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李渊把刀横放在大腿上,喝问一句。
来人并没有立时回答,而是等了有一会儿,殿门重新闭合,带起一阵凉风,在这炎热的夏季透出一股彻骨的寒。
“父皇。”清朗的嗓音,在灯火灭了大半的空旷寝宫里显得幽幽的,那声音还在继续,“父皇,宫里进了贼子,儿臣特地前来护驾。”
“护驾有金吾卫,你来做什么!”来人是李渊此刻最不想见的,他脸皮直抽,一把握紧了刀,利刃从刀鞘中悄悄滑出一小节。
“金吾卫?父皇指的可是倒在殿外的那群庸才?”声音轻嗤,铁甲碰撞继续规律轻响,一片黑影愈来愈近,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撩开夜风中飞舞的纱幔,露出一张关心意切的脸来。
“儿臣不放心,还是亲自到御前护驾来的好。”
秦王全身披挂玄甲,腰间悬挂随他征战四方的名刀墨玄麟,刀鞘上装饰的青金石与宝石反射出光,在殿中所盛珍贵奇玩上映照出一道长长而犀利的光斑。
诡异的时间以及不合时宜的场合,李渊一个字也不信李世民的话。一个念头猛地敲响在脑后,都到这地步李渊要是再不明所以就妄为一国之君了。这个二儿子嘴上冠冕堂皇,干得却是天底下最大逆不道的事。
“你、你要谋反!”李渊大惊,从龙榻上跳起来,长刀连着刀鞘划过地面「刺啦」一声,“你好大胆子!”愤怒充斥脑海,摧毁理智,李渊慌张的第一时间没有喊出护驾。当然,就算他喊了有没有人来护驾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急促喘着粗气,闷热蒸腾热汗直流,父子俩手中都握着刀,四目相对。
不同的是李渊双目赤红,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似要实体化将李世民吞噬。而李世民则一脸闲神定气,双眸平静淡然。
换做以前,李渊斥责李世民一句都能令李世民伤心不已,今次再听,竟觉得那声与在耳边袭扰的蚊蚋差不多。
“父皇已经骂过我无数此了,多亏父皇磨炼儿臣,儿臣现在的胆子可不止大了一点,甚至大到——”李世民缓缓走近李渊,连刀都没出鞘,不知道他用了何种手法,手腕翻转轻而易举就夺下了李渊手上那把出鞘一半的刀。
“连父皇的兵器也敢夺。”弯了眼眸欣赏刚夺来的刀。
“你告建成和元吉淫、乱后宫,就是为了给你自己谋反争取时间!”事已至此,李渊反而想通一直搞不明白的李世民为何会密告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其中关窍。
刀鞘镶嵌珠宝,刀身长而直,刃薄而锋利,是一把好刀,可惜光是好看,用起来容易卷刃也容易断。李世民仔细打量手里这把天子佩刀,李渊出口的话让他很不高兴,上挑的嘴角下撇,薄唇抿成刻薄的线,飞扬的剑眉瞬间拧起,视线从刀移到李渊身上,从进殿来就未变的神色染上从未在李渊面前表现过的狰狞愤懑。
李世民怒斥:“什么谋反谋反!都说了是护驾,您难道听不明白吗!”蓦然提高的声音不见丝毫沉稳,更在激动情绪的糅合下失了调,显出少见的歇斯底里。
李渊没想到他会突然失态,更没想过儿子敢当着老子的面发火,一时被吓住。
李世民怒气勃发,话似被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是,无论我说什么,您永远只会往最不堪的地方想,好像就我不是你亲儿子似的。你猜忌我,任由太子齐王污蔑我,想要杀我时可有想过今日!”
他说话这般尖刻,完全不留情面,李渊被戳中心事窘迫的同样大吼反驳,“朕从未想过杀你!”
“从未?”李世民鼻翼翕张,露出怪笑,随即听到最好笑的笑话般大笑出声。他一把将李渊的佩刀拄在地上,力道之大崩碎了坚硬的砖,一字一句回忆念道:“秦王有平定天下之功,而他犯罪的事实并不确凿,何以用来当做借口?父皇说过的就是这句吧。”
一字不差,连语气都学了十成十。李渊心惊肉跳,目光飘向一旁,他当初对李元吉说这话时周边并无旁人,这句话是怎么传到李世民耳朵里的?
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依旧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李渊吞吞吐吐,思前想后又恍然大悟,“你这个乱臣贼子,原来是蓄谋已久……”在朕身旁安插细作。话没说话就被李世民粗鲁打断,“父皇又错了,儿臣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要不是我处处小心谨慎,恐怕现在骨头都化成灰了吧。”
说着咧开嘴,银齿森森,猩红的舌尖滴血般随着薄唇开合若隐若现。“我如今也不过是为了自保,保我阖府上下性命,保我李唐国祚不断。”
“国祚?你意图谋朝篡位还敢言国祚二字,朕要是当初知道你是这等无耻之徒,就该将你诛之而后快!”
“把我诛了,谁来为您打天下呢?是对您言听计从的太子哥哥,还是把晋阳丢下带着妻儿窝窝囊囊逃回来的元吉弟弟?”李世民发笑,得意瞟了李渊一眼。“我这个儿子为您当牛做马,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尸山血海里淌过不知道多少回。反而不得您心了,还真有些可怜呢。”叹了口气,眉宇挂上忧愁,“连那些屁本事没有,只要会说几句漂亮话恭维您,假仁假义举义旗来投奔的人,您都能轻而易举许以高位。而我和手下的将士们,血染征袍,好不容易得胜回来还要被你贬斥猜忌,当做无用的棋子安排给李元吉许他随意诛杀。就连我视如眼珠的谋士都能被你后宫里的无耻贱妇亲族欺辱,活生生被打断手指。”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侧过脸来,恶狠狠瞪着向李渊,他责问:“父皇,儿臣被鸩酒夺去半条命,您轻描淡写一句我不胜酒力就揭过此事。许我去洛阳,又恐我作乱,夜里下诏,天明就反悔!我也是您的嫡亲儿子啊,怎么连个外人也不如。我一直想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但是我学聪明了,不明白就不想,把这个难题交给父皇,让您来想想,儿臣洗耳恭听。”他正身施了一礼,抬头直射而来的目光像毒蛇,身后仿佛有一头包裹黑雾的凶兽。
凶兽在张着血盆大口舔舐獠牙,还在发出可怖的怒吼,震得李渊内脏都在发痛,他两股发软,瞠目结舌,喉头「咯咯」直响被李世民一通怒怼噎得头脑发晕说不出话。李渊双眼圆瞪,哑了嗓音,想要叫李世民滚,就见这穷凶极恶的逆子朝外面喊了一声,一队同样身披玄甲的士兵肃穆走进,后边跟着的还有一瘸一拐脸肿了半边的宦者令汪敬。
原来汪敬突然没声是这样来的。
“贼人入宫作乱,你们护送陛下去海池,没有我的教令船不许靠岸。汪公公还不快扶着陛下,夜风凉,给陛下多披件衣衫。”李世民把挂在衣架上的龙袍扔给汪敬,顺手把李渊的那把佩刀系在腰上,紧紧手腕上的护甲。
汪敬瘸着腿奔来跪在李渊脚旁,眼泪鼻涕一大把伸出抖个不停的手扶住穿着明黄寝衣的李渊,被秦王的亲卫强行赶上海船。
亲卫下船,艄公撑杆离岸,李渊见势命令艄公靠岸,艄公压低斗笠恍若未闻。未过多久,接到李渊敕命提前进宫在门下省等候的裴寂等人被驱赶着上船来,几人面面向觎,一齐望向委顿在坐榻上的皇帝,最后都是一声长叹。
……
李世民密告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事被当时来送宵夜,在两仪殿外偷听的张婕妤听得一清二楚,她赶忙派人传话到东宫。
李建成找来李元吉商议,李元吉一听就觉得其中有诈,劝李建成不要进宫面圣,应该托病不朝,先整兵观察形式。李建成却不赞同,他上次被诬陷谋反也是亲自去李渊跟前面呈冤情才得信任脱罪,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依旧是他和李元吉亲自进宫去李渊跟前呈述事实。况且玄武门守将常何是他手下的人。要是事有不妙,他们也能立刻撤退。
李元吉劝不动他,心中也存了侥幸,两人便只带了一小队侍卫骑马向玄武门而去,对禁宫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待两人进入玄武门经过临湖殿,此时乃是破晓前夕,夜色最黑,临湖殿旁的小树林漆黑一片,影影绰绰似乎埋伏有人。
周围安静非常,气氛诡谲夹杂着令人不安的肃杀,李元吉顿时心觉不好,连忙唤李建成快快勒转马头回撤,一声呼唤及时出现,高昂而清朗,似笑非笑。
“二位这是要去哪儿?”
来者正是李世民,背脊挺直信马由缰而来,全身披挂,面沉无波。
他那模样比战场上面对敌人还冷酷千倍,李元吉看到李世民的第一眼就一把扯过背上的弓对准李世民,可惜太过慌张,手指颤抖一连拉了三次都没把弓拉满。
李世民随手接住李元吉射过来歪歪斜斜力道不足的弓箭,不耐的「啧」了一声。
李建成清楚李世民的暴脾气,被人这样用箭对着焉能不气,这两人剑拔弩张,李建成夹在中间进退两难,正要叫李元吉快把箭放下,就看到李世民从马鞍侧拿起那把特质的雕弓,就着李元吉射过去的那只箭挽弓搭箭,箭尖直指——
李建成以为李世民要杀李元吉,大惊失色之下刚想出声劝他手下留情,下一瞬箭尖直飞没入眉心,李建成只来得及看到自己眼前绽开一蓬血雨……
李元吉亲眼目睹李建成被李世民一箭射穿头骨摔下马去气绝身亡,惊慌大叫着回马要逃,随后被李世民身后冒出的亲卫射伤,他捂住伤口拨马奔入树林,李世民在后面追赶。
刚刚亲手射杀李建成,昆仑玉指环勾住弓弦松开的那声清响犹在耳际。李世民心脏狂跳,瞬乱的呼吸和一股脑涌上的欣喜哀惧搅乱心绪,几乎要让他呕出来。
他动手了,终于做了生平最不耻的事,亲手结果了自己胞兄的性命。那一箭,简单的就跟与霍去病合力搏熊一样,箭尖携雷霆之势洞穿头骨,溅起和着脑浆的血花。
如同夺走畜生一样轻易夺走一个人的命。
李世民心乱如麻,拿弓的手还在神经质的发颤,看到李元吉逃命他想也不想当先追上去,却因为心绪难平导致肩甲被树林中乱张的枝丫挂住,胯、下坐骑奔跑速度极快,他来不及勒马直接被带倒在地,沉重的玄甲砸在身上令他眼冒金星,竟然一时起不来身。
李元吉边逃边往后看,汗水扎着眼,他眼疾看到李世民坠下马,心中大喜,当时也不顾逃命要紧,径直调转马头准备把李世民这狠毒贼子给弄死。
李元吉跳下马,衣袖浸透了血往下滴,血水甩在李世民脸上,他半跪下来用膝盖碾着李世民拿弓的那只手腕,逼迫李世民松开弓,自己把上面的弓弦一把扯下。
“啧啧啧,二哥起不来了吧。”
李元吉的脸几乎是贴在李世民脸上,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幸灾乐祸道:“你杀了大哥,现在是报应让我杀了你。”果断将弓弦缠上眼前修长的脖颈,正正肩咳了一声,复又道:“你现在求我,我可能就放过你。哈哈哈哦-我忘了你被勒得说不出话了。”说话间手中力道不减,眼见李世民的脸因急速缺氧越涨越红,李元吉心中欢快,待要使出最后一分力,耳边忽听一声暴喝:“休伤秦王!李元吉,纳命来!”
尉迟敬德挥舞马槊一槊刺上,李元吉早前与尉迟敬德比武被夺槊数次,自此对尉迟敬德充满畏惧,最后一分力都没来得及使就起身慌不择路逃命,他跑步哪有尉迟敬德骑马来得快,只消一瞬一只箭飞来直直射中他后心再穿过前胸,李元吉两眼一翻扑倒在地一命呜呼。
李世民咳嗽着被亲卫搀扶起来,尉迟敬德回转下马,提着弓快步到他身前就要跪倒请罪,李世民拉住他急道:“别拘那些虚礼,李建成的尸首呢?”
“拖着呢。”尉迟敬德挥手,两个亲卫抬来眉心上有个巨大血洞的尸体。
李建成睁着眼,犹带着生命最后时刻的不敢置信。
李世民抽出李渊的佩刀狠心一斩,接连砍下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头交给尉迟敬德。
两颗人头还在往下淋淋滴血,闭不上的眼阴森森直视提着他俩的李世民,李世民满脸血污,表情更为厉色恐怖,他道:“把这个拿给东宫和齐王府的人看,问他们还想替谁卖命。”
尉迟敬德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回来回禀东宫和齐王府的人马一见人头就四下溃逃,秦王府的危机已解。
李世民抹一把脸上沾上的血,非但没有抹尽,一张脸反而横横竖竖全是血痕。他也不在意,略一思忖就对身旁的亲卫吩咐:“你传我教令,命侯君集和张亮速速领人赶往东宫和武德殿把太子和齐王的家眷都扣起来,还有我那十个侄儿,即刻格杀,尸体和人要对上号,我让无忌跟着你们亲自清点。”
尉迟敬德听了一愣,当下出声:“殿下……”
李世民打断他的话,瞥了他一眼,冷道:“斩草要除根。”
他与尉迟敬德一同前往海池,走了一半停下脚步,把刚才斩过李建成和李元吉人头的李渊的刀取下来交给尉迟敬德,“你去见陛下,就说是去为他担任警卫,让他看到你身上的血,这把刀也务必要亲自交到他手上。”最后这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往外蹦,似乎还嫌不够,看了看尉迟的脸,手上摸摸尉迟甲胄上的血再涂到他脸上。
“去吧。”
尉迟敬德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到李世民立在原地,晨曦破云只照亮他那一双眺望海池冷漠入骨髓的眼。他胸口一闷,不忍见秦王如此神情,立刻回转单臂狠狠抱了李世民一下,咬着他的耳朵低声叮嘱:“等我回来。”
李世民沉默点头。
李渊在船上坐立不安,这些能言善辩的大臣们一个个都成了鹌鹑,此时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他叫裴寂,裴寂弓腰缩背。叫萧瑀,萧瑀只一味叹息。
其他人具是摇头,仿佛所有人都在对他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是皇帝,如今却成了囚徒,被自己的亲儿子困在这个海池中央,没有秦王王教下不得船。
若是李世民想,他可以将这群人活活困死在这里。
李渊心中冒出无数可怖的想法,不知何时起,他一点也看不懂这个儿子。根本看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到了现在李渊还没有意识到,是他的所作所为将李世民越推越远,是他一再玩平衡才造成今天这幅不可收拾的局面。
艄公忽然摇起了桨缓缓靠岸,待船上的众人纷纷探头外看,有两个跑得快的想下船,转眼就遭持戟的侍卫拦下。
那两人不知见了什么惊恐的一步一步退后,最后跌坐在地,尉迟敬德携刀持槊跨过他们进来,正对着被护在正中央的李渊道:“宫中有贼子作乱,秦王殿下命我前来担任陛下的警卫。”
李渊吞了口唾沫,故作震惊问:“作乱的人是谁?”
“太子和齐王作乱。”尉迟敬德目光如电,盯着李渊,奉上染血的佩刀,“秦王起兵诛杀了他们,陛下无需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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