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了半晌,江映华无奈的落了一子,故作为难的低声道:“您要得不是小数,可否容臣些时日,去筹措一二?”
“不急,朕留在这得小半个月,你且去筹措就是,私下做私下给朕,可明白?”陛下微微勾了勾嘴角,这丫头逢场作戏的本事渐长,心思也比从前沉稳了。
江映华点了点头,胡乱的往棋盘上扔着棋子,左右棋子不要钱,她又不能真的赢了眼前人。
午间饮宴,午后巡视振威军,江映华一刻不得闲的随侍在侧。晚间聊表地主之谊,又去象征性的参与了朝臣的宴席,入夜方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府,晃晃荡荡的往侧院而去。
夜幕暗沉,江映华隐隐约约瞧见自己的房外戳着一个人影,走近了才知是颜皖知在等她。
她快步上前,屏退随侍,压着嗓子问道:“可是有要紧事?陛下在此,你我住的又离得远,无要事这些日子还是别折腾,免得让人多心。”
“臣知道的,想一处去了。是有个小事,佛寺那边安排妥贴了,您的亲卫警戒,振威军巡防,您还有要补充的么?”颜皖知抬眸,一脸认真的望着江映华。
其实江映华很想与人说道一二陛下今日见面就要钱的事,但是迫于那人让她私下筹备,只得咽下未敢开口。“就这样吧,天色不早,赶紧回去歇着,这半个月有你忙的。”江映华的话音柔和,带着关切。
“是,谢殿下。”颜皖知朝着她挤了挤眼睛,故意抬高了嗓音作别。
夜深人静,江映华爬起来,自床头柜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漆质嵌彩贝的小木盒,一把玲珑的钥匙插进去,一沓子银票便映入眼帘。这是江映华彻彻底底的私人家当,她长叹一声,小心翼翼地数出来二十张,又将剩下的好生放了回去,锁的严严实实。
江映华想不出来是何要事,需要陛下亲口与她借钱。左右不会是小事就对了,陛下不缺这二十万,只怕是她不敢用自己的积蓄,怕被人觉察。
想到此处,江映华在长榻上翻来覆去,却再也睡不安稳。今早陛下的药是个什么情况,她也一无所知。
翌日,江映华早早起身,敷了厚厚的脂粉,才将硕大的黑眼圈挡了去。一行车驾往城外西郊的晏安山而去,佛寺就建在半山腰。
一路出城,陛下的心情大好,瞧着外间的景致,眉眼舒展,“往年此时京中的花儿都败了,你这里到底是冷,芳菲正当时。”
江映华随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山间的花草,芳草落英两相宜,空中杂糅着些许芬芳,的确是难得的景致。只是她平日无心赏景,也未留意过:“的确是开谢都要晚些。”
车内无旁人,江映华自袖间取出银票,递给江镜澈,压着声音道:“长姐,您要的东西,齐了。”
陛下敛眸轻笑,随手接过,笑意盈盈的打趣:“筹办的挺快,这钱庄也是你的产业不成?”
江映华掩唇轻咳,低声呢喃:“陛下金口玉言,可不能赖账的,臣当真爪干毛净了。”
陛下笑而不语,复又将视线落在了山野之间,若仔细观瞧,那笑中好似含着些许苦涩。
行至山脚,车马无法再行。早有人备了步辇迎候,陛下瞅了一眼,转头对江映华道:“山间清幽,你陪朕走走。”
江映华会意,示意随侍退下,伴驾在侧,给颜皖知递了个眼神。不多时,林间窸悉簌簌的传来些许声响,警戒的人多了一倍。
抵达半山腰,陛下抬眼望了一眼寺庙的匾额,幽幽念着:“晏安寺,这名字你取得?”
江映华微微躬身,“回陛下,此山名晏安,臣借花献佛,以山名寺,为盼海晏河清,四海安平。”
“有心了,此名甚好。”陛下眼底闪过一丝欣慰,轻飘飘的放下一句难得的夸赞。
往前几步,寺中人等已然迎候在侧,以佛家弟子之礼数,参拜这位帝王。陛下眸色淡淡的扫视着众僧人,目光在住持身上多留了片刻,轻声回礼,入了寺庙进香礼佛。
此寺庙兴建便是以皇家规制而起,大气庄严,无可挑剔。江映华是个急脾气,在旁人手上能托出十年的工期,她愣是三年便落成了。但是若仔细观瞧,也找不见敷衍的端倪,处处细致,一砖一瓦都是尽了心力的。
陛下在其中状似漫不经心的游走一圈,心底对这个妹妹雷厉风行的本领又多了几分认知。
这人只要不在她眼皮子底下,做事好像甚少出差池。从前在京扮蠢装痴,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城府对抗亲人,想来皇考暗地里灌输给她的,定然不是自己和太后所听说的那些儒家为臣的忠孝之道。
“朕记得你对释经一门并无兴致,怎就想起兴修佛寺来了?”陛下负手,闲庭信步,漫不经心的出言询问。
“臣幼时贪玩,佛法高深自是读不懂。兴修寺庙,也不怕您笑话,臣本意真的是想为母亲祈福的。臣离京时,母亲身体不好,也不知如何能聊表孝敬,只得寻了这个笨办法。”江映华讪笑,柔声回应。
陛下听着这话,面色上依旧柔和:“如何就笨了?此法甚妙,积攒功德,心怀母亲,也造福了一方百姓。华儿,你行事稳重多了。”
江映华在旁低眉颔首,并未接话。陛下余光瞥了她一眼,又道:“这寺中住持,瞧着和善。”
“是普济大师,臣听人说大师乃是得道高僧,特意从东府接了过来,请人留在此处。”江映华不急不徐的解释着,毫不遮掩自己的动机,坦荡交代了请人来此的始末。
儒释道自古便是帝王统御万民的思想源泉,当朝对佛法道法都曾有过鲜明的推崇,唯独到了陛下这里,从不曾厚此薄彼。
江映华本也知道,陛下研究的皆是治世经世之学,对神明之事不算用心。是以銮驾停留的时间并不算久。
当晚入夜,陛下传了颜皖知见驾,特意回避了江映华。府中戍卫皆是陛下的人,江映华也不会知晓风声。
甫一见面,颜皖知屈膝行礼,陛下上前,亲和的将人扶起:“颜卿,许久未见,在此可还习惯?”
“臣一切安好,劳陛下挂怀。”颜皖知躬身一礼,甚是规矩。
“楼缮的事,做的不错。通晓分寸,这点儿一直很好。”陛下拎起一把小剪刀,瞧着影影绰绰的烛火燃烧的太旺,伸手剪去了烛芯,“但是,少年意气也该不忘学着长辈的沉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可。”
颜皖知瞧着陛下的动作,再一思量陛下的话,觉得有些异样,复又跪下身去:“臣何处疏忽,恳请陛下赐教。”
“佛寺住持,你可曾查过?你知不知道他曾经的身份,嗯?”陛下眸色渐冷,放下剪刀,端坐榻前。
颜皖知的确不曾查过,佛寺工期,江映华老是在她耳边催促,这人愈是主动的和她闲聊,时常提及,她便下意识地会放松戒备。如今陛下这般问,定然是那住持的身份有问题,出了岔子了。
她忽而涌起一阵寒颤,伏在地上,心虚的不敢言语。
“点到为止,该如何行事,自己掂量,下去吧。”陛下本就是为敲打,也无意苛责,直接放人离去。
第49章 宾主尽欢
翌日初晨, 依原定行程,陛下一整日都会沿北疆边军驻防巡视。江映华本以为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孰料陛下谕令, 命其与王府属官一众随行。
边军防线为守北边的游牧草原政权的入侵, 绵延近千里。陛下自不会沿路一直检视过去, 无非是寻几处要塞, 犒赏将士一二。
江映华随人自朔方一路行至范阳的边陲, 整整陪同了两日两夜。饶是颜皖知这个惯常精力旺盛的人,被这么一番折腾,也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蔫巴了。
而且陛下这日夜兼程的做派, 倒是让江映华大开眼界。原来长姐是这般, 工作起来卯足了劲头, 任谁也不敢相劝。
她自己倒是还好,蹭着陛下的舆车,在里面吃吃喝喝,也能小憩安枕。只是她心里甚是惦记外头那个,若不曾把护卫的差事与她, 她也能坐在后头的小马车里歇歇。
可江映华分明是个心里无甚安全感的,愣是给了颜皖知这份差事,颜皖知便只得骑着马留守在外。连日的奔波, 也不知她那小身子板吃不吃得消。如此想着, 心头惦记得紧, 便也没了睡意,干瞪眼到天明。
时近晌午, 陛下才复又回到了王府,江映华顿觉千斤的巨石落了地。入了府中, 见陛下入了正殿休整,江映华赶紧出去寻颜皖知和王府众人。庭院外,这些人皆是一脸疲惫的待命,江映华见那人暗沉的脸色,心里分外忧虑。
“诸位辛苦,吾已安排人交接,且都回去好生休息。令厨房为大家备了参汤,一会便会送到值房,劳长史带大家前去。”江映华强打精神,柔声吩咐着,一双含笑的眸子望向颜皖知。
颜皖知自然清楚,江映华的参汤是为谁而备,眼底深情无尽,面上中规中矩的点头称是。
江映华回到房中,迷迷糊糊的昏睡了许久。再醒来时,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映入眼帘的非是她临时所住的逼仄屋舍,而是往日那宽敞的王府正殿。她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复又眨巴眨巴眼睛,张了个哈欠。
“醒了?昨夜干什么去了,一觉睡到日暮。”
入耳的是陛下略带责备的声音,江映华瞬间惊醒,自床榻爬下来,就见那人坐在书案上批阅奏本。她脑子懵懵的,不知自己竟能睡得死沉,被人抬着换了个屋子却不自知。
外间的天色已经漆黑一片,厅堂内宫人已经在置办晚膳了。江映华心底打鼓,怯怯的走去案前,躬身一礼道:“长姐,您未休息么?”
“研墨。”陛下并不瞧她,淡淡的出言吩咐,朱笔不停,注意力全在奏本上。江映华识趣的走了过去,挽起衣袖研墨,余光瞥向奏本,看了几行又觉得困倦,掩唇轻轻的张了个哈欠,便也垂眸不再观瞧。
当皇帝大抵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体力活,也是个无聊的苦差事。江映华如是想着,深觉无趣的紧。许是白日里睡得久了,身体的疲乏消减了,眼睛却是酸酸涨涨的,隐隐泛着泪痕,头脑也不算清明。
“明日朕打算巡视河工漕运,工部今岁便要将运河北扩,这里头记你一分功劳,明日也一并去看看。”陛下收了笔,合上最后一份批阅的奏本,疲累的倚靠在椅子上,抬眼对江映华吩咐道。
“臣有何功劳,这些事情华儿不懂,可否不去了?”江映华倦了,跟着陛下出差当真是苦差事,她怕身子散架,委实不愿意掺和。
“装傻充愣行不通,偷奸耍滑就更别想。睡了半日了,还不够?朕可未曾合眼呢。”陛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江映华见状便乖觉的站过去,学着颜皖知的手法,给人捏肩捶背。
“明日沿河巡视,一路向南便回了,你权当送送朕,半路放你回来。”陛下的语气柔和了些许,由着江映华侍奉,闭目养神。
江映华有些意外,本说要停留小半月的,这才几日便要离去了,陛下口中的话,大多是信不得的。“臣遵旨。”江映华轻声回应,眼神迷迷糊糊的,手上的力道却是拿捏的极好。
过了约莫半刻功夫,江映华瞧着外头的膳食置办的差不多了,便出言询问:“长姐,晚膳备好了。臣之前请了个琴师,本想等您得闲,为您助兴。不曾想行程匆忙,今晚您可愿让人前来?”
“也好,去传就是。”陛下伸手,示意江映华将她扶起来,朝着外间走去。待人落座,江映华召来廊下的管家,低声道:“将琴师请来,为陛下助兴,快些。”
管家闻言,连声允诺,小跑着折腾了一趟,不过片刻便将人请了来。
席间琴音袅袅,江映华在旁作陪,陛下笑问:“除此之外,还备了什么没拿出手的玩意儿,说来听听。”
江映华似是被人看穿了小心思,羞赧一笑:“也无甚新奇,还请了当地有名的杂艺班子,几位戏曲名伶,都是些取巧的消遣罢了。”
“既废了心思,难得你一番心意,一会儿摆上,热闹热闹。”陛下浅酌了一杯,好似心情爽朗。
江映华有些意外,陛下还有体力看这些,但既然人家发话了,她自要安置:“长姐,那臣先去交待给管家置办。”
陛下微微颔首,江映华退了出去。走到廊下,将要求说与管家,命人速速在府内后苑操持。管家领命前去,江映华着人去寻颜皖知,片刻后,颜皖知匆匆赶来:“殿下,有何吩咐?”
“再劳长史一事,陛下吩咐的仓促,一会儿要去后苑听戏。你赶紧调几个信得过的,在旁伺候,选机灵的。”江映华小声嘱托。
“殿下放心,臣这就去办。”颜皖知草草一礼,快步离去。
江映华打远处瞧着她离去时矫健的身姿,生风的步伐,暗暗自嘲,只有自己一人睡了许久还是乏累,旁的人都比她清醒的多。
约莫过了两刻光景,管家来报,后苑的一切都已置办妥当,颜皖知也带人在廊下迎候。江映华闻言,便引着陛下离席,入了后苑。
江映华不喜热闹,王府的戏台形同虚设。但她入内一瞧,置办的倒是有模有样。看台处皆是紫檀雕花的桌椅,数盆花花草草摆的清淡雅致。席间瓜果茶点齐备,灯火通明,随侍众多,无一处疏漏。
考虑到陛下连日奔忙,她特意提点管家,知会了戏班,选些短小精悍又有趣的曲目,不要冗长劳神的,只为博陛下一乐。
半个时辰过后,曲目正酣,也接近尾声。管家领着一众婢子来更换茶水与烛台。江映华微微侧目,瞧了一眼,并未在意。
她与陛下的桌案挨得极近,余光便能瞧见一应动静。小婢子上前为她添茶,江映华摆摆手,“不必了。”那丫头只得退下,江映华随意的转头看了一眼,只见管家正从婢女手中的托盘上拿起一跟新的,插着蜡烛的烛台,正要为陛下替换。
江映华下意识地瞧了一眼自己桌上的,烛火并未燃尽,但陛下桌上的那一只的确见了底。江映华心下诧异,老管家办事素来仔细,还能出这等纰漏,给陛下寻了个短蜡烛不成?
忽然间,江映华心底陡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复又抬眼去瞧,管家的面容正与江映华对着。只这一刹的功夫,江映华分明瞧见那人浑浊的眼底升腾起一股子狠厉。
她心下大惊,暗道不妙,飞身上前去,想要夺过他手上铜制实心还燃烧着的烛台。
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
管家扬手砸下,江映华什么也顾不得,直接俯身护住了无所觉察的陛下,将人压在了桌子上,自己的后脑勺却结结实实挨了当头一击,眩晕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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