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乃是江映华的嫡亲叔父,嘉陵王江怀瑾,皇考最年幼的胞弟。此人只比陛下年长三岁,自幼寄情山野,身体羸弱,入了蜀中道观,过起了逍遥自在的乡野神仙生活,甚少回京。江映华该是有十年多不曾见过他了。
“就你鬼精,我打京中来,替陛下给你送个信儿,顺道看看你。”嘉陵王说罢,便从怀间掏出一封蜡封的书信,交予江映华,“你且准备着,有的忙了。我要往东边兴安山去游历,就不在你府上叨扰了,有缘自会相逢的。”
江映华接过信,本也不急着拆开,见人办了差事就要走,一副不恋凡尘的活神仙模样,江映华委实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匆匆起身,紧走两步拦在人身前:“叔父,您急急的来,华儿未能亲迎已是罪过。这般让您走了,做晚辈的于心不忍。您是得道高人,便莫要与我这俗人计较,留下用个便饭,再去不迟。”
“哈哈,你这丫头倒是有趣。也罢,便吃你一回,填饱肚子好赶路。不过丑话在前,不可再拦。”嘉陵王的神色一直云淡风轻,似乎并不留恋王府的奢华,亲情的牵绊。
“自然,叔父的追求,华儿望尘莫及,如何也不敢扰了您清修的。”江映华满脸堆笑,心下却有些苦涩。皇家子嗣能活得如他这般洒脱畅快,万卷青史中也寻不见几个。
府中人忙活了半日,无人敢轻怠这位王叔。江映华亲自作陪侍奉,好生招待了那人离去。颜皖知深感惊讶,她伴驾数载,竟从不知有这么一号人物,与陛下和江映华的血脉如此亲近。
送走了贵客,江映华一人入了书房,启开陛下的亲笔信,细细读来,面色逐渐严肃,眉心微微蹙起。读罢,她招手唤来婢子:“去请长史即刻过来。”
片刻后,颜皖知匆匆入殿。江映华屏退了一众随侍,只留颜皖知在殿内,招呼人过去和她同坐,转手将陛下的手书递给了颜皖知:“这消息陛下可曾说与你?”
颜皖知一目十行的草草读过,蓦然的摇了摇脑袋:“未曾。陛下即位后,还不曾亲自出巡,这是首次,竟来了北边。这下有得忙了,振威军那边,殿下可得提前安排妥当。”
“你觉得,长姐为何选了北线?若说巡视,总该有个症结才是,这些年我留在此处,无有大的差池,边防一线也算是安稳。帝王出巡,耗资巨大,定不会是一时兴起,长史可有想法?”江映华眉头深锁,对于陛下来此的用意,百思不解。
颜皖知以手摩挲着袖口间的纹理,沉思良久,“北境的关窍,一为国门,二为军备。若论重要,也是在理的。陛下行事自有分寸,殿下无需忧心。更何况,旁的地方,陛下也寻不见你这宝贝妹妹不是?没准儿就是冲着你来的。”颜皖知起初还是正经说辞,说着说着,出口的话便成了调侃。
“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玩笑。赶紧着,治下各处,给我收拾妥当了,该敲打的敲打,该置办的置办。别在那嘿嘿傻笑,麻溜办事去!”江映华佯装恼火,将人打发了出去。自己则捏着手中书信,眉头深锁的苦思。
当晚子夜时分,江映华守在了窗前,待黑影飘入,江映华冷声开口:“着人暗中盯紧嘉陵王,一应动向,我都要知晓。另外半个月后你等隐蔽起来,莫再动弹,等我号令。”
黑影抱拳一礼:“主子,长史那边还盯吗?”
江映华掀起眼皮瞪了他一眼:“再问掌嘴。我的规矩你今日才知不成?退下!”
黑衣人不敢多言,应声告退。江映华似是疲累非常,独守窗前的背影有些许落寞。
一个月后,帝王仪仗自京中大内缓缓往北驶去,朝中文武百官相随,鸣锣开道,旌旗招展,一行人马绵延数十里不绝,浩浩汤汤。
帝王出巡乃是天大的幸事,沿途所到之处,一应地方官员巴不得用尽浑身解数,将人招待的妥帖无虞。这些人尽皆削尖了脑袋,绞尽脑汁寻遍奇珍祥瑞,能人异士,只盼能得圣恩眷顾,一步登天。是以又过了一个半月,陛下的仪仗才缓慢的驶入江映华的封地所在。
江映华一早得了消息,丝毫不敢轻怠。一应规程演习数次,更是将自家王府收拾的整整齐齐,焕然一新,作为帝王短暂停驻的行宫所在。
待陛下一行车马来时,静鞭数鸣,净水泼街,江映华亲携州府与军中要员,身着整肃朝服,外出六十里郊迎。
春日的东风悠扬,林间的莺啼婉转。初晨的薄雾缓缓散去,第一抹霞光穿越林间,璀璨光华映照着郊野的青青芳草。
帝王的銮驾自远方官道上隐隐出没,如游动的豆粒,影影绰绰。封地的一众属官不下百人,而此刻整肃,宛如天地间唯有芳草萋萋,鸟鸣莺啼,闻不见一丝杂乱的声响。如此情景,便知江映华废了多少心血于此。
只是今日,她的身侧并未站着颜皖知。依着官阶,此处尚有三品的钦封将官,颜皖知自要退居其后。无妨,只要这般守在一处,我眼里是你,你背后有我,便已然两心相安。
旌旗入眼,仪仗恢弘。江映华极目远眺,在銮驾近前不足五十米之时,挥手示意,引着身后的属官朝拜,顷刻间,山呼之声震天。
这般齐整,倒是难得。江映华也不学其他地方要员那般,整些花里胡哨的表面功夫,只是守着规矩礼数,极尽尊崇的迎接。
如此主意,自是少不了颜皖知私下的提点。与君相随数载,陛下对地方官僚的那套虚伪做派,可谓是深恶痛绝,但是历朝历代素来如此,也无甚好说。若是江映华有样学样,陛下怕是要心存不满的。
是以待陛下走近,在宽大的舆车内,不闻丝竹乱耳,只余官员山呼时,一时竟有些惊讶,眼底几不可察的闪过一丝欣慰。
“停车,传昭王入内。”威严的嗓音自车内传出,老公公趋步紧走,几乎是小跑着去寻江映华。走到人跟前,一应车马已然缓缓停驻,那老公公躬着身子,十分尊敬的将江映华从地上扶起:“九殿下,陛下有请。”
江映华快步入了舆车外,又是长揖一礼,“陛下,臣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进来。”无甚波澜的一句话传出,江映华随即踏上了高大的舆车,敛眸垂首,屈膝一礼:“长姐。”
“懂事了,坐吧。”陛下一身帝王冠冕服章,看上去威严端方,但只有穿着的人才知,那是怎样艰难的重量,压得人动弹不得。
陛下北巡来此,自然要落脚在昭王的官邸。见人无有吩咐,禁卫便直奔官邸而去。
江映华依言落座,陛下阖眸小憩,似乎颇为疲累。江映华见状也不言语,舆车内的二人静的出奇。既然无事嘱托,特意命自己入内,陛下这算是赏她个颜面了。
自打昨日午后得了消息,江映华彻夜未眠的检查各处巡防,生怕出了半点疏漏。天色未亮,一行人便已出发迎候,此时的江映华,若非有粉黛遮掩,眼底早已是一片乌青之色,就连脑袋也是昏昏沉沉,不过强打精神罢了。
江映华垂首将自己放空,片刻得闲也不能放过,试图缓解连日来折腾引发的疲惫。
“你这丫头,倒是比巡视许久的朕都累。”不知几时睁开了眼的陛下,余光一瞥就见了一脸疲态的江映华,坐在那傻乎乎的昏昏欲睡。
江映华脑子里嗡的一声,赶忙抬眼,柔声道:“陛下恕罪,臣失礼了。”
“你扯着母亲的幌子兴修了一处佛寺,如今可落成了?”陛下眸色淡淡的瞧着她,语气平平,抬手敲了敲身前的茶案。
江映华会意,上前为人斟了一杯热茶奉上,“月初方竣工,长姐可肯赏光一观?”
“嗯,你去安排,明日辰时,朕倒要看看你搞得什么名堂。”陛下接过茶盏,浅抿一口,指了指身旁的紫砂小壶道:“剩下的你都饮了,再打盹儿御史台饶不了你。”
江映华垂眸浅笑,应声称是。随行的臣属名册,江映华是得了的。御史大夫早已换了人,不知这两载,楼家被陛下发落去了何处。此番变故,颜皖知竟不曾与她提及。
江映华一面饮茶,一面垂眸思量这其中的关窍。陛下一眼洞穿了她的小心思,沉声道:“楼缮死了,不必想了。”
江映华捏着茶盏的手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虽在面色上未表露出异样,心底早已打起了鼓。
“不是朕杀的,想哪里去了?襄陵侯府的手笔,朕追赐了他光禄大夫,满意了?”陛下冷嗤一声,似是不满的睨了江映华一眼。
“长姐,臣没有乱想,是,是您多想了。姑丈最是爱惜羽毛,如此当能含笑九泉,陛下体恤臣子,自是朝野佳话。”江映华放下茶盏,复又拣选了一罐茶叶,以金匙勾出些许方入研钵,十分细谨的研磨着。
总之让自己名正言顺的有些事情在手,不必被那人盯着思量就成。
陛下无意同她掰扯,复又闭目养神。半个时辰后,舆车放缓,江映华的官邸近在眼前。
自车旁帷幔向外望去,江映华一眼便瞧见颜皖知等人已然列队在前,等候着陛下下车,江映华眼底有些欣慰,王府上下,并无人给她生事丢脸,多亏颜皖知调、教的仔细。
江映华闪身下了舆车,伸出手去扶陛下,陛下立在高大的车上,眺望了一眼府邸,抬脚下车,“朕以私库为你建了这宅院,倒是还未见过,带朕走走?”
“是,臣遵命。”江映华小心翼翼地搀着陛下入了府中,直奔正殿而去。陛下来此,江映华让出了自己的殿宇,正殿早已按照陛下的喜好收拾妥当。
第48章 府中饮宴
一路舟车劳顿, 陛下入内便已有随行之人为其更衣。
江映华趁着间隙去寻颜皖知,附耳嘱咐:“今日府上人杂,长史务必留心。陛下一应事务皆有御前人操持, 我们只管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半分岔子都不可有。”
颜皖知微微颔首, “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眼睛, 您放心。皖知脖子上的还算个脑袋, 勉强不能称作球儿。”
“还有心思玩笑,我看你是夜猫子,不睡也不累的, 我走了。你, 顾好自己。”江映华起先的声音还算正常, 说到末尾便如蚊子嗡嗡, 想来二人的悄悄话,绝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不多时,宫人出来,唤江映华入内。江映华紧走两步进去,只见陛下一身绀紫色常服, 看上去比方才的冕服平易近人了些许。只是江映华亦是一身紫色朝服,未免有些冲撞。她走上前去,出言试探:“陛下, 上午无事, 既是为您接风洗尘, 可否允臣将朝服换下?”
“嗯,去换。”陛下抬眸扫了她一眼, 慵懒的斜倚在软榻上摆了摆手。江映华闻言便要告退,陛下纳闷儿, “这是你家,退哪去?让人将衣服取来,就在此换,朕有话与你说,没时间耽搁。”
江映华瘪了瘪嘴,知会小宫人去侧院给她寻件规制严谨的素色常服来。她则留在殿中,等候着陛下的下文。
殿内安静,清风徐徐。王府内却是人声鼎沸,人人忙的脚不沾地。庖厨所在更是如临大敌,陛下带出的御厨和江映华府上的厨子正在交换需求,今日午间的宴席,除却御宴,还有一众随行官员的酒宴,委实是阵仗颇大。
其实江映华的内心在滴血,这般阵仗,迎接圣驾,在旁人眼中是无尚荣耀。在她心里,那就是小钱钱哗哗流淌,这热闹都是真金白银换回来的。费心劳神攒下的家业,旦夕之间便能见底。等人走了,又得挖空心思充实自己的小金库。
等候的间隙,陛下好整以暇地抬眼打量着江映华,笑问:“华儿此次将里外置办的不错,没少花银子吧?”
“陛下驾幸,是臣等荣幸。臣等迎候乃是分内之职,银钱用在正处便无所谓多少。”江映华甚是乖觉的正色回应。
“哦?朕记得当年为你修建此处宅邸,耗资九万两白银有余,华儿打算几时还给朕?”陛下接过下人手中递过来的汤药,以药匙轻轻舀着。
“陛下,您这是怎得了?”江映华闻见浓重的苦药味,心中不免有几分担忧。
陛下仰首一饮而尽,“说你呢,别打岔。”
“臣,臣…陛下,这算是官邸,便是朝中所有,您该去向几位大相公讨要银钱才对。况且,臣的俸禄已经罚去了三年…”江映华支支吾吾,声音愈发小了。
好没道理的,当初是她赶人来此,建了宅子是为讨好,本该算是赏赐,怎还能张嘴要钱呢?
此时小宫人回来,手里捧着衣饰。陛下见状,挥挥手让人入内换衣服。一边等人更衣,江映华一边深思,陛下这老狐狸又在算计什么,才下榻就提银钱,只恐来者不善。
江映华在里间磨叽半天,不是这里腰带紧了,就是那处不够平整,左右挑着宫人的毛病,不肯出去。
“磨蹭什么?快点过来!”陛下佯装恼火,自己已然摆好了一局棋,以手敲着棋子,与自己对弈。
江映华理了理衣衫,屁颠屁颠走了出去。一身豆青色的对襟大袖,看着倒是清爽飘逸。
陛下余光瞥了她一眼,点了点棋盘示意江映华过来与她对弈。见人坐稳,她抬手挥退了宫人,随意落下一子,微微抬眼,漫不经心的问:“你手上有多少积蓄,嗯?”
江映华随手拎起一枚白子,垂眸凝视着一局残棋,摸不清陛下的路数,喃喃道:“长姐,臣,臣无甚积蓄的。”
“少废话,落子。”陛下等得不耐,开始催促,“单凭你手上的铺子,年收多少无需朕再给你清算了吧?”
江映华敷衍着落了一子,缓缓道:“约莫手头有个十几万两。”
“黄金?”陛下幽幽开口,复又落下一子。
江映华瞠目结舌,这人想什么呢,赶紧回嘴:“白,白银。”
陛下哂笑,“算计起朕来了,嗯?铺子会还你的,给朕二十万,算朕借你的,如何?”陛下难得的柔声同人商量。
江映华疑惑更甚,根本无法理解陛下的所为。她身为帝王,缘何要与自己借钱?而且这也不是小数目,狮子大开口的二十万两白银,这些现钱就算江映华真有,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来呀。
江映华的五官拧作一团,小脸皱巴巴,捏着棋子半天不动弹,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陛下就这么等着,心里暗骂,皇考当年养了个小白眼狼出来。
颜皖知若在此处,听了这话,她估计得震惊的跺脚。此人这般有钱,如何还能小气的扣下她那点儿微末的俸禄,当真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天天还装得云淡风轻,视金钱如粪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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