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再三推辞,李渊坚决不肯答应。三请三让后,当月初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即皇帝位,大赦天下,翌年改元「贞观」,从此开启华夏大地政治清明、经济文化繁荣,瑰丽绚烂的恢弘盛世局面。
正文完
第48章
贞观元年六月,天子坐朝理政,面色不佳,暮气沉沉。
魏征在下方口若悬河,李世民在上首以手支额昏昏欲睡。
“陛下?陛下!”魏征提高了音调,李世民睁眼,强打精神摁住额角,尴尬道:“嗯,玄成说得不错,不错,但朕……”侧头握拳掩口小小打了一个呵欠,眼角泌出泪道:“容朕思量后再议。”
陛下刚刚根本就没听他在说什么吧,魏征不满。见李世民挥手要退朝,起身欲劝谏李世民身为君王不可留恋后宫以至精神疲惫无心理政。却见李世民躲他似的步履飞快,一下连衣角也看不见。
魏征逮不到人,见其余平时爱惯着皇帝的大臣们也是各个眉头紧锁如临大敌。的确,李世民这几日实在太过反常。不论是朝议还是私下议事尽皆状态不佳,一国之君怎可如此懈怠!
魏征看不下去了,便朝众臣施了一礼道:“诸位同僚,依在下看,陛下这样不可。”
房玄龄点头,李世民勤政爱民,手下官员自然纷纷效仿,他身为中书令更要遵圣意以国家大事为重。君王怠政他看在眼里,痛心万分,大业未成怎能不居安思危,这次打定主意也要同魏征一起劝谏皇帝。
一见有中书令和尚书左丞带头,其余朝臣也说要加入,魏征观察良久,趁机拦住在尚食局和显德殿两头跑的宦者令汪敬。他平日严肃,不苟言笑,忽然笑脸对人把汪敬吓得浑身一抖,老太监惴惴不安退后两步,颤着声道:“魏大人有事要吩咐老奴尽管开口,可别吓老奴呀。”
“汪公公莫慌,臣只是有件事想找汪公公打听一二。”说着往四周瞧了瞧压低声音道:“陛下最近常去何处,是不是偷偷跑出去打猎,还是流连后宫?”
汪敬点头,若有所思刚要开口,一想一个臣子打探君王私下行踪作甚,因而警惕道:“魏大人僭越了吧,陛下行踪其实尔等能随意知晓的。”
魏征安抚道:“汪公公莫急,臣并无别的意思,只是观陛下近来精神状态不佳,我与众同僚具是忧心不已。陛下肩负苍生社稷,若是耽于玩乐,那就是不顾百姓安危。若是流连后宫,那是昏君作为……”他还没说完,汪敬气愤打断他,争辩道:“胡说!陛下并没有偷偷打猎,也很久没去过后宫了。”
魏征莞尔,点头,看着捂嘴抬手抽自己的嘴巴子的汪敬,循循善诱:“汪公公既然都已经说了,也不怕再多说点。陛下身为天子,若事事欺瞒臣子,便是置江山于不顾。汪公公一味袒护陛下就是私心甚重,影响了天下苍生,百姓安乐,这个罪汪公公怕是担不起呀。”说罢侧身悄悄指了指隐藏在殿侧只探出几双精明眼睛的大臣们。
汪敬被魏征这么一唬,满头满脸的汗,他其实也十分担心李世民,只是他一介小小宦官怎敢劝谏君王。既然魏征不怕触霉头,那就顺水推舟送一个小小人情给他。
汪敬拉着魏征来到僻静处,先是抬头向四周一望,见没有人偷听,接着对魏征小声道:“此时蹊跷,还请众位大人私下探查,切莫惊扰圣驾。”得到魏征保证,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陛下啊,一直做噩梦!”
太极宫地势低矮,一到夏季就闷热潮湿,加之经常下雨,即便有烛火照耀,殿内依旧阴森。
白日不觉得,到了夜晚就寒气瘆人。李世民近日夜半常听砖石草木抛投之响,惊醒时见帐外纱帐在风中飞舞凌乱,而那穿堂呼啸来的夜风更是如泣如诉,隐隐还能听见幽幽人声。
李世民惊惧,摸着枕旁的昆仑玉指环稍稍安心了些,又突然想起他和那人已经一年多没互换过,根本无法对话。恍眼似乎又见指环渗出血,耳边泣声忽远忽近,差点把指环扔出去,大惊之中掀被下榻,握住墨玄鳞在殿内寻找。
“谁?出来!休要装神弄鬼!”无人回应。
侧殿值守的宫人听到寝宫里的动静,赶忙来到近前,李世民坐在寝榻上擦擦额上的汗,细听又没有那些声音,镇定心神半晌后呼出一口气让宫人退下。
李世民以为是自己出现幻听,想到再过几个时辰还有大朝,他将墨玄麟至于枕旁接着睡,没想到接下来就是噩梦连连,一会儿是李建成和李元吉两个无头鬼来找他索命,一会儿又是无数恶鬼在他耳边惊叫厉笑。
他实在被噩梦吓得不轻,偏又动不了身醒不过来,寝被全被汗打湿,临到要起身洗漱准备上朝时,汪敬立于床帐外怎么唤他都不应,最后还是轻轻将他推醒。
李世民惊坐起来,趴在床沿发呕,头痛欲裂,汪敬大惊失色吓得要传御医也被他出声阻止。
自此几日,夜夜如此。饶是身体再强健也禁不住这般惊吓,胃口变差吃不下东西,眼见日渐消瘦。长孙无忧也急,趁李世民白日小憩时悄悄请御医过来,脉搏如常也瞧不出所以然,开了安神的方子也不顶用。
汪敬说着落下泪来,哭道:“老奴看着心疼啊,陛下还强撑着,嘱咐皇后娘娘和老奴不要说出去,平白让大臣们担心。”
魏征默然,陛下这脾气又刚又倔,从来不肯轻易服软。要不是他问,真不知道他还要死撑多久。
谢过汪敬后与其他大臣汇合,一起商议如何解决,期间有人恍然大悟以拳拄掌「哦」了一声,在所有人目光都投注到他身上方觉自己失态,顾不得许多,招呼大家靠近点极小声道:“诸位别忘了,现在可是六月。”他意有所指。
在场的人都听懂了,那件事是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
一听李建成和李元吉都死透了还要来搅扰陛下安宁,武将们当即暴跳如雷,秦琼站出来道:“我平生杀人如摧枯,积尸如蝼蚁,任他鬼怪来了见我也胆寒!臣请求能与敬德兄一起披甲持械为陛下宿卫。”
在没有更好选择的情况,秦琼所言也不是为一个办法。李世民明令汪敬不许把他夜夜不能安睡的事传扬出去,现在这件事朝臣们都知道了,为了保汪敬不受惩罚,他们最后决定先斩后奏。
于是等入夜后,李世民精神不济睡得很早,想着能多睡会就睡会,不能一直这样犟着,迟早会影响朝政。
汪敬轻手轻脚退出寝殿,让小太监引秦琼和尉迟敬德二位将军前来。
二人身着戎装在小太监的引路下大步而来。一人手持金锏,一人手持铁鞭,手握长、枪分立左右站立在寝殿门前宿卫。
李世民难得一夜好梦,不过因为睡得太早,他半夜就醒了。月光透过绢纱罩住的窗框洒进,轻舞的纱幔在月色下成了银色白绦。他探手摸到枕边的指环,将之捏在手中下床,就穿着一身杏黄的寝衣走向殿门,想去外面透透气。
殿门从里打开,李世民出门看到尉迟敬德就守在门外,披挂戎装,左手长、枪,右手钢鞭。两人四目相对,都睁大眼一时无言,还是秦琼见皇帝出现放下金锏单膝跪地。
“参见陛下。”
李世民抬手示意跪着的二人起身,好奇问:“两位将军何以半夜不睡,到朕的寝殿门前来做什么?”
秦琼道:“臣听闻殿下被魑魅鬼怪搅扰,特与尉迟将军一同前来为陛下值宿。陛下放心,有我二人在此,任何宵小鬼怪都休想吵扰陛下清静。”
将军一席话正气凌然,虎目不怒自威,那眼神穿透人心,任何鬼怪化人在他们眼中都将无所遁形。李世民心中一暖,本不愿因这点事就惹得朝上朝下紧张,没想到他们还是知道了,为了不让他忧心,还悄悄前来宿卫,是准备当无名英雄么。感叹着摇摇头,并没有追究他们手持武器不经皇帝首肯就自作主张在寝殿前的罪。
“两位都是忠臣,辛苦了。”说着指了指两位将军眼下淡淡的乌青。熬了半宿夜,尉迟敬德面黑如炭还不怎么看得出来,秦琼脸上可就很明显了。李世民打趣道:“二位忠心可比日月,朕甚是欣慰。只是到底是血肉之躯,一两日还好,要是再多几日,朕担心你们身体会受不了。”
尉迟敬德一听李世民这话是要让他们离开的意思,抢先道:“陛下,我们没事。”
“诶,你们都是朕的好兄弟,你们不在意自己,朕可是会心疼。”李世民想了想,“这样吧,朕明日命阎立本为你二位画像,悬于寝殿门上,鬼怪见了同样不敢入内。从今日起,你二人就是我大唐的门神了。”
得皇帝钦点自然高兴,秦琼忙不迭跪下谢恩,只是尉迟敬德脸上有些纠结。李世民敏锐察觉到他心情低落,便让宫人先带秦琼去宫中为值夜的官员所设置的官署休息,单独留下尉迟敬德将他带进自己的寝殿坐下问他。
“朕看你有心事。”
尉迟敬德摇头。
“尉迟将军瞒不过朕,你应该知道,朕的感觉一向敏锐。”
尉迟敬德一听李世民喊他尉迟将军这样生疏的称呼。除了最开始他加入唐军时,彼时还是秦王的李世民这样称呼过他,后来二人有了过命的交情,李世民一直都是称呼他的字。
他还是这样精明,一点事也瞒不过他。
尉迟敬德一咬牙,跪下道:“既然陛下要臣说,那臣就说了。”顿了顿,嗨了一声气闷道:“蒙陛下信赖,臣得到的已经够多。臣本不该奢求,只是初闻陛下受鬼怪搅扰,秦将军邀臣一同为陛下宿卫,臣心中却有一丝窃喜,自那件事以来臣一直未与陛下在私下见过,想着能为陛下宿卫,即便见不到也能寥慰一二。而今陛下借口担心臣的身体要支走臣,臣……臣辜负圣恩,实在高兴不起来。”说完一撇头,梗着脖子不再言。
李世民见他一脸郁郁,起初还纳闷自己莫非好心办坏事,听尉迟敬德讲完,神情变了又变,最后气笑出来。
这位将军把对他的感情已经摆在明面上。虽然不求回应,但也着实令他烦恼。
喜欢上皇帝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何况两人一个是臣子一个是君主。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威。尉迟将军虽然外表粗犷,心思却细腻。然而「情」之一字实在燎人,他自己明明清楚,却越陷越深。不,倒也不是越陷越深,只是面对君主对魏征那个酸儒都比对他上心,将军有些吃味罢了。
“敬德。”李世民长叹一气,起身背对尉迟敬德轻声道:“以前还在做父皇的臣子时我就一直在想,为何古来君王建立功业后都要杀功臣,虞世南对我说,是因为那些功臣之前都与君王关系亲密,而一旦成为君臣,他们之间就会有不可逾越的鸿沟。臣子还念着君王的好,但君王却变了。处在不同的位置,他们看到的东西也不一样。有些事是碰不得的,一旦碰了,最后食恶果的一定不是君王,而是臣子。”
“开始我觉得这话简直谬论,后来因为父皇,我稍微明白了点。登基以来,我一直尽力保全你们这些功臣,只是对于你,我一直心有愧疚。”
李世民刚刚那番话确实冷漠,正如他不久前所言。就算是将军也是血肉之躯,怎会不被他的话语伤到。
尉迟敬德低下头,不太明亮的烛火下黝黑的肤色看不出将才的神情变换,当听到李世民居然主动说对他心怀歉疚,尉迟敬德有些惊讶。张了张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怔愣道:“陛下何出此言?”
“那时的我还太年轻,为自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而自傲。你对我的喜欢,我认为是理所应当。若我当初不那么骄傲,不那么贪婪,不因父皇对我的苛责而转而向你们汲取温度,如今也不会是此种局面。”李世民蹲下身认真盯着尉迟敬德,把自己的手放进尉迟敬德的手中。这只手上布满长年使用马槊留下的老茧,粗糙生硬,却很温暖,带给他许多心安。
他低眉自嘲笑出声,毫不避讳道:“我故意避开你,也是怕朝里那些人精们看出你我还有别的关系。我想做千古明君,不想百年之后就因为这些事被后人拿去做谈资。”
“可……”尉迟敬德喃呢,浓眉紧蹙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臣从不求陛下回应,唯求能够一直守护在陛下身边。”
“就是因为你从来不要我的回应,我才会愈发觉得有愧于你。你救过我数次,我许以富贵荣华,而你对我的好,我又拿什么来回报?”李世民反问他,把这个一直困扰他的难题交给尉迟敬德,期望能从他口中得出答案。
尉迟敬德沉默,当然有答案,只是这个答案与他最初承诺的相悖。他并不想让李世民有任何压力。
“你看,你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心。”李世民拍拍尉迟敬德胸口,低低笑起来,“我知道你其实有答案,但这个答案你永远也不会告诉我。所以只有我自己选。我的第一次选择,你不接受,那就唯有第二种可能。”
他沉默了许久,望着窗外的月,眼底波纹流转,明明暗暗,再转过来看向目光习惯性落在他身上的将军,那深眸后面所藏的太多情绪,无人能猜透。
原来他方才所讲的话是这个意思,尉迟默念。他知道这位军功起家的年轻皇帝既然说过会保全功臣,就不会真的要杀他们。而解决这种事往往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外调,眼不见自然就迎刃而解。
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感觉尘埃落定的尉迟敬德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平静。寻常人都会为自己真心付出没有回报而怨恨,但他却没有一丝类似的情绪。
许是源于这份清醒,他向来磊落,喜欢就是喜欢,从不屑掩饰。要是喜欢的那个人觉得他的这份感情是种麻烦,那他也不会多做纠缠不放之举。
这一眼便是永别,或许这一生他都不会再回到长安来。于是他跪伏下身去,刚要开口,一股力道强硬将他拉起来,人体的温度投入怀中,烫暖了冰冷的甲胄,耳边听着另一人融融呼吸,连对方的心跳也清晰可闻。
“你不会要辞官吧,我不许你辞官。”李世民强硬抱住他。年轻的皇帝就是个幼稚的坏小子,故意话说一半想看看这爱吃味的将军会作何反应。
结果一看尉迟敬德想通似的跪下向他磕头,他瞬间慌了。
眼前这位将军既然能够说出如果再不下决心夺权那他即便不忍也会离开的话,难保此刻不会来上一句为了不让陛下为难,所以臣决定辞官不干了回老家。
这一慌就稀里糊涂把主动权在各有想法的情况下交出去,李世民主动道:“这些日子我连做噩梦,建成和元吉……还有那些死于我手下的冤魂都追着我,他们都叫嚣要将我拖入地狱。就在我苦于挣扎之际,是你救了我。”他头搭在尉迟敬德颈窝处蹭了蹭,一只手缓缓抚上尉迟敬德的脸,手指顽皮的划着圈搅着将军浓密的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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