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差了一个大境界怎会感到如此压制?
可这微生宫主又是在说什么?什么道符,什么殃及百姓——来前从未听师长提过!这又是何前缘?
元婴道人蓦地拔高声音道:“绝无此事!”
话音落下,发现殿中终于有人开始看向自己。
那或平静或淡漠的目光落在身上,如同浓云罩顶,整个人被连皮带骨剖开来审看一般,让人恨不得立时遁逃而走!
元婴道人额上已是汗如雨下。
早知如此,不如从头到尾他们都不看他一眼。
什么微雪宫,魔窟一座,从今往后谁愿来谁来罢!
微生弦:“道友你都说绝无此事,想来不是了。莫怪,莫怪,那本道长便继续发问,如何?”
——还要问什么?
那一刻,元婴道人竟仿佛回到入道之初,战战兢兢面见人仙被提问道心之时。
他心中忽然浮现一个荒谬到极点的想法——莫非微生宫主根本不是合体期,而是更高?
不可能。哪有如此年轻的渡劫?
元婴道人不回答,微生弦就直接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道友之言我深以为然。那么明知山有虎,我宫之人跟着贵宗进了鬼界,是否就要听贵宗的调遣?若是不愿听从又如何?若是贵宗明知危险,要拿我宫中人的性命去投石问路,那时又当如何?”
“微生宫主,我称你一声道友,你何故作此诛心之言?”元婴道人面上已是盛怒,“这些年我上清山统领仙门探过的秘境多了去,你何曾听过有此种事发生?此次暗探鬼界,为的是天道众生,为的是人界存亡,你宫不愿去就不去,不愿听调遣就不听,自去便是,不必再问!”
“如此,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微生弦说,“元婴道友,微生还有最后一问。”
“——上清主宗探访鬼界,言说是为了探明缘由,消弭灾祸,可是如此?”
“不是如此,还能怎样?”
听了这话,微生弦眼中终于再度泛起微微笑意,他那双眼原本有些桃花形状,可是此时看去,竟像是无底的深井,投一块石头进去,半晌还未听见落地的声音。
寂静殿中,只听见微生弦慢悠悠问道:“是真的如此,还是假的如此?”
叶灼缓慢抬眼,看向元婴道人。
难得在这人脸上看见想看热闹的神色,离渊自然是闲适抱剑,也继续向那边看去。
短暂的寂静后,便是元婴道人拍案而起。
脸上血气翻涌,怫然大怒:“一而再,再而三作此问,微生弦,你到底是何用意?微雪宫上下又是何用意?”
“微生……弦?”微生弦笑吟吟望着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下一刻神色霎时冰冷,笑意尽散,无鞘之剑直指元婴道人咽喉!
“区区元婴,无名之辈——谁许你直呼我名?”
那一刻大殿之上似有春雷轰然迸发,雷声滚滚。
而那剑上冷漠杀意,使人意骇神惊!
而元婴道人,根本不敢挪动分毫。
他的眼睛,直直看着微生弦。
在这位年轻道人的周身,一道道无形脉络,仿佛天经地纬缓缓成形,其间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万象轮回。
其威严如山岳,其浩瀚如天地。
心中恐惧震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是大道界域。
而他面前的,是渡劫真人。
看那浑然天成般的道韵,绝不是渡劫初期。
元婴道人腿脚忽然一软,原本拍案而起的他,蓦地往后栽了回去,被自己原本的座椅接住,手握扶手背靠椅背,狼狈地喘着气。
剑尖依然指着他。
元婴真人看见,那木剑的剑身之上不知何时渐生新枝,蜿蜒环绕,在剑柄处开了一朵似莲似桃的烟粉小花。
如此春风化雨,如此杀意森然。
也如同微生弦的温和嗓音。
“身为元婴晚辈,直呼真人名讳,按你道宗规矩属大不敬。我杀了你,你可有异议?”
“我……”元婴道人脑中一片空白。
不论前因为何,渡劫真人,他称“道友”已是冒犯,更遑论含怒直呼其名。
“可我……并不知晓宫主修为。”他道,“我是道宗来使——”
“上访下才为使,你等自诩上宗,我微雪宫可曾认过?”微生弦逼视元婴真人,“本宫主再问一次,上清山此行要为人间拒鬼界,消灾祸,是真是假?”
“真!”元婴真人脱口而出,“千真万确!”
“是么?”微生弦直视他双眼,“可那烟霞小界里十万血魔,年年六月界域交接来犯人间百姓,你上清山年年去剿为何就是剿不尽?为何我微雪宫叶二宫主前年一人一剑便杀平了?”
离渊听到此处,不由兴趣顿生。杀了十万血魔如此精彩,这人怎么也不向他提起?
当即聚精会神看向元婴道人,等他下文。
元婴道人只觉身上压力又增几分。
那微生宫主,却是寸步不让,愈发咄咄逼人。
“此事过后为何又从未听过你们说他为人界消灾平祸,为何反而流言四起说我叶二宫主是天降煞星?”
第51章
“叶二宫主乃是天下第一剑修,剑修尚武,他又是以杀入道,想来恰是因此,他才能——”
微生弦冷笑:“剑修?你上清山剑宗没有剑修?他是剑修就合该一人去杀了满界血魔?——你上清山号称渡劫几十,人仙十余位,什么小界剿不平杀不灭?轮得到他当年一个合体剑修出头?”
密密汗珠已从元婴道人额角渗出。
那件事情他也知晓,事关宗门颜面,他不得不辩个分明。
而且,什么叫“他当年一个合体剑修”?难道如今便不是了么?
元婴道人:“那烟霞小界一年一开,里面血魔如海,正是磨砺弟子,锻其心性的大好时机。多少年来,仙道英才皆在烟霞小界里得过历练——”
“那就合该让它年年在人间某处出现,先对凡人大开杀戒啖其血食,再由你宗姗姗来迟将其控制?”
“我宗何曾有过此意!小界一有消息,我宗即会派出大能坐镇!”
“有消息?有何消息?”微生弦漠然双眼直勾勾着他,嗓音冰寒:“——敢问这‘消息’是所从何来?是不是从凡间来?”
元婴道人脸色涨红:“那烟霞小界中有血焰之晶,年年取之不竭,我宗人仙将其净化,可为诸仙门作续灵之用。叶二宫主杀平小界,血晶便再无产出,如此杀鸡取卵,如何使得?”
“哦?”微生弦说,“那么杀了十万血魔,应当就有十万血晶了。我们二宫主,说来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人。”
说着笑意愈发冰冷:“十万血晶,他当初可是只取了十七颗回来。其它在哪?你们上清宗收来炼了多少宝器?填了多少灵脉?”
刺啦一声四片请柬轻轻落地,让元婴道人看个清楚。
“两封请柬就算打发?”微生弦眼中深深讥嘲,“元婴,你若在道宗说话不顶事,喊你师尊太寰过来——还是说,他不敢?”
“那就带他人仙师兄太素一起来我苍山,我与他当面分说。”
元婴道人终于明白苍山之行,为何师尊深思许久,最后要他来。
道宗往微雪宫派人,不是来使,是来送死。
“此行我奉师命,只为告知宫主鬼界之事,其它事端,在下不敢妄言——”
却是再度被打断。
“那便只说此事。”微生弦道,“——上清主宗既然推算出鬼界将至,那么这方鬼道界域究竟多大,力量几何?与何相生与何相克?人界一天,鬼界几天?看那界域行轨,鬼界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将临人间?”
“还有,它要和人界交接,最近处是人界哪里,鬼界哪里?所谓通道又开在哪里,能开多久,一次能容几人通行?上清山要各个门派十天后前去,又是去哪里?”
眼中噙着冰冷笑意,微生弦一字一句道:“如此几问,请你一一道来。”
如此几问,自己能回答,会回答的,元婴道人实在很难找出一二。
只能深呼吸一口气:“界域大道何其艰深,界域推演又岂能如此清晰。通道所在事关重大,又岂能轻易告知。各个门派自然是先齐聚上清山,再然后,自然有人将他们接引到将要开辟通道之处。”
微生弦罕见地笑出声来。
“竟是一问三不知,道宗派你来,还真是费尽心思。元婴道友,一辈子老死在元婴境界,实在是你之幸。”
“微生宫主,你此话又是——”
年轻道人淡淡看着他,认真道:“因为我剑怕脏,不斩无名小辈。”
“……”
就听那道人一声冷笑:“你不说,我来说。”
“蜀地以南苍山以北,有山名哀——哀山向西二百里,拥翠山谷,正是十日后鬼界人间最近处。”
“拥翠山谷里又有一处,长着一生一死两棵古槐,阴阳轮转清浊相生,乃是开辟界域通道绝佳之地,无有二选。”
“如此小事也值当贵宗藏着掖着?不怕别人笑话。”
此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晴天霹雳般砸下。
元婴道人已是手指颤抖,血流如滞,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
——此是主宗绝密,他岂能知?
“也罢。”微生弦拂袖起身,意兴阑珊,“本是为着鱼兄的面子,我宫几位宫主才齐聚大殿,未料相谈不欢,还是就此作罢。”
“元婴道友,今日的话,你可要一五一十,一字不错,说给你师尊听。”
“——阿姜,送客。”
风姜乖巧应了一声,走到元婴道人面前,脸上笑意盈盈:“道友,走吧?”
元婴道人脑中一团乱麻,只想着怎么和师尊交代。
这微雪宫到底是敌是友,真是要两说了。
那界域天门的地点,究竟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微生弦说前日有人埋符引微雪宫入局,到底又是何事?
甚至最后那很有面子的“虞兄”,从没听过,又是什么人物?难道又是一尊不为人知的大能?
木然起身随着引路人走出殿外,夜风吹来一阵恶寒,元婴道人才发现,自己已是汗湿重衫。
不由打了个深深寒噤。
路上,百般思虑,心中熬煎,最终还是发问:“风四宫主。”
“嗯?”
“微雪宫似乎对我宗早有成见。这到底是为何?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风姜看着他,噗嗤笑了。
“你问我?”说着忽然拿出一物,在元婴道人面前晃了晃。
那物绿幽幽的,似乎带着些粉尘毛刺,元婴道人当即鼻子作痒,打了个喷嚏。
打完喷嚏定睛一看,原来是根狗尾巴草。
“这是……”元婴道人如实说,“这是狗尾草。”
“说得对,还问么?”风姜把那狗尾巴草往山路边随手一抛,“你宗就如此物,谁稀罕?不送了,请便。派你来这,一定很会学话吧。记得把这话也学给你师父师兄听。”
说完转身,施施然扬长而去。
身后还跟了两只灰白一片,蓝眼竖耳的奇异灵兽,也一起远去了。
只余元婴道人一人看着茫茫山色夜色,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这山道,黢黑一片,阴影参差,竟是连个灯烛都不曾点。
身上泛起细微不适,一时竟是连连又打了几个喷嚏。
元婴道体,难道还会风寒?也罢,先回去吧。
第52章
山巅,月明风清。
微生弦在树下静坐。
指间一枚白棋轻搁在棋盘上,却没落子,而是看着明灭如春灯的远山星月,像在出神。
眼底有渺渺笑意。
离渊在他对面落座,执黑棋落下一子。
“微生兄在想什么?”
微生弦落子与他对弈。
“也无事。只是如此良夜,想起当年和那姓叶之人来此,定下微雪主峰时的情景。”他说。
“是何情景?”离渊道,“也如今日么?”
“那时苍山下了雪,上下皆白。那时我和他就站在此处,前方群山俱在眼中。我问,群山绵延,你最喜欢哪个?选来做我们主峰。”
一天下来,鱼肉没吃几口,故事倒听了不少。
离渊:“他说什么?”
“他说,那就现在这座。——然后就去练剑了。”
说出这种话,真是丝毫不出离渊意料。
离渊:“是他会说的话。”
“如此不解风情,也只有他。”微生弦笑看离渊,“那离渊兄你又在想什么?”
离渊看向微生弦的剑。
“我在想,微生兄的剑很有趣。”离渊说,“从前只以为是你随手拣来削成,未料别有玄机。”
微生弦轻抚剑上花枝:“的确是随手拣来削成。只是说来也巧,偏偏让我捡到建木枝条。”
离渊点头:“古之建木凋亡已久,在微生兄手中却可以再发新枝,是巧。”
微生弦眨眨眼:“离渊兄说话,什么时候和那姓叶的一类了?”
“近墨者黑,我也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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