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弦叹息摇头。
“建木古枝,说来也是炼剑的绝佳材料了。可惜,那一根枝条只出了两把剑,都没落到剑修手上。”
离渊静静看着那把剑。
“——离渊兄,此时你又在想什么?”
“在想,十万血晶,的确不是小数目。”
微生弦大受感动。
“终于听到有人说公道话,本道长实在百感交集。”微生弦的棋也不想下了,几乎想要去握离渊的手。
“十万血魔横尸烟霞小界,他动动手指,哪怕只挖几百颗回来,也算心里想着宗门,区区十七颗,真让我心如刀割。”
离渊似乎沉吟一会儿。
“起码,”离渊说,“不是杀了就走,一颗未取。”
想想那样的场景,微生弦的神情逐渐阴郁。
“此事微生兄想要如何了?”离渊随手落棋,道,“如今直言决裂,可是准备好了此后与他们明争暗斗?”
“鬼界未至,就如此迫不及待想去探查,可见那十万血晶也没填上他们的灵脉缺口。”微生弦落子,“这脸面撕破不撕破,也无区别了。”
“那四道符咒,不是上清山埋的。派个一问三不知的老实人过来,离渊兄,你觉得他们是怎么想的?”
“我想,他们已经设计要杀叶灼,叶灼也杀了他们两个渡劫,仇是已经结了,彼此心知肚明。信物和请柬送来,无非做个表面功夫罢了。至于微雪宫去不去,都无所谓。”
“若是微雪宫有人去了,鬼界月黑风高,正好了结恩怨。若是微雪宫不去,鬼界之行里没有异己,不生事端,也不错。”
“至于派来送请柬的人,微雪宫把人杀了,正好又有了由头来发难。若是没杀,放了回去,正好也能带回些消息情报。——所以派来的人,也是个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的人。”
说罢,漫不经心落子:“我看上清山行事总是如此,给自己留足进退余地,做两手打算。”
打定主意鲸吞蚕食,面上又要做道德君子,正是他们作风。
“所以那四道阴阳符咒,不是上清山手笔。”离渊道,“应是有他人知道此事,设计让微雪宫也来参与,他们想让微雪宫也来鬼界。”
微雪宫自己有灵脉,有修行资源,对于他界秘境,并不一定如其它门派那般在意,即使上清山相邀,也未必会来趟这趟浑水。
但若是鬼界祸端波及了他们治下,想来就要正眼相待。
人间的事,还真是错综复杂。
“能提前知道鬼界之事,还对微雪宫颇有了解。除此外,又和上清山不完全是一心。对方是谁我不知晓,是敌是友也不好说,但想来微生兄心中有数。”
微生弦不得不击桌赞赏:“离渊兄,窥一斑已知全豹,你真是洞若观火。”
“太皓太缁一死,他们消停了那么久,已是心中有所斟酌。既如此我再来到渡劫境界,那些老东西,又要权衡几下了。”
说着微笑:“今日把他们老底揭开,你说等那元婴把话学过去,他们会怎么想?”
离渊:“想来是左思右想,骑虎难下吧。”
元婴道长此次前来,吓得肝胆俱裂,回去之后一定是要大告一状。
十万血晶的事,从前微雪宫没说过什么。
道宗首徒给叶灼下毒,最终也并未张扬出去。
再后来两位太上长老截杀叶灼,自己却死了,不了了之。
三桩事下来,微雪宫看起来很识时务,是要暗斗,不会明争了。
毕竟上清山势强,明面上撕破脸皮,就是要与整个仙门正统作对。
那么他们去或不去鬼界,上清山都无所谓。
可是如今微生宫主锋芒已露,全宫上下态度清楚明白——桩桩件件都没想过善罢甘休,摆明了要决裂到底。
这些人若是在鬼界,必定要出来搅局。
留在人间,也必然会兴风作浪,生出事端。
“上清山不是爱出两全之策么?今次就让他们体会一下何为进退两难。还有,那埋符的人自己不出头,倒想引我去鬼界和上清山作对,本道长岂能不将这事原原本本告知元婴道友,要他们两方去自相攀咬?”
“攀咬”一词,原来还有这样的用法,离渊悄然记下。
“那若是上清山图穷匕见,举派来攻,又当如何?”
微生弦:“若是这样豁得出去,还真让本道长赞赏——但若真是如此,恐怕有的人会很高兴。”
对视一眼,各自下棋。
至于会高兴的到底是谁,自然是你知我知,君子背后不议他人。
背后忽然传来冷淡嗓音。
——“所以你到底去不去鬼界?”
微生弦悚然回头,就看见红衣身影抱剑站在树下,面无表情,不知道已经静静听了多久。
“——二宫主,你怎么和离渊兄学会了这个?”微生弦睁大了眼睛,又看离渊,“离渊兄你也不暗示于我,真不地道。”
离渊:“这种事,我与微生兄彼此彼此。”
叶灼没有半点兴趣听他们说话。
散场之后龙离渊踪影全无,想想就是和微生弦嚼舌根去了。
听了几句,果然在非议他人。血魔而已,想杀就杀了,十万血晶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两个,也值当这样惦记。
“那阿灼你想不想去?”微生弦温声说,“信物总是收了,去不去都由我们。其实那信物有没有也无所谓,通道而已,想去就开一个。”
修道之人,嘴脸变得还真是快呢。
离渊想。
但此问的答案何其显然,有架可打,且是未曾一会的鬼类,剑修岂会不去。
“去。”叶灼说,“你呢?”
微生弦想了想,又落一子。
轻轻叹气:“人鬼两界究竟如何收场还未可知,上清山想做什么也未有定论,更何况有人想我前往——想来,本道长是不得不去看看这场热闹了。”
离渊残忍落棋,吃掉微生弦一片白子。
怎么,竟然没有人问他堂堂副宫主的意见么。
“咦,怎会如此?”微生弦细细看去,感叹,“真是好棋,已到这里,不需再下了。”
叶灼扫了一眼快要被黑白二子占满的棋盘,书没读多少,棋下得倒是很快。
微生弦:“说来今日棋子是雪山玉石做成,落棋声如同落雨,真是悦耳。”
“是么。”叶灼走到棋盘前。
眼睛静静看着,似在审视。
——而后伸手,轻描淡写将棋盘一掀。
黑白二子哗啦落地溅于石台,顿时声音急丽如雨打玉盘。
就听清寒嗓音淡淡道:“这样才悦耳。”
离渊叹气。
人叶灼还真有品味。改天再让他掀几个听听。
起身问道:“要回去了?”
叶灼:“嗯。”
注视着一地黑白乱棋,叶灼忽然对微生弦道:“有劳。”
微生弦挑眉:“怎么,鬼界之行,想提前谢本道长为你们保驾护航?”
“不是,”叶灼说,“棋盘翻了,还有劳你来收拾。”
“。”
第53章
“本道长英明一世,怎么遇见这种活祖宗。”开始捡棋子的微生弦咬牙切齿。
“你们都要去?”上方忽然传来风姜的声音,下一刻,四宫主从树上倒挂下来,“反正我小小元婴是去不成,我去翻书看看幽冥中会长什么样的药草,然后你们摘来给我,怎样?”
微生弦:“你先下来一切好说,学艺不精,也不怕摔了。”
而后低声自语:“一棵树上藏了一个又一个,也不怕倒了。”
风姜笑眯眯落地:“人我送走了。”
“没药死吧?”
“放心,就算道宗解不了,求到丹宗还能解不了么?”风四宫主眼角一点讥嘲笑意,“就看他有没有那个面子了。”
“夏大师怎么说?”
“夏大师安心绣花呢。他的意思我知道,你们尽管去。”
微生弦:“如此甚好,家里有你们两个守着,本宫主想来不必忧心微雪宫改头换面成微血宫了。”
风姜思索:“但若是微血宫,我岂不是可以被尊一声太上长老?”
——微生弦带着他的棋子冷漠离去。
回暮苍峰路上,叶灼发现离渊总是有意无意看他手腕。
于是问:“怎么?”
也许不问还好。
这样一问,离渊施施然回答:“想看你佛珠。”
说罢伸手,堂而皇之要捞他手腕。
叶灼拿剑挡了:“能不能先回去。”
“为何?”离渊说,“在这里就不能看么?”
“你目光太露骨。”叶灼说罢,摘了佛珠丢给这龙,径直走了。
人叶灼的眼睛真是有问题了。
不过就是和知情者浅谈一二往事,在他眼里就变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现在连看都不能看了。
四下里月色澄明,能看见自己投在地面的淡淡影子,离渊并不急于追上叶灼。
回暮苍峰这么快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找一下就找到了。
佛珠在他指间,也像月色一般冷清清的。明明方才从那人手腕摘下,却好像没有沾染一丝体温,他想起那人的皮肤,总也是这样。
偏偏一颗一颗,又是如此浓烈的色泽。
将血色珠串拢在手中,像拢起一捧寒光湛湛的血。
夜风吹来,离渊抬头看见春山如许,想了想,折一花枝向暮苍峰方向缓缓行去。
叶灼在藏书阁。
西面一整张墙上搁的都是佛家典籍,他取了几本与鬼道有所关联的,在案前静看。
一本还没看完,就有人推门而入。
“你又点龙脑香。”来者声音异常不满。
他藏书阁中向来是点龙脑香。叶灼就当从未听见过。
但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抬眼看去,离渊先是在案上白瓶里插了枝花,又面色不善地看了一眼香炉中好好燃着的龙脑香片,像是想要换掉。
仿佛沾了一个龙字,别人就点不得一般。
叶灼:“我不换。”
“这香太寒苦。”离渊说着,在他案旁坐下,看了一眼他手中经书。
叶灼:“佛珠。”
离渊将那珠串拿出来。琉璃灯下,十七颗血色佛珠幽然生光,细看去,其中似有鲜血涌流,又似乎有业火烧灼。
“那十七颗血晶,就做成了它?”
叶灼轻点头。
“原来如此。”离渊道,“可我看过许多次,觉得不像血晶。里面有什么?”
“那十万血魔横死,怨气滔天缠绕于我。”叶灼淡淡道,“我不喜欢,就把它们全炼了,封在里面。”
“那这上面刻的是?”
“镇压之用。”
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离渊:“……然后你就随身带着?”
“有何不可?”叶灼说,“哪天它们叫够了自然消散,也算我将其度化。”
“你真是。”离渊不由失笑,将这人的手腕牵过来,给他把佛珠缓缓戴回去,“怪不得总觉得这珠子上虽有佛性,更有煞气。”
重回手腕的珠串上带着一点他人的体温,叶灼感到些许不适,想收回手。
离渊却没松手,而是看着那截手腕。
“十万血魔好杀么?”他问。
叶灼回忆了一下当时场景。
“不好杀。”他说。
“那你又是为何想把它们全杀了?”
“遇到了,就杀了。”叶灼道,“正好练剑。”
“你看,不是会做好事?”离渊抓着他的手,将珠串缓缓推回原本的位置,“少结冤孽,多积功德,往后都如此做,不好么?”
“尘世功德我不需要,亦不想要,”叶灼抬眼,看着离渊的眼睛,“而冤孽结与不结,从来不曾在我。你觉得我积了功德,其实何尝不是结下微雪宫与上清山的仇怨。”
“那是他们道貌岸然,蝇营狗苟。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自然。”叶灼道,“我取你鳞片,也是问心无愧。”
离渊:“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就看见叶灼看着他,眼里一点笑意渐渐生出来。
这人好像就喜欢这样。离渊都不想理他,若是自己真生气,岂不是让这人得逞。
“那你又怎么想?”离渊说,“杀了血魔,为凡间平了祸端,你觉得怎样?上清山算计于你,算计微雪宫,你又觉得怎样?”
叶灼听了,似乎是想了想。
“无所想,不怎样。”他回答,“杀了血魔我境界剑法有所提升,上清山来算计于我,我剑法亦会有所提升。”
“那做了好事,你心中就不会高兴?他们一心想杀了你,夺了微雪宫的东西,你不觉得他们讨厌?”
他问了,他也看见叶灼想了。
可那双眼还是了无爱恨,看进去,只有一片寂静的冰凉。
“我修无情道。”最后,叶灼道。
此言,让离渊无法感同身受,可是从这人口中说出来,又觉得一点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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