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渊:“累了?”
叶灼轻摇头。
“鬼界,”他说,“你要去么?”
真是怪事。
和微生弦商定的时候,没人过问他的意见,现在倒来问了。
“微生兄心系苍生,故而要去鬼界涉险,”离渊说,“我自然是舍命陪君子,送佛送到西了。”
“哦?”叶灼说,“那你们还真有交情。”
离渊把玩着他散落下来的长发,语气轻描淡写:“君子之交,你不懂。”
“君子还要克己守礼,你觉得怎样?是否有所践行?”叶灼说着,想把自己的头发从离渊手中拽出来,这龙却得寸进尺般,连他的手也一起抓住了。
“和你,又不是君子之交。”直勾勾看着他,离渊说。
窗外曦光渐露,与明珠光芒一起映着叶灼的侧脸。
缠绵的余香里,这人的容颜依旧琼玉胭脂般夺目。
何况长发垂落衣衫散乱,露出的肌肤上红晕未退。
这样一个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呼吸和心跳声都能浅浅听闻。连推拒都只是轻轻动作,不见力度,甚至方才还玩笑般问他怎么不做君子。
如此活色生香,纵使圣人在此,亦会内感于心,外感于形。
可是离渊此刻忽然不想放信香。
他也不想做别的什么。
只是心中若有所失,缓缓将那人拢入怀中,就这样静静抱着他。
叶灼也没说话,安静伏在离渊肩头任他抱着。
就这样仿佛过了很久。
可是看那窗外曦光,光阴又只是缓慢流转,并未走过多少。
天光大亮的时候微生弦的神念传讯到了。
——暮苍峰的结界已经又被改造,现在,外人仍是进不来,但有事之时,神念消息可以递入。
叶灼起身,将那流光传讯拆了。
传讯说是,既然此次鬼界之行已成定局,这几日间,微生宫主要去苍山周围大肆布阵。
若阵法布成,一则可以护卫微雪宫安全,二则可以在他们离开期间,确保山下镇民不受鬼界之事影响。总而言之,阵法复杂,作用玄妙,尤其处于两界之间,需要费些心思。
因此在这期间,微生弦拜托他们多留心山下之事,若再有鬼事,也有劳他们出手解决,算是为他布阵护法。
倒没什么好说的。
离渊:“去山下?”
叶灼:“嗯。”
“那歇一会。”离渊说,“我带你过去。”
第56章
既然是留心山下之事,最好就待在山下镇中。
走在街上时离渊看了一眼客栈的方向。
镇上人少,外来人更少,唯一的客栈也就是供给过路人歇息的地方,并不如何。
若要住下,恐怕需要些许布置。
然后就听叶灼道:“这边。”
——就见那人径直走向官衙方向。
离渊无言跟上。
进了衙门,就有差役府兵问叶二宫主好,离公子好。
更是又来人将他们引至后院,那里曲径通幽处竟然还有一二静室。
静室之内一尘不染,桌上瓶中插着一二柳条,像是修行之所。
原来微雪宫和当地衙门的关系竟然如此融洽。
而且这区区几百户的偏远小镇,竟然有一个五脏俱全的官衙,也算是桩怪事了。离渊想起,镇上往外面的路似乎修得也不错。
引他们来的人无声退下了,叶灼打量了一眼静室左右,找到地方打算开始修炼。
离渊:“那我出去了。”
叶灼:“嗯。”
等离渊掩上静室房门,脚步声消失在廊前远处,叶灼闭上双目,神思逐渐空明。
境界刚刚提升,需要调息巩固。
同时,神念笼罩在小镇上空,若有异常,当下即可察觉。
中途龙离渊也许回来过,也许没有。
总之调息醒来的时候,已不知是几日过去了。室中依然寂静,窗外一片新绿,传来几声啁啾的鸟鸣。
他起身,提剑走出府衙。
暮春多雨,外面风中又是一片清寒,偶有雨丝拂面。
走出小镇,山上春草青碧。
最高的那座山坡上,离渊在一棵古树下安静站着,叶灼看见他背影。
观其气息,有如百川归海。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龙已经悄悄晋升渡劫中期。
叶灼走过去,站在此处,能俯瞰整座镇中。
离渊听见动静,看他:“醒了?”
“醒了。”叶灼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离渊说:“等。”
那就等。
等到细密雨丝飘散如烟幕,镇中主路上缓缓走来一条白衣带孝的队伍。
为首之人撒着纸钱开路,白幡晃动,中间一口薄棺,不是单人式样。
一行人缓缓向镇外走去。
“郑娘子死了。”离渊看着他们,说,“宋书生也随她去了,说要与她同生共死。”
叶灼未言,只是一起看着那抬缓缓前去的棺木。
“其实我这些天去看过他们几次。”离渊说。
“只是也怪我没看出他心存死志。”他缓缓说,“再见到时,他们都已去了。”
叶灼淡淡道:“他既然打定主意去死,就不会要你看出来。”
“为何?”
“不然,你会添乱。”
“也许吧。”离渊说。
当下不再言语,看着那一行人在雨雾中逐渐走远。
离渊的语声中似有黯然:“当时戏言说,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未料最后真如此语。”
天地间一片泠然寂静,良久,却听见叶灼开口。
“也好。”他说。
离渊:“为何你说‘也好’?”
叶灼:“我如此想,也就如此说。”
“人死了,万事皆销。好在何处?”
“因为活着未必会好。”叶灼看着那一队白色人影,“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几年以后或许另觅他人。但都死了,就不会了。”
离渊花了些时间才理解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那若是都活着呢?”
“纵然都活着情真意切,你又怎知接下来几十年都是如此。所以我说‘也好’。”叶灼说,“死了,就定论了。”
雨似乎下大了。
离渊撑了一柄竹伞,与他在伞下各站一边。
伶仃雨珠落于伞面。
“你怎会这样想。”离渊望着雨雾茫茫的远山,顿了顿,又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不为何。”叶灼说,“只是人心如此。”
送葬队伍在视野中彻底远去的时候,一对撑着伞,浑身湿漉漉的母子从山坡下经过。
“叫你往外跑!还去看湖!还抓鱼?”那母亲推搡着孩子的后背带他往镇子的方向走,疾言厉色,“山里湖面上冰越来越薄,那是要塌的,要死人的,你知不知道!那郑家娘子不就是在那里出的事?”
“亏得我想起来这事去找你,不然呢?死在河里我都不知道!”
母亲专心斥责孩子,连他们二人在上方观看都没注意到,径直路过了。
那小孩被母亲呵斥,乖乖闭着嘴不发一言。
离渊想来也是,春冰剔透,薄而易碎,若行于其上,凡人难免有溺亡之危。
忽听叶灼说话。
“郑娘子死后还魂一事,是有人蓄意引出。”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她当时在山中遇险垂危,亦是有人谋害?”
“那四枚阴阳符咒已经将阴气引入了。幕后之人不必再做什么,镇上有生老病死时,自会有鬼作祟。”离渊道,“何必再多此一举,害人性命。”
明明这样说着,却不由自主真的思索起叶灼话中的可能。
“怨气执念有深有浅,鬼事亦有大有小。十天之内,那人如果真要引微雪宫入局,埋了符咒如何就能保证一定有事发生,且被微雪宫察觉?只好营造事端。”叶灼道。
目光看着那对凡人母子,语气淡漠:“郑娘子捕鱼为生,熟悉山野湖泊,怎会轻易就出事了。纵然偶然出事,怎么恰好在这十天内?飞来横祸是有,可是镇中千余人,为何又偏是他们这对恩爱夫妻,不是他人?”
离渊:“可是微生兄坐镇苍山,若有生民寿数横遭干涉,中途折断,他会察觉。”
“若是用了连他都无法察觉的手段呢?若是此一劫本就在她命中呢?”
离渊蹙眉。
有些事若是不提,似乎很寻常。
可若是这样细思,却觉得这仙道如同深涧之水,看似清澈,实则其下全是急流暗石,不可见底。
再想起最初那位道宗首徒下毒之事背后的连环计,又觉得不无可能。
“此事无真凭实据,你觉得其中可能有几分?”
叶灼:“十分。”
离渊不知何言以对。
良久,道:“你修的,真是无情道?”
叶灼:“何出此言?”
“为何总觉得你看人看事,并不是无情道一视同仁,而是海枯见底,总从最险恶处想起?”离渊说。
而且,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更匪夷所思的是,听者有心,听了这人的话,会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譬如现在,竟然觉得郑娘子宋书生鸳鸯双死,成全了一生情钟不渝,是个有始有终的好结局。
又觉得郑娘子的死,的确有可能是有心人视人命为棋子,暗设危局,需要放在心上。
他从前明明不会有这些想法。
“我如此看,是因为世事人心一向如此。”叶灼说。
这人。
离渊不再说了。直到那对母子的身影安然进入镇中,他才道:“你小时候,有没有像这样出去玩耍,结果被父母训斥的时候?”
为何突然有此问,龙离渊的思绪跳跃真是无迹可寻。
叶灼:“没有。”
“那你小时候在做什么?”离渊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叶灼,看见他微微蹙眉的神色。
那些事情都太遥远了,像是回看一片茫茫的白雾。
过了一会儿,叶灼才说:“自然是练剑。”
还真是不出意料。
“那你的母亲,也像方才那位夫人一样,那么凶么?”
这次,叶灼似乎回想了更久的时间才从遥远的记忆中找到答案。
“不像。”他说。
并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叶灼问:“你呢?”
“不知道。”离渊说,“按你们人间的说法,我大约算是生来无父无母。”
叶灼:“为何?”
虽说是天生地养,但小墨龙自然是由大墨龙生的,怎会无父无母。
“龙族诞生,首先是一颗龙卵。”离渊说。
叶灼听着。
此类龙族隐秘不为外人所知,人间典籍上不曾收录过。
“但龙卵无法立即孵化,还要再汲取无尽天地之灵方能化生。血统越高,需要越多。”离渊说,“譬如我族,龙卵生出后,要放在渊海深处万条灵脉汇聚之处的龙巢,让它缓慢长成,几百上千年后才会有小龙破壳而出,有时还会更久,要几千年。”
“所以我出生时,父母俱已不在世了。”
叶灼:“你族寿命,似乎不止几千年。”
离渊:“的确。不过他们倒不是意外去了,是自己死的。”
叶灼:“赠你龙骨剑的墨龙先辈呢?”
“是我父亲的兄弟,算我叔父。”离渊说,“我生时他也不在了。”
思忖良久,叶灼只能说:“那你保重。”
离渊:“。”
人叶灼这话听起来真是让人不知如何评价。
“好了。”他说,“走,带你去吃兔肉。”
叶灼却是淡淡看他眼睛:“你又好了?”
“何出此言?”离渊说,“我曾经不好过么?”
叶灼:“似有。”
离渊:“没有。”
随他,叶灼转身就走了。
“叶灼。”那龙却又喊他名字。
叶灼回看,见青山烟雨之中,离渊向他走来,又将竹伞遮在他头顶。
伞面遮住一霎朦胧的天光。
“世事究竟如何我不知晓,人心到底怎样我亦未有定论。”离渊说,“我只要我心光明。”
叶灼看他。
“此方人界,并非善地。”他说,“等到世事不如你愿,人心不如你心,你心也仍然光明?”
“仍然。”离渊说,“我非稚童,履于春冰,安然行过自然是好,失陷溺水亦是应当。春冰易碎,故而容易伤人,可我想这也并非它心中所愿,只是冬去春来,它也身不由己罢了。”
叶灼:“你来人间,真是大有长进。”
“何处长进?说来我听。”
“含沙射影,笑里藏刀的功夫,日益精湛。”
离渊眉眼轻弯:“谬赞,入乡随俗而已。”
第57章
元婴道人病了。
原本从微雪宫回来,他就感觉身上隐有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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