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傍晚,颜皖知放朝归家,老管家一脸迷离难堪的神色观瞧着她。
“怎么?你病了?”颜皖知看得不明觉厉。
“郎君,您好端端招惹楼家姑娘作甚?”管家面露难色,说着递上了手中的锦盒。
颜皖知随手接过,皱着眉头,“楼家?哪个楼家?我未曾招惹谁。”
“自然是御史府,楼御史家,哎,您自己看看罢,那楼御史出了名的古板难缠,这…您仔细着些。”老奴摆摆手道。
打开锦盒,颜皖知略略瞄了一眼这露骨的情诗,方才想起昨日诗会自己确实闲得无聊应了一个姑娘填词的请求。
在御前一日早已消磨了颜皖知所有的耐性,她甚至连一句吐槽的言语都不想说,把锦盒扔到管家手上,抬腿就走。
“郎君,这怎么处理,您倒是给个话儿啊?”老奴急切地在后面喊道。
“扔了。”颜皖知随口丢下两个字。
管家无奈地摊了摊手。
当晚,王府亲卫回来禀报了那巷子中的情景,江映华情不自禁的嗤嗤笑出了声。
她脑子里已经脑补出了楼御史气得脸红脖子粗,巴不得立刻去找人算账的模样。估计这会子,该提笔写参颜皖知的折子呢。
楼婉婉不学无术,被惯的不着边际,的确需要好生教导一番。楼家人将她视作掌珠,怎能容许她芳心暗许。自然,更见不得孟浪书生的轻浮撩拨,约女儿私会这种事,那就是在找死。
想着想着,江映华突然回忆起,那词中对闺阁女儿家的心思拿捏,实在是太过细腻。自己一个女子都自叹弗如。
一个男子对女子心思太过了解,对女儿行止把握的分寸恰到好处,要么他做过女孩子,不然的话,只能是他日日流连温柔乡,出入烟花柳巷所致。
但这两点都不可能的呀。年纪轻轻就能稳立朝堂,长姐即位的一应事务该有好些出自他的筹谋,这样的人哪里有时间声色犬马?
没了捉弄人的心思,江映华冷了脸,出言唤来了自己的亲信侍卫。
“暗中查探颜皖知的身世,务必谨慎,动作干净些。”
翌日晨起的朝会并无任何异样,议事的时候也没见御史递上来折子。
江映华心道:这姑丈竟然能转了性子,就这样咽下一口气了?陛下的身边人,还真是有分量,任谁都不敢开罪。
颜皖知一如既往的规矩矜持,今日更是老实,眼睛都不曾看向江映华一次。
江映华觉得,保持这样也不错,左右过不了多久,自己同长姐再提一次从军的事,远远的离了京中。她和颜皖知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再无牵扯。
午后和平日无甚分别,江映华懒懒的回了府中休息。
小憩过后的困倦爬了满脸,睡眼惺忪,神色游离。
宫中突然来了人传旨,命江映华即刻见驾。
这个档口陛下突然传召,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江映华闻言立刻便清醒了。
坐起身来,由着内侍更衣,江映华正色道:“可知出了何事?”
宫人怯怯开口:“奴也不清楚,大长公主殿下气冲冲从陛下殿中出来,奴随即就被派来了您府上。”
江映华闻言,心里咯噔一声,不曾想,楼御史憋了个大主意,竟然撺掇姑母去御前告状了。
闹大了,闹大了,江映华的心里直打鼓,求着那蠢笨的小祖宗可万万不能把自己卖了才是。
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慌乱,江映华闭着眼轻声道:“知道了,领赏去吧,本王这便去。”
待入了宫门,就见一个小太监手里攥着个锦盒行色匆匆的朝着陛下大殿的方向跑去。
行止长姐殿前,江映华瞧见那景致,委实是吃了一惊,踏上殿前玉阶的脚都顿了顿。
廊道下,四五个掌刑侍卫围着一个人,刑杖裹挟着风声呼呼落下,留下沉重的闷响。
那刑凳上的人,身后的白色中衣已经染上了道道血痕,看着触目惊心。好在,陛下给人留了几分颜面,并未真的剥了他的衣服。
受刑的非是旁人,正是颜皖知。
江映华见此情形有些心疼,陛下动了廷杖是她始料未及的。本在犹豫是否要进去求情,迎面就对上了那人幽怨愤恨的眼神。
颜皖知吃痛的脸色苍白如纸,就连嘴唇都失了血色,豆大的汗珠如泪水般滑落,鼻子眼睛都昭示着她的紧张与苦楚。都已经这般摸样了,竟还有力气瞪自己,江映华觉得这人,还真是倔强的不行。
此时的她心底也满是慌乱,强装着镇静给自己转移了注意力。走到颜皖知近前,眼睛落在她扭曲的五官上,问出的话却是对着侍卫说的:“颜承旨犯了何事开罪陛下动此刑罚?”
掌刑的侍卫面露难色,默不作声,见到来人,拱手退了下去。
见人走了,江映华俯身去看她的伤,血迹并不多,该是收着力道的。
“王爷还是顾好自己吧,陛下盛怒之下,您最好仔细着些。”正瞧着,趴着的人愣是阴阳怪气的哑着嗓子开了口。
“颜卿的小模样儿,真是我见犹怜。您还是关顾着自己吧,吾不敢劳颜承旨挂心。”江映华厌恶她的倔强,明明长得文弱不堪,骨头倒是硬。
“滚进来!”话音未落,内殿传来了陛下愤怒的声音。
江映华知道,这是在叫自己了。只是这语气,是大大的不妙。难不成那丫头多嘴多舌了?
来不及多想,江映华匆匆入了殿,老远用余光瞥了一眼,陛下端坐在椅子上,脸色不能用差来形容,确切来说,似乎带着杀气。
“臣参……”
江映华怯怯开口,话还没说出两个字,陛下随手扔下来一个锦盒,盒子里滚出来一张带字的纸条。
江映华撇了一眼,这纸怎么这么熟悉?好似是自己用的珠光宣。
刹那间,江映华仿佛被雷击中,这个楼婉婉,答应自己誊抄一份的,竟然原样送了过去!
“看看你做得好事!学会打情骂俏了!”
陛下盛怒之下的嗓音凛冽低沉,仿佛万年寒冰迸裂开来,寒冷直刺入人的骨头缝里。
颜皖知合该谢谢自己的管家,多了个心眼儿留了这份“罪证。”
江映华想起那日自己信手胡诌的诗文里,那言语措辞实在是一言难尽,就这样被长姐撞破,连分辨都不敢。两条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能耐呢?不是振振有词吗?情诗写得不错。”
江映华闻声,绯红爬了满脸,比深秋的枫叶都好看。
“回话!给朕交代清楚,你和楼家丫头做了些什么好事?”
楼丫头?江映华脑海中飞速思索着,自己竹筒里的豆子该倒出来几成。思量着这锦盒是方才随自己一起送进宫中的,而陛下传旨在先,那么陛下怪罪自己不是因为认出了字迹,而是在长公主走时就已经有人供出了自己来。想到这儿,江映华开口道:
“陛下息怒。臣一时糊涂,没受的住表妹撒娇,就,就替她写了那诗。臣该拦着她的,皆是臣的过错。”
陛下闻言冷哼一声:“一个帮着牵线写诗,一个热血上头传信邀约。你二人还真是殷勤,她给你们灌了迷魂汤了?”
江映华听罢怔愣了半晌,这,颜皖知自己就认下了那个条子的事?面对栽赃这人竟都不辩解一二?
脸上带着三分迷惑,五分惶恐还有二分不知所措的江映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防地,陛下突然伸出手来钳制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江映华吓了一跳,看向陛下的一双眼睛里满是怯懦和逃避。
陛下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江映华的侧脸,道:
“华儿,你这张脸像极了朕。朕讨厌委曲求全的窝囊模样,在你这张脸上看见,也很不爽。你可听得明白?”
江映华听得云里雾里,所以今日的事,陛下并不打算深究?她一脸狐疑的不知该如何回应。
陛下凝视了半晌,长叹一口气,松开了手,“朽木不可雕。记着,以后楼府和长公主,你有多远躲多远,不准再招惹他们给朕添堵。”
听到这儿,江映华明白了,今日这番怒火中烧的戏码,是演给姑姑和御史言官们看的。随即乖顺的答道:“臣谨遵圣训。”
回府后,傍晚时分,亲卫归来奏报,颜皖知是陛下当年在皖水河畔救回的孤儿,至于身世查不到线索,记档里写着她自幼随胡人父亲自西域来中原,但幼年丧父,而后孤身一人,再无其它线索可寻。
江映华听罢疑惑更甚,一个身带胡人血统的孤儿是如何得了这满腹经纶,成了这经世佐国的相才?
当晚,卧在床榻上的江映华辗转难眠。起身寻了些伤药带在身上,唤了亲卫,二人一道秘密入了颜府。
颜皖知一人趴窝在寝阁的床榻上,闻听窗外的响动还以为府上遭了贼人,手里握着个烛台,如临大敌一般屏气凝神。
江映华翻窗进来,轻声说了句:“别怕,我不会伤你。”
颜皖知辨识出了这道熟悉的嗓音,有些诧异堂堂亲王为何要翻窗户半夜来访。
来人在黑暗中借着月色摸索到了桌案,放下了几个小瓷瓶,道:“给你带了几种伤药,今日殿上你主动挡下吾伪造字迹的事,多谢了。”
颜皖知冷笑了一声,道:“殿下何必虚情假意?这次来又合计些什么害人的把戏?”
江映华对着夜色叹了口气:“你误会了,吾此来是为讲和的。你我的身份,不该有私怨。”
颜皖知苦笑,“殿下的话,臣,信不过了。”
“信不信随你。从前是吾狭隘了。其实说到底,和你无关。吾有苦衷,无处发泄,拿你当了靶子……” 江映华自顾自寻了把椅子坐下,叹了口气又补充道:
“吾想求你件事,做成后,于你于我都好。日后我们互不相干,阳关道,独木桥各占一边。你是长姐宠臣,寻个机会,让她允我参军罢。”
良久,漆黑的房间里一片死寂。
又过了片刻,颜皖知终于挪动了下身子,深吸一口气道:“别,殿下的去处自有陛下裁决,不是臣该置喙的。您有何谋算尽管使出来,臣不会再让步了。”
“罢了,你歇息吧。之前的事,吾过了火,日后不会有了。”
话音才落,窗子一抬,人已经翻了出去。
床上的颜皖知手里紧紧攥着火折子,听见人走远了以后,才擦亮烛火,将视线落在了桌案上形形色色的瓷瓶上。
第09章 南越小王爷
头顶的云散了又聚,天边的星子升了又落。浮光转瞬,已是六月中天。
王府的一方荷塘波光潋滟,池中的一袭红莲清雅明丽。江映华说到做到,再不曾招惹颜皖知分毫,日日游走在宫禁与府邸,也算恬淡自安。
颜皖知或也不是个小心眼的,并不曾出手谋算些什么,也没有因为一顿杖责而失了圣宠。
是日傍晚,江映华沐浴过温泉后,披散着一袭如瀑青丝,随意的搭了一件薄纱外衣,柔似无骨的倚着荷塘前的白玉栏杆发呆,一手提溜着个金制的酒壶,将亮红的甘露灌进自己的喉头,仰首眺望天边飘忽无定的云彩,仿若自己也置身于天地万物之中,灵魂逍遥恣意,漂游远去。
远处一个婢子快步走来,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
“又有何事?”
江映华半转过身子,将手肘支撑在栏杆上,衣襟斜斜的耷拉着挂在臂弯处,满口的酒香未散,冷冽的凤眸半阖。
“禀殿下,太后传召。”婢女恭谨地垂着头回道。
“现在?”江映华带着醉意,皱着眉头问道。
“是,宫中马车已经候在府门口了。”
江映华将酒壶丢进了婢子怀中,快步朝着寝殿走去,一路忧愁,自己这一身酒气可如何是好。
换上一身立整的宫装,不过一刻功夫,江映华便到了太后宫中。
为了遮掩身上的酒气,江映华带了味道及其浓烈的香囊。进门后隔着主位三米远便顿住了脚步,抬眼观瞧,陛下也在。
“臣参见母亲,长姐。”江映华温声见礼。
瞧着来人脸上不太正常的红晕,加之欲盖弥彰的浓烈香气,太后眼睛微眯,问道:“喝酒了?有要事与你说,可还清醒?”
“儿小酌了些,无碍,望母亲恕罪。”江映华垂眸乖顺的答话。
“罢了。方才皇帝与吾商议,之前让你任侍中,你不肯。近日颜皖知进言,说朝中少了个外交斡旋的干才,举荐了你。吾觉得有些道理,刚好眼下有个机会,你权且一试。”太后端坐榻前,不紧不慢的说着,语气却很坚定,不容回绝。
“是何事?恳请母亲、长姐示下。”江映华眼下/ 体会到了借酒浇愁愁更愁的滋味,也不是很理解,颜皖知举荐自己是何用意。
“越国云安王递了国书,王妃偕世子前来朝贺,三日后入京。此事就交由你负责。”陛下坐在太后身侧,端着一杯茶浅浅饮了些,淡淡开口。
“二位陛下要臣如何做?他们所求为何?”江映华满腹疑惑,好端端的,怎就揽了个应付使臣的差事,况且来的还是那个拎不清的庶舅母和自幼稀里糊涂,无甚才干的表哥。
“国书明日颜皖知自会交付与你,至于如何做,你自己掂量,本就是历练,莫教朕失望。”陛下话音方落,江映华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太后。
“此事你自己做决断。有喝酒的功夫,不如多学些政务,从军的事,你年龄还小,吾不允。”太后沉声吩咐。
闻言,江映华咬了咬唇,没有吱声。
“这两日歇在这儿,定定心神。三日后随吾和澈儿一起迎接来使。”见她不语,太后将手中茶盏置于桌案,沉着脸色补充道。
“儿,遵旨。”瞧出母亲面露不悦,江映华无奈,应下了差事。
翌日晌午,结束了半日的朝议,江映华搁置下笔墨,舒展了一下早已僵直地腰身,起身欲离开大殿。
颜皖知双手捧着一卷装裱精细的帛书拦住了她的去路。
“殿下留步,这是陛下前日命臣交予殿下的南越国书,请您收下。”颜皖知躬身将国书递上前来。
江映华伸手接过,淡淡回了句:“有劳,”便避开眼前人准备抬脚离去。此时颜皖知直起了身子,在她身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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