢抬头看洛淅,即使外婆推门出去,他也没敢抬头。
正当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纠结不已时,洛淅被胃疼折磨得满头大汗,闷哼一声仰面倒在床上。
“怎么了!”陈锦立马窜起,弯腰抱住洛淅疼到颤抖的身体,焦急地抬手就要按下护士铃铛。
洛淅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打掉陈锦按铃的手,挣扎着推开陈锦的怀抱,咬着下唇硬忍着胃疼,对陈锦说:“我没事,不用按铃。”
“你这叫没事?”陈锦不管,一巴掌拍上床头按钮,将洛淅拉到自己怀中,抽出两张纸帮他擦着额头的汗水。
洛淅嘴唇被咬得发白,他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没事,我就是饿了而已。”
“你快别放屁了吧!”陈锦气得骂道,“你刚灌了一肚子米汤,上一趟厕所了吗你就饿?洛淅你撒谎打个草稿行吗?”
洛淅梗着脖子犟:“你别管我,我不需要你管。”
“我管管怎么了?怎么还没人来,我不是拍铃了吗?”陈锦又在那按钮上拍了两下,结果那塑料按钮直直从墙上掉了下来,摔在床头桌上,发出空洞的一声响。
陈锦捡起来一看,气笑了:“我操了,这玩意是拿来装饰的啊?”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病房外喊人,但洛淅死死拽着他的手不让他走,将脑袋抵在他胸口,虚弱地求:“别喊,别让我外婆又担心。”
陈锦这下算是被洛淅搞得什么脾气什么法子都没了,他只能搂着洛淅坐在床边,帮他揉着肚子。洛淅很是难堪,他不愿再让陈锦跟着着急,实在是胃疼的厉害,一时没忍住哼了一声,他也没想到陈锦竟然仅凭这一声从齿缝里漏出的痛哼,就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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