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眸思量,许久方出言:
“莫侯留在大楚,不论因由,多年勤恳,该是和前凉不睦,颜皖知绝不知内情。当年此人交际不多,朕是厚着脸皮常去讨教兵法,才和他熟悉起来。若按你所说,朕倒是忽略了一个人,一个我们甚少提及的家人。”陛下说罢,唇角一勾,笑意深沉的看着江映华,只那神色有些苦涩。
“家人……您方才说,为莫侯求情的……是小王叔!”江映华垂眸回忆,却在说出此话的瞬间捂住了嘴巴,怔愣在原地良久,胸口猛然起伏的厉声道:“来人!”
陛下被她的反应弄得晕头转向,好端端的,如何就这般癫狂了?她一把拉住江映华的手腕,“慌什么?在朕殿里大呼小叫的,想做什么先说来听听。”
第70章 身世迷局
秋日晨起的阳光透过窗棂直射入殿内, 若定睛观瞧,空气中飘散的尘埃都清晰可辨。纵乾坤朗朗,尘埃无处不在。
江映华双目失神, 嘴巴一碰一碰的轻声吐露着:“蜀地…北疆…莫侯……”
“华儿, 怎还神神叨叨的, 把话说全了。”陛下狐疑更甚, 可江映华偏生在这卖关子。方才的一声呼唤, 引了两个内侍进来,陛下瞥了一眼,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宫人依言退了出去, 江映华的失态还未缓解, 自顾自退后了两步, 颤抖着嗓音嘟囔道:
“臣好像猜到了, 好一个韬光养晦,闲云野鹤的,好…王…叔。”说罢,她毫无规矩的手撑着桌子苦笑,直笑道满面清泪, “您拦的对,我得悄悄的查,如此毒蛇, 呵呵, 我得磨好了刀子再宰了他!”
江镜澈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妹妹, 那脸上有不合时宜的欣喜,有纠结, 有苦涩,更有滔天的恨意和压抑的哀伤。哭哭笑笑的, 看着让人心疼不已。她抬脚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江映华的脊背,柔声道:“长姐还在呢,莫要苦撑,和朕说说?你把朕绕糊涂了。”
听了这话,江映华猛然扑进了江镜澈的怀里,顷刻间呜咽不停。抽哒够了,才红着眼眶道:
“有资格惦记皇位,又能不被君主忌惮的宗室,的确非他莫属。他去岁才离开北疆兴安山,蜀地又是他的老巢,好巧不巧,还和莫侯是故交。臣疏忽,查了许久,却忽略了一样,便是独一无二的御用供奉。
您可留意过,您的朱砂都来自蜀地?臣想去查查,这毒没准儿就在陛下日夜不离的朱砂墨里。若真如此,愈是勤政的君主,毒发愈快,这也说得通,为何二哥只是傻了,而您……”江映华到底是说不下去了。
陛下惊的险些站不稳身子,或许已经无需再查。这墨如何入的内廷,她比谁都清楚。
昔日先太子与陛下兄妹二人随先帝南巡,走的便是西南一线。先太子是个痴迷于文房物件的雅人,好说歹说的求着小王叔去请了那处制朱砂墨的高人出山,更是说服先帝,令那匠人成了供给御墨的皇商。彼时先帝倒是不甚在意这些虚的礼数,瞧着儿子喜欢,还赏了好些过去。
造化弄人啊。
陛下从思绪中醒悟,眸子中忽而添了好些担忧,拉着江映华的手心冰冰的,声音都有些颤:“华儿,你,你在朕书阁多久了,可有哪里不舒服,啊?朕不该让你过来,朕糊涂了,糊涂了。”
见陛下面露担忧,江映华只得强稳心神的开解道:“没有,臣不喜欢那墨的粘腻,叫人换了的。陛下万勿忧心,容臣去查查,若当真是他生事,臣早些拿人归京来。他是父亲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他怎么敢…”
“不必再大张旗鼓的查,朕清楚那墨的原委,你说的该不会错。”知晓了真相的陛下,情绪波澜只在须臾。如今回天乏术,清楚这幕后真凶乃是至亲,还是个超然物外多年的清修之人,除了有些心凉,也无甚旁的情绪了。
“总要叫御医验看一番,若知症结所在,明晰了毒素,也好对症下药。”江映华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罢了,你想试试就依你,御医是朕的人,叫他来此就是。”陛下有些疲累,复又坐回了床榻上。
江映华吩咐宫人传了御医前来,附耳在侧吩咐了几句,着人备了好些朱砂墨给他。
御医溶解数枚墨块提炼,钻研许久方验明毒素,入殿禀奏:“回陛下,殿下,此墨确有毒,但单块量微不足以辨。墨中该是掺了油脂样的液态毒,名枯木天仙;此毒微弱,可唯惧龙脑,二者合一后,经研磨散发的气味便成了剧毒。臣以小鼠试之,困于笼中闻此味,一个时辰便疯癫,不多时就…”
“可有解?”江映华急不可耐的起身追问。
老御医俯身在地,叩首道:“老臣无能。”
“你!这就是太医署的名医院判?”江映华闻言,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将无能说得这般轻巧,当真是劈头盖脸的一盆冷水。那人埋着脑袋如鸵鸟,更让江映华心烦,斥责道:“愣着作甚?去想办法!”
老御医战战兢兢的,陛下看不下去,便替人解围:“华儿,不可对老人家无礼。”复又转眸对御医道:“此间事你咽肚子里,她年轻气盛的话,你无需过心,退下吧。”
“得了印证,非是恼火的时候。行事莽撞,还是短练。该当如何应对,可有打算?”陛下有些不满意江映华的暴躁脾气。
泄了气的小人儿立在窗子前,理着脑海中的思路。即便猜测得了印证,可还是缺乏确凿的证据,一时半会的,动不了嘉陵王。不过眼下她大抵明了,颜皖知的事,和此人脱不开干系。如此,他该是私下有武艺不差的死士,还暗中勾连了西凉。
这等强敌筹谋多年,最是难对付。江映华如今二十有七,先太子走了二十八年,这般算来,嘉陵王的谋划至少有小三十年了,还真是万年老鳖,沉得住气。也是,名为皇叔,只比自家兄长年长几岁罢了,当年意气风发,有野心也正常。
盘算良久,江映华回过身来,正色请求:“陛下,臣想沿着边防线往西北巡视一趟,望您允准。”
听了这话,陛下起身下榻,缓缓走到江映华身前,垂眸凝视着眼前人,直将人盯得浑身发毛,都没说一句话。
江映华汗毛倒竖,幽深的视线当真难捱,她软了语气解释:“您容臣走一趟吧,臣亲去查探才能心安,或许也能得些嘉陵王谋逆的线索,顺带部署各处兵备,以防万一。”
陛下故技重施,绕到人身后不轻不重的踹了一脚,江映华老实的顺势滑在地上,方听得上首道:“你是监国,哪朝哪代的监国可以轻言离京?便是离宫都难!为了个颜皖知,规矩礼法都不顾了?你走了朝政谁来管?说得冠冕堂皇,若没有颜皖知在西凉,你还亲自去吗?”
“去!”江映华固执的抬眼看着陛下,“不为她臣也要去的。臣知您病着,也正因如此,朝事不可有闪失。臣快去快回就是,一个月,劳您辛苦一个月可好?”
“不准,滚回去,朝臣让你晾了半日了,别再这碍眼。”陛下话音清冷,出口赶人。
江映华请求未成,气呼呼的离了承明殿,心里的盘算却根本不曾打消。
*
西凉边境,颜皖知混迹军营多日,整肃边防的能耐,还是当年辅佐江映华时学来的。若她有心反了大楚,以她对大楚边防的熟稔程度,举凉国兵力攻入西北防线,未必没有胜算。
如今的西凉,比不得多年前的凉国。昔年兵败,凉王与匈奴称臣,蛰伏数十载才有今日圈地自立的机会,可终究根底太弱了。眼下西凉掌权的乃是当朝太后,论亲疏,颜皖知该称一声“伯母”。
她自己从不知道,她的父亲是凉国皇子,她也不明白父亲缘何弃了自己的家,投效了楚帝,鞍前马后地效忠了一辈子。当今的西凉王,是她那暴毙的伯父老年得来的子嗣,如今不足三岁,也不是太后血脉,不过是个傀儡。
而送她来此的,正是江映华曾在北境王府躬亲款待过的,那个仙风道骨的王叔——嘉陵王。
她与那人达成了交易,孤身入西凉站稳脚跟,拿下兵权,赢取太后信任。虽说步履维艰,可眼下也是步步为营,胜利在望。
而她还有另外的目的,就是查清父亲叛逃的缘由。顺带,她见到了曾经抓捕无果的,那个络腮胡子的永王下属。这人,竟在西凉皇庭,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将官。如此说来,当年构陷父亲谋逆的事,西凉当真逃不开干系。
西北的风沙粗狂,颜皖知时常被飞沙走石眯了眼睛,她每每东望,眼眶都是湿润的,怪这风沙猖狂,吹的眼睛酸涩难耐。
*
三日后入夜,江映华正盘算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布局下去将嘉陵王盯死,陛下在赢枫的陪伴下,来了广元殿。
江映华诧异,这二人是被自己撞破,连遮掩都免了,八卦的心起来,眸色都带了几分玩味。
陛下睨了人一眼,嗔道:“许你心悦颜皖知,不许朕也找个伴儿?”话音方落,赢枫面颊绯红一片。
难得陛下开诚布公的吐露心事,江映华倒是有些意外,原来她不是病糊涂了,而是真得有这个想法。她心里忿忿不平,这人既能接受女子相爱,当初她与颜皖知的恋情,为何要承受母女二人的百般磋磨?如此想着,江映华无奈的收回了探寻的视线,躬身一礼,并未多言。
“你前些日子的请求,朕准了。让赢枫与你同去,她半路往晏安寺一趟,你那时秘密西行就是。”陛下也不卖关子,直接挑明来意。
江映华本欲欣喜,听得赢枫同往,反倒有些不乐意,而且去晏安寺作甚?她迷惑道:“安王去晏安寺,可是另有差使?臣和她都出京,陛下身边谁来侍奉?”
“朕还未到一病不起的程度,你早些回来就是。枫儿去接个人,你二哥稀里糊涂的留了个子嗣,与永王的幼女同年。当年吴冬青去北境接管兵权,朕密令他将那孩子送入了晏安寺抚养,今年该是六岁,是时候领回来给个名分了。”陛下落座,淡淡的解释着。
江映华听得一愣一愣的,这等要事,她全然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去世”多年的二哥竟然还留了个子嗣!这人还被陛下养在了自己兴建的佛寺里,当真是好一出灯下黑!
见人恍惚,陛下又道:“你藏着的那个住持,此番西行带上吧,他的智计谋略,国朝上下少有人能及。既肯为你留守晏安寺数载,此人你该拿捏的住。遇事切记三思而行,不可意气用事,大局为重。朕会下诏暂收回你的监国职分,免得朝臣生疑。”
陛下说话不绕弯子了,如此直白的戳破江映华先前埋下的暗棋,叫人有些下不来台。她垂眸,轻声道:“谢陛下,臣自当万事小心,早日归来。”
又过了两日,昭王与安王启程离京,以为社稷祈求福祉为由,往晏安寺拜会高僧。一行人目标明确,并不曾随意在半路停留。而事实上,马车内只有赢枫一人,江映华早已悄然快马入了北境,先一步见了吴冬青,知会了最新的边防部署,着人暗中整顿。
多年不曾归来,此番来了振威军的驻地,却也不敢现身。秘密留宿昔日王府的江映华,看着眼前住了数载的庭院,一时间五味杂陈。这里曾是她的伤心地,但颜皖知来了以后,二人留下的多是温馨回忆。往事历历在目,岁月则如燕过无痕抓不住。
待赢枫赶来,江映华草率的和人在晏安寺露了个面儿,便拉着住持大师一路西行。沿途传讯的,都是江映华麾下信得过的将官,她隐匿行踪,只与大师讨教如何排兵布阵,应对长于骑射的西凉铁骑。
当年马踏西凉,将凉国逼入匈奴的,便是她的伯父汝阳王。而当时的太子,江映华的父亲,便是在住持大师的辅佐下,在京中坐镇指挥,兄弟二人配合的甚是默契。是以大师的确是江映华此行的难得助益,他的脑子里知晓太多西凉的战术。
半个月后,江映华几经辗转,到了大楚的边陲。在估量了西凉的兵力状况和大楚的边防军备后,她萌生了一个大胆又冒险的想法:以大楚守将之名,凭秘司传讯,约凉国郡主在凉国边镇一见。
身为大楚秘司指挥使数年,秘司的传讯手段,颜皖知定然还认得。这人若是心还在大楚,合该会极力促成此事。若当真要反,选在边地,两方出兵容易,打上一架,将人抓回来也不错。
江映华在用兵一事上,总是胸有成算便信心满满,也许这便是年少历练的优势。只要握住了关键的情报,便果敢一试;即便是最坏的结果,她也安置了托底的预案。
第71章 巧探军情
西北边塞凛冽的寒风如刀, 冬月方至,便已然飞雪落戈壁。漫天鹅毛席卷着风沙,此景波澜壮阔, 倒也别有洞天。
江映华立在边军帐下, 抬手去接落雪。昔年北境离别那日, 她也是这般, 巴巴的望着王府门口, 期待着一个人的出现。
依照江映华的安排,住持会与守将留守边军,而她今夜, 则要随着影卫乔装摸过一座终年积雪的山峦, 潜入凉国边陲的小镇。
秘司递送了消息, 颜皖知也给了回应。此番江映华前去, 便是探个虚实。无论结果如何,若江映华天亮未归,大楚的边军就要兴兵西进。她如此孤注一掷,也算是一步铤而走险的危棋了。
夤夜,一身风雪的江映华依言到了两方议定的一个小客栈内。四下观望, 江映华并未觉察颜皖知埋伏了人,影卫亦摇了摇头,感知不到暗中的布置。江映华顺势将人散开在四周, 自己一人女扮男装的入了小店, 寻到了之前说明的房间。
站在略显破旧的木门外, 江映华有些忐忑难安。她握紧了袖中淬了毒的匕首,侧身踢开了房门试探, 内里却毫无动静。她小心翼翼地抄起匕首,缓步警觉地探身入内, 漆黑的房间内,竟空无一人。
江映华蹙眉,颜皖知在耍什么花招?她摸着黑游走一圈,最后在暗沉的烛台下,发现了一个小纸条,墨迹未干,乃是秘司的加密暗语:“北侧对窗,一盏烛光。”
江映华译出暗语后,眸色一凛。自己冒充守将用秘司传讯,颜皖知这是猜到了,守将不会一人孤身来此,才故意留下了密语试探。
她走到窗前,当真望见了对侧的一处民宅内,有一盏微弱的昏黄烛火摇曳。她快步出了客栈,跨过街道,悄无声息的走近了那个房间,以匕首戳破窗户纸,寻了个孔洞观瞧,屋内只坐了一个人,而那人即便裹着厚厚的衣衫,只余一个背影,江映华也心悸不已。
她绕了个方向,灵巧的翻窗入内,走着猫步踱到颜皖知的身后。“现身吧,何必鬼鬼祟祟,此处只我一人。”颜皖知背对着她,幽幽的品茶,倒是丝毫没有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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